【金文·啟航】包頭的少女(散文)
包頭的少女
今夜,我憶起一位包頭的少女。
1984年11月4日,我參軍入伍,登上了前往張家口的新兵專列?;疖囈宦废驏|,車輪與鐵軌碰撞,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聽著這車輪聲,我不禁想起在縣城武裝部門口的送別場景:父親叮囑我去了部隊(duì)要勤快,還以自己的經(jīng)驗(yàn)告訴我,在部隊(duì)老實(shí)勤快不會吃虧,他正是憑著這份勤快留在部隊(duì),當(dāng)了9年兵,改變了我家的命運(yùn)。父親見我背包松散,便解下重新打包,幾秒鐘就在武裝部花池的水泥矮墻上,打好一個軍人標(biāo)準(zhǔn)的背包,幫我背在雙肩,把背包帶理順整好,讓我看起來更有軍人的模樣。母親則對我說:“到了部隊(duì)記得寫信回家,要聽部隊(duì)首長的話?!闭f著便流下了眼淚。妹妹攙扶著顫抖的母親,眼神慌亂,眼中也閃著淚花。想著這些,我微閉雙眼,長嘆一聲:“唉——何時才能再見到親人呢?”車廂內(nèi)氣氛沉悶,新兵們都還沉浸在離別的悲傷中,彼此都沉默著,只是聽著車輪聲,望著窗外。
黃昏時分,火車駛?cè)氚^。包頭火車站的站臺上十分混亂,眾多和我們一樣的新兵排隊(duì)登車,送別親友們則在忙亂中穿梭。水果、餅干不停地塞進(jìn)新兵的掛包中,親人拉著新兵說話,遲遲不肯放手。長輩們不停囑咐著新兵們,我猜測大概是:“去了部隊(duì)記得給家里寫信?!薄耙牪筷?duì)首長的話?!薄霸诓筷?duì)要和戰(zhàn)友團(tuán)結(jié)?!遍L輩們語重心長,新兵們則懵懵懂懂,點(diǎn)頭不語。有幾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被攙扶著離開,隨后又走來幾位老人。前面幾節(jié)車廂的窗口中,包頭的新兵將頭探出窗外,與親人揮手道別,有些親人無法忍受這分別的場面,火車還未開動就先行離開了,留給新兵的是越來越小的背影,如同電影慢鏡頭般充滿了憂傷。也有人一直守在站臺上,多半是年輕人,或許是同學(xué)、朋友,又或許是戀人吧。我望著這難舍難分的場面,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跋掠炅耍 庇腥撕暗?。我打開靠著左臂的窗子,探頭外望,雨飄到了我的臉上。雨很細(xì),也很冷,帶著初冬的苦澀,仿佛想要凝結(jié)成雪片的模樣。黃昏的余光迅速消失,天空變得漆黑而低沉,我心中感到十分憋悶。電燈的光線照射不遠(yuǎn),軟弱地縮成一團(tuán)。我感覺有些冷,仿佛冰冷的雨點(diǎn)鉆進(jìn)了我的后背。我哈出兩口熱氣,想要關(guān)上窗子。忽然,我看到正對著我們車窗的站臺上,默默站著一位小姑娘。
她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身著淡黃的衣裳,睜著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笑了,露出嘴里整齊潔白的牙齒。我見她那般單純天真,自己的童心也活躍了起來。
“小同學(xué),你十幾啦?”我問。
“……”
“你在哪里上學(xué)?”
“……”
她沉默著,依舊望著我們甜甜地笑?;蛟S她心中正展開著一幅自己參軍的幻想吧,或許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位當(dāng)兵的哥哥吧。望著我們這群新兵,她流露出自己的興奮。她獨(dú)自立于細(xì)雨中,細(xì)雨浸濕了她的發(fā)絲,浸濕了她的衣裳,她甩了甩頭,依舊朝我們微笑著。她宛如曠野中獨(dú)立的一棵小白楊,洋溢著春的活力。也許她見其他女孩送自己的哥哥參軍,而自己沒有送哥哥參軍的福氣,便把我們中的某一位當(dāng)成了她的哥哥,歡喜地在此送別吧。
包頭的新兵還在登車,依舊是告別,依舊是難舍難分。雨點(diǎn)落在我的唇上,口渴的欲望被喚醒。我頓時覺得口渴難耐。(我們的專列是加車,沒有乘務(wù)員,火車上沒有提供開水,只有到了指定接待新兵的火車站,才準(zhǔn)許下車取水)。我望著滿臉天真的小姑娘,心想:她不正好能幫我打些開水嗎?
“小朋友,能幫我打一缸子開水嗎?”我把軍用鐵缸子遞給她。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接過缸子,宛如一匹小鹿,輕快地跑進(jìn)候車室。過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姑娘出現(xiàn),我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假如她拿著鐵缸子跑掉怎么辦!部隊(duì)軍用鐵缸子只發(fā)一次,如果我去了部隊(duì),沒有了軍用鐵缸子,那可就出丑了。又過了一會兒,仍不見她的身影,我有些焦急:怎么能如此輕易地相信別人呢?
小姑娘出現(xiàn)在檢票處的門口了!她手里端著水,半彎著腰輕輕地走,生怕水濺出鐵缸外??蓯鄣男」媚铮艺媸菍Σ黄鹉?,我剛才竟用了那般卑劣的心思去猜疑你。
“謝謝,謝謝?!蔽医舆^水后,心懷歉意,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
她笑著搖頭。
“給——吃蘋果?!?br />
她搖頭。
“吃橘子、面包?!?br />
她依舊搖頭。
我不知該如何感謝她,以還清我剛才那卑劣的猜疑。可她仍舊天真地望著我笑,絲毫沒有察覺我那已經(jīng)變紅的臉。
突然,我們車廂的窗口伸出許多軍用鐵缸子,“小同學(xué)、小妹妹”,戰(zhàn)友們親切地叫她,請她幫忙打水。她雙手接過鐵缸子,一手拿一個,依舊如一匹小鹿,飛快地跑去了。返回時,她雙手端著鐵缸子,走得更加小心,也更慢了。幾個來回,她的臉蛋變紅了,鼻子上也冒出了細(xì)小的汗珠,但她依舊歡快地跑著,依舊用那兩只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們笑。
火車快要開動時,她端完了最后一趟。她微喘著氣,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們,沒有絲毫的害羞。
“再見,再見——可愛的小姑娘!”我把頭探出窗外,向她揮手。她也向我們揮手。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的,為我們送來甘露的小姑娘。我忽然想起,她為我們跑來跑去地打水,卻一句話也沒和我們說,只是單純地望著我們笑。她的雙眼那般明亮清澈,仿佛能凈化我們的心靈;我多想聽聽她那清脆的包頭普通話呀。火車漸行漸遠(yuǎn),小姑娘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了黑暗中,但也永遠(yuǎn)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火車駛離包頭后,我們的車廂活躍了起來,戰(zhàn)友們玩起了撲克,熱情地彼此介紹,談?wù)撝鴮Σ筷?duì)的向往。有位戰(zhàn)友用笛子吹奏起《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曲完畢,滿車廂響起掌聲。我默默地坐在窗邊,喝著小姑娘端來的水,原本低落的心緒漸漸舒展。我發(fā)現(xiàn)落雨的天空似乎逐漸明朗起來,空氣也不再沉悶。窗外濺入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雨點(diǎn),落在臉上,有一種異樣的舒適感,仿佛春日的毛毛雨,那般清新、涼爽。我深深地呼吸著窗口的涼氣,仿佛走進(jìn)了春天的草原,能夠望見湛藍(lán)的天空,遼闊的大地,心胸頓時開闊起來,對未來也充滿了勇氣與希望。
時光已然過去六年,當(dāng)年為我們打水的小姑娘,想必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吧。她或許早已淡忘了自己所做的事。然而,對于我這個在參軍途中滿懷離鄉(xiāng)別緒的人而言,卻久久難以忘懷。她那天真的眼眸,純樸的笑容,歡快的奔跑,永遠(yuǎn)定格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1990年9月18日夜
2024年6月29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