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如煙往事:弱冠之禮(散文)
一
風(fēng)還在刮著。細(xì)若蛛絲的雨在早春的寒風(fēng)裹協(xié)下,不斷地飄落。雨絲太細(xì),幾乎看不出它的蹤跡,就算灑進眼前的冬水田里,也只能激起細(xì)若蟻痕的水紋。趁朝前移步之時看向遠(yuǎn)方,目光所極全是白霧迷蒙。臉頰和赤裸的手臂卻感覺得出雨絲的光臨,因連著數(shù)日冒雨在冬水田里勞作,背上的蓑衣被水霧氤氳得異常沉重,圧得時間長了,甚至脊背都覺出隱隱的疼來。
今天所從事的,仍然是清除生產(chǎn)隊幾塊冬水田中案板草的活計。案板草是一種惡性雜草,山民都稱它為“水達(dá)皮”,這是取它繁殖得快,能很快將水面鋪滿,像是給田里蒙上了一張皮之意。嚴(yán)重的地方,那葉片厚得能把青蛙托住。
它的葉片上覆著一層臘質(zhì),生命力極強。它的根莖深扎在水田里,可在淤泥中竄出好幾米。更讓人氣惱的是,那根莖是脆的,手上的力用大了就會斷。而斷下來的根莖,很快就會長出新植株。田里長了案板草,稻谷的產(chǎn)量會受到很大影響。
案板草之所以稱為惡性雜草,還因為一般的辦法根本就無法將它清除,只能在田里沒有農(nóng)作物時,用手順著它的根莖去掏,將它的根連帶芽苞一一清除。聽隊里的社員說,去年隊里好多田都被“水達(dá)皮”侵害了,水稻減產(chǎn)了這么多。今年,再也不能任其在田里瘋長了。
清除水達(dá)皮的工作從放了春節(jié)假就開始,已經(jīng)進行好些天了。隊里的男勞力幾乎全都集中在了幾塊冬水田里。隊長說,現(xiàn)在田里沒有莊稼,除草放得開手腳,效果最好。只是人的腿和手長時間泡在冰冷的冬水田中,厚重的淤泥直齊大腿,手足的皮都泡得泛了白,變得粗燥且敏感,摸起來不僅發(fā)木,還有一種癢疼的感覺。好久都恢復(fù)不過來。
順著案板草的根莖朝前慢慢推進,不覺與回鄉(xiāng)青年粟澤學(xué)的手在淤泥中相遇。當(dāng)我們捏著案板草的地下莖從泥水中抽出手來,卻發(fā)現(xiàn)我們兩人竟然清理到了同一株雜草,不覺都笑了起來。
“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我笑著調(diào)侃了一句。
展開手里的草莖量了量,足有好幾米長。再看面前,一大片墨綠的案板草正等著我們,顧不上歇息,趕緊埋頭打開了圍殲戰(zhàn)。
二
“上次——我是說過年的那天,真有些對不起你……”粟澤學(xué)邊理著水達(dá)皮的根莖,邊對我說。
“你說什么?對不起我?啥事對不起我?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詫意地望著他,被他這無頭無腦的話弄糊涂了。
“我媽說了,你幫了我們那么多,怎么著也該請你團個年……”
“我?guī)土四銈??我沒做啥呀?”我不解地望著他,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
“自己做過的事都搞忘了。那一次我媽胃病發(fā)了,是你拿了五包‘香砂養(yǎng)胃丸’給我,我媽吃了就好了。到現(xiàn)在都沒再發(fā)。還有上次我在水庫洗衣,那件白襯衣怎么都洗不干凈,是你拿了肥皂給我……”
“哦,你說的是這些呀。臨下鄉(xiāng)前,我大姐給我拿了好多常用的藥。都是我姐所在藥廠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超量了,按斤賣給職工。你媽胃疼,剛好我那有治胃的藥……就這點事也值得謝呀?”
“你覺得是件小事,但對我們來說是大事。那些藥,大隊合作醫(yī)療點里都沒有?!彼跐蓪W(xué)認(rèn)真地說,“其實,除夕那天下午,我到你們那兒去了的,見你們?nèi)硕荚冢蜎]說出口……”
“哦,那天好像看到你在窗外晃了下?!蔽抑逼鹆搜?,對粟澤學(xué)說,“你沒說就對了?,F(xiàn)在生活這么困難,你和你媽兩人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家里又沒喂豬。好不容易在場上買塊臘肉回來過年,還想著要請我……”
“還不是沒有請成……”
“請沒請成,你們的心意我都領(lǐng)了?!?br />
“怪只怪我爸死得太早,家里太窮了,肉都沒得多的……如果有多的肉,就把你們?nèi)硕颊埲F年了……”粟澤學(xué)的臉上露出一種慚愧的神情,臉色微微有些泛紅,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我對他說:“節(jié)前,公社開了個會,號召知青就地過年。你知道,我們?nèi)穗m說現(xiàn)在都還在吃國家的供應(yīng),但也只有點糧食,年貨什么的根本沒有。不回家這年還真過不去,所以初一一早我們還是趕回去了……”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除夕夜我們知青點三人在各吃了兩碗稀飯后,唱著《戰(zhàn)地新歌》上大家都會唱的歌窮作樂的情景。
三
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發(fā)出“呼呼”的聲響,在它的鼓動下,雨也變大了,密集的雨點在冬水田里激起細(xì)小的漣漪。山民們并沒停下來手里的活,還是專注于“尋根溯源”。在大家的圍攻下,終于拿下了這塊案板草密集的冬水田,清除了案板草的田里顯得很空曠,也很干凈。
隊長抬頭看了看天色,對大伙說:“今天過大年,就早點收工吧。大家都回家煮點好的來吃?!?br />
“什么?今天過大年?你是說今天是正月十五?”我不相信地問了句。
“對呀,正月十五。你還不曉得呀?”隊長隨口說道。
我自嘲地說:“天哪,這日子過得,連初幾都記不清了!”
隊長邊在田角洗著腿上的稀泥巴邊說:“把今天過了,這年就算過完了。接下來,會一天比一天要忙。你們點上那兩個人回來沒有?這個假耍得有點長了喲?!?br />
“人家大山收假就回隊了哈。后來家里有事,臨時走的。石頭仔身體一直不好。我們都叫他不要忙著回來,在城里好好檢查一下……不過估計也要回來了?!蔽一氐懒艘痪?,心里翻騰得厲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胸中翻騰著。
正月十五是我的生日,聽母親說,由于這一天好記,我的生日歷來都是按陰歷過的。記得父母都曾經(jīng)說過,我出生的時候選得好,選在了正月十五,想不給我過生都不行。因為在民間,正月十五是個重要的日子。
邊朝知青點走邊想著心事。幸虧隊長說了今天過大年,要不然我還全然不知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了,進入了弱冠之年。按照古人的說法,這一天是要好好慶賀一番的。但我能怎樣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呢?從城里回來時,從家里拿了兩把面條,或許,我可以給自己煮碗長壽面吃。但我是打算把面留著點上三人一起吃的。其實,在我看來,今天和往常也沒有什么不同,同樣是忙碌了一天。我以在冬水田中消除雜草的方式,慶賀了自己的生日。
十九歲那年的生日還歷歷在目,那時,我剛從山東打工回來,正利用下鄉(xiāng)的前夕,用家里從父親離休前所在單位買來的廢舊包裝板制作一個廚柜。月圓那天,正忙著刨平手里的木板。當(dāng)我在母親催促下,放下手中的活,看到的是一桌上好的飯菜。我當(dāng)然知道,這并不完全是為我生日備下的,畢竟這一天本身就是節(jié)日。
十八歲那年呢?我從記憶的庫存中仔細(xì)打撈,看到的是自己在一家人防工地抬石頭的身影。
看來,我的生日始終與忙碌有緣。
四
回到我們知青點,卻見大山和石頭仔都回來了,一定是見我不在,而他們兩人的肚子都餓了,正忙著在廚房里辦吃的。石頭仔坐在灶前,將一些苞谷稈放進灶孔里,冒出的火苗映紅了他瘦削的臉。
“哎,你們不是說要多待幾天才回來嗎?怎么連大年都不在家里過了?”我將斗笠揭了下來,順手把蓑衣也掛了墻上。
大山說:“原本打算過了大年再走的,正趕上師院今天有車進山拉煤,我就跟著回來了。石頭仔說是在家閑得無聊……”
石頭仔接過話頭說:“一下耍了十多天,夠意思了。你呢?在家耍了幾天?”
“我初四回來的。”我老實地說道。
“我就說嘛,先進就是不一樣?!笔^仔的話語中帶著些許嘲諷的味道。
“去你的。要說先進,我們都是。我們畢竟是地區(qū)的先進知青點……我來看下你們煮的啥?!?br />
伸手揭開鍋蓋。見是一鍋紅苕稀飯正沸騰著。飯快要熟了,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甜香。
“回家過個年老媽像催肥豬一樣,每天都煮好吃的,這不,人都胖了一圈!”大山說道,“回到點上,就想喝口紅苕稀飯!”
石頭仔咐和道:“就是,還是紅苕稀飯養(yǎng)胃。在家里不是魚就是肉,我這胃也受不了。”
我見飯熬得差不多了,就示意石頭仔不用再往灶里加柴了,就讓那些未燃完的灰燼將飯再悶一陣就行了。
飯后,大山從挎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書,對我說:“你不是一直都想有一本《戰(zhàn)地新歌》第二集嗎?這次回去我終于買到了!”
我欣喜地接了過來,迫不急待地翻看著,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歌集讓人愛不釋手。愛唱歌,卻苦于找不到歌單。雖然這是買給我們知青點的,但同樣也是送給我的禮物。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這禮物就顯得格外的珍貴。
我索性從墻上摘下心愛的二胡,在床沿坐了下來,選了一首歌就拉。簡譜我是比較熟悉的,不大工夫,就有模有樣的了。大山的小提琴也加入了進來,一時間悠揚的琴音飄出了我們的小屋,飛向了遠(yuǎn)方。我們一遍遍地拉著,直到外面?zhèn)鱽黻犻L的大嗓門,又到出下午工的時間了。
“我還以為今天要放半天假呢?!蔽乙猹q未盡地嘀咕了一句,說心里話,還是想休息半天。
大山問道:“這些天隊里都在干啥?”
“還和你離開時一樣,扯案板草?!蔽一卮鸬?,“我出工去了,你們才回來,就休息一下吧,明天再出工也不遲?!?br />
大山說道:“石頭仔身體弱,就不去了。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吧。畢竟已經(jīng)回來了。”
“那好吧?!蔽覒?yīng)了一聲。我們二人當(dāng)即將樂器收拾好,把蓑衣披上,斗笠抓在手里,就一起走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