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天津話，大家都會想起黃宏和林永健春晚演出的小品《裝修》，林永健扮演一位天津大媽，滿嘴天津話，逗得全國人民守歲餃子都咽不下去。然而小品娛樂了大家，卻讓全國人民都以為天津人說話粗野，為天津話留下了負面印象，用天津話說，這是拿天津人“糟改”。
　　 天津話“糟改”就是貶低、糟蹋人的意思，引申下來，“你介是改人的玩藝兒?！?br />　　 很多城市的地方話，都以大多數(shù)原住民的語言為標準，天津話卻不是這樣。說標準天津話的只有市內(nèi)六區(qū)：和平區(qū)、南開區(qū)、河西區(qū)、河?xùn)|區(qū)、河北區(qū)以及紅橋區(qū)。據(jù)2023年公布的數(shù)字，天津市常住人口1364萬，其中室內(nèi)六區(qū)人口395萬，最多不超過400萬。剩余的900多萬人口，從來都不說天津話，況且市內(nèi)六區(qū)還有很多外來人口居住。
　　 天津郊區(qū)北辰區(qū)和武清區(qū)的口音接近北京話，甚至比北京口音更接近普通話，當年很多廣播電臺的播音員都是來自武清人。2023年統(tǒng)計，武清區(qū)和北辰區(qū)相加的人口總數(shù)是208萬人。
　　 郊區(qū)津南區(qū)和靜海區(qū)的總?cè)丝?70萬人，他們的口音接近冀中話。
　　 天津市其他區(qū)縣，包括薊州區(qū)、寶坻區(qū)、寧河區(qū)、東麗區(qū)和現(xiàn)在的濱海新區(qū)，總?cè)丝趯⒔?00萬人，都和我一樣，說話是冀東口音。如果單從人口上論，是不是冀東口音才算是正宗的天津話？
　　 我這種說法如果讓市內(nèi)六區(qū)的老天津人聽到了一定會說：“你介是瞎掰，你們說話滿嘴老坦兒味，嫩么能算天津話呢？”
　　
　　 二
　　 “老坦兒”是天津老城區(qū)人對外地人的貶稱，大多是指說冀東話、東北話的人。對于山東、河南以及其他南方人，天津人統(tǒng)稱為“咵子”，特別是山東人，直接稱為“山東咵子”。
　　 我曾問過天津老城區(qū)的人，“老坦兒”是什么意思，他們解釋說，是指嘛也不懂的土老帽。我和他們開玩笑，告訴他們，“老坦兒”是小舅子對姐夫的戲稱，他們不信，我就給他們說明這個說法的出處。
　　 東晉時期，瑯琊王家是譽滿天下的名門望族，當朝太傅郗鑒想與王家聯(lián)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王家子弟，就派管家去王家挑選女婿。王家的年輕子弟早就聽說郗太傅女兒貌美如花，郗家派人來上門選女婿，都裝扮好去外面迎接。管家回去后向郗太傅稟報，說王家子弟個個風(fēng)流倜儻，郗太傅問就沒有一個特殊的嗎？管家說，有個特殊的，我去之后他沒出來迎接，而是躺在東屋的床上，袒露著肚子吃東西，原話是“坦腹東床”。郗太傅說，女婿就選他了。這個人就是萬世景仰的大書法家王羲之。后來，“東床”兩個字被歷代皇帝所用，皇帝的女婿稱為“東床駙馬”，而“坦”字則留給老百姓。舊時稱呼對方的女婿，敬稱為“令坦”。
　　 我說以前女婿去岳父家，小舅子和姐夫開玩笑：“老坦兒來了。”你們天津人叫外地人“老坦兒”，等于管外地人叫“姐夫”。
　　 天津老城區(qū)的人聽我這樣給他們解釋，翻了翻白眼說：“你滿肚子墨水沒正文，凈拿我們天津人打岔（岔在天津話里讀上聲）?！?br />　　 經(jīng)過相聲、小品對天津話的“糟改”，讓人們以為天津人說話短促、急躁，聽上去顯得粗野，其實真正的老天津人說話，語音綿長，尾音婉轉(zhuǎn)，聽上去很有韻味。
　　 以前到了晚上，和平路、濱江道等繁華地帶有賣花女郎，吆喝聲聽上去非常悅耳：“芭蘭花呀——晚香玉。”前面的“呀”拖得很長，后面的“玉”字頓住，前半聲語氣上揚，后半部語氣下沉，簡直和吟誦詩詞一般，抑揚頓挫，優(yōu)美動聽。我在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聽到過一位大姐賣晚報，吆喝聲和賣花姑娘有些相似：“晚報，今晚報，哪位看今晚報。”
　　
　　 三
　　 天津人見面互相打招呼，稱謂也很有特色。
　　 年齡略微大些的男人們見面，互相稱“爺”。也許您會說，別的地方也有互相稱爺?shù)模@點不能算天津話特色。互相稱爺也許別的地方也有，但是對方應(yīng)答就不一樣了。天津男人們見面互相稱爺之后，要回答對方“爺爺爺爺……”一連串“爺”字。
　　 天津老城區(qū)上點年歲的女人，見面互相稱“娘”：“張娘，您老嘎嘛去了？”“我那個倒霉紅眼兒，大早兒起來想吃煎餅，還要果篦兒的，我介不給他買了嗎?！薄皬埬?，您老的大孫子多耐人兒，是你們老兩口子的福氣，不像我們家的白眼兒，一天到晚光是淘氣德楞人，攆都攆不走?！?br />　　 天津人把自己的孫子稱為“紅眼”，外孫子稱為“白眼”，引申于外孫子是“白眼狼”，吃完就走不盡孝。天津口音把“愛”字說成“耐”，如說他挨打，說成他耐打了，從字面上理解南轅北轍。
　　 天津人對年輕女性一般稱為“姐”，而且只能稱為大姐，不能叫小姐?！靶〗恪眱勺诌@些年成為歌廳、發(fā)廊陪侍女的專用詞，叫小姐有辱人格。男性對陌生的女孩子，不管男性年齡多大，都要稱呼“大姐”：“這位大姐，勞駕問一下，去勸業(yè)場嫩么走？”
　　 對于年輕男性，天津人以前稱呼“二哥”，和山東人有些相似。山東人見面稱呼二哥是受小說《水滸》的影響，大哥武大郎窩囊受氣，二哥武松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
　　 天津人稱呼二哥另有原因。
　　 天津自古近海臨河，有很多在水里混生活的人，南方的“媽祖”也被請到天津供奉起來，就是有名的廟宇“娘娘宮”。供奉在娘娘宮里的媽祖除去能夠保佑人們風(fēng)里浪里平安，在天津還有另外的作用。那些久婚不育的女人，為了早生子女，要去娘娘宮里“拴娃娃”?！巴尥蕖倍际菑R里提前用泥做好的，女人燒香磕頭之后，用紅布條拴上一個泥娃娃抱回家里，供奉在炕頭上。等到女人真生了大胖小子，只能稱為“老二”，因為“大哥”是泥做的。
　　 您說天津人這些做法“哏兒”不“哏兒”？
　　
　　 四
　　 天津口音和四周區(qū)縣毫不搭邊，成了“語言孤島”，引起了很多專家學(xué)者的注意。這些年有人考證，和天津口音最接近的，是安徽省蚌埠市固鎮(zhèn)縣，與宿州和蚌埠相距都是40多公里。
　　 據(jù)史書記載，被封為燕王的朱棣駐地北平，就是現(xiàn)在的北京。他父親洪武皇帝駕崩之后，為了和侄子朱允炆爭奪皇位，自駐地北平發(fā)兵，從天津渡過現(xiàn)在的南運河南下，最后獲得勝利奪得了皇位。為了紀念這一重要歷史事件，登上皇位的永樂大帝將這個渡口命名為“天津”，意為“天子津渡”之地。后來因為天津的地理位置重要，他又在這里設(shè)“衛(wèi)”，“衛(wèi)”就是兵營和軍隊組織，如明朝的“錦衣衛(wèi)”。開始建“衛(wèi)”在小直沽一帶，就是今日天津城區(qū)的老四城。
　　 朱元璋的故鄉(xiāng)在安徽鳳陽縣，離宿州固鎮(zhèn)一帶不過60多公里路程。明朝初期軍隊里有很多部將和士兵都是來自朱氏家鄉(xiāng)，在天津設(shè)衛(wèi)建兵營，自然大部分是安徽人。當年小直沽不過是個小漁村，設(shè)立兵營之后，駐地滿是安徽人講安徽話。這是安徽人第一次進入天津。
　　 晚清太平天國起義，朝廷原有的八旗子弟兵久不上戰(zhàn)場，已經(jīng)沒有戰(zhàn)斗力，后來曾國藩組織湘軍才把太平天國鎮(zhèn)壓下去。后來又發(fā)生捻軍起義，李鴻章組織了淮軍。太平天國和捻軍起義被鎮(zhèn)壓下去之后，淮軍成了晚清軍隊的主力，也是后來軍閥的雛形。因為天津是北京的門戶，李鴻章把很多軍隊駐扎在這里?；窜娨园不杖司佣?，這是安徽人第二次涌進天津。
　　 天津是由兵起始組建的城市，至今語言里還有“兵”的痕跡。比如發(fā)工資，天津人稱為“關(guān)錢”：“你介個月關(guān)錢了嗎？”以前部隊發(fā)津貼稱為“關(guān)軍餉”，遺留在天津話里，就成了“關(guān)錢”。
　　 當年軍隊駐扎都是帶家屬的，天津遍地是安徽人的男男女女。有家屬就要安家過日子，過日子離不開本地人供應(yīng)的柴米油鹽，本地人和這些“軍爺”以及家屬混雜在一起。時間長了，本地語言改造了外來的安徽話，安徽話也摻雜進本地語言，就這樣形成了特殊的天津口音。全國其他地方的口音都是漸進式的，本縣與臨縣的口音差一點，臨縣與臨縣的口音再相差一點。唯獨天津特殊，口音與四周郊縣毫不搭邊，成為獨特的“語言孤島”。
　　 后來滿清統(tǒng)治中國將近三百年，很多滿族詞匯又進入了天津話，比如“哈喇子（口水）”“波羅蓋（膝蓋）”“哈喇味（油脂變質(zhì)變味）”等等。
　　 天津話就是幾種語音，各種詞匯匯集在一起，形成的特殊方言。
　　
　　 五
　　 我們中華民族文化最偉大之處就是“包容”。它從來不拒絕外來文化，凡是先進的、有用的都可以包容進來，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是這樣，將來還是如此。
　　 日本文化基本上都是從中國學(xué)去的，應(yīng)該算是中國的學(xué)生。對于“學(xué)生”的東西，我們也不拒絕，現(xiàn)在普遍使用的“社會”“科學(xué)”等詞匯都是從日本引進的?！暗氖俊币辉~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現(xiàn)在誰都明白“打的”是什么意思。隨著網(wǎng)絡(luò)普及，新的詞匯不斷產(chǎn)生，這些新詞匯有些是外來語的音譯，有些是獨創(chuàng)的。
　　 中國包容外來文化，如同為了強壯身體去吃肉。人們?yōu)樽屔眢w健壯有力，不會把肉貼到自己身上，而是吃到肚子里，通過消化吸收，把肉中的養(yǎng)分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滿族統(tǒng)治中國將近三百年，最后消失的不是漢民族。反倒是今天的滿族，沒有自己的民族語言，沒有自己的民族文字，沒有自己的民族信仰，只剩下戶口本上民族欄里的“滿”字。其實，無論是滿族還是漢族，都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
　　 地方口音卻是可以消失的。這些年隨著改革開放，各地人互相串聯(lián)，大城市里擠滿全國各地的人。我國從50年代就提倡普通話，開始那些年進展不快，原因是戶口制度限制了人員流動?，F(xiàn)在各地人在同一個企業(yè)、部門里上班，普通話交流起來人人都懂，不想說普通話也得說普通話。
　　 天津話也是如此?，F(xiàn)在的小學(xué)生，很少再說天津話，就是不在校園里，交流起來也是用普通話。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如果滿嘴天津話會讓人側(cè)目相視，被認為是沒上過多少學(xué)的半文盲。這種現(xiàn)象不但天津，北京周圍的城市莫不如此，連唐山、張家口人都在改變口音。
　　 不必為地方口音消失而悲哀，那是社會進步的一種表象。某一天中國的地方口音全消失了，全中國人民都說普通話，一定是我們中華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巔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