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從巧兒頭上射下來，在她腳面投下一個(gè)瑟縮的影子。影子隨著巧兒奔跑的腳步晃動著，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凹凹凸凸地扭曲著。這扭曲是瞬間的事，就像快放的西洋鏡，一閃而過。
　　 正午時(shí)分，人們都慵懶地在家歇著，沒人會注意一個(gè)奔跑的缺了兩顆門牙的孩子和那個(gè)快速挪動的小小影子。巧兒也沒注意自己的影子，她正忙著跑回家，告訴娘一件重要的事。
　　 娘跟四嬸總在一塊兒。四嬸就住在西院，她們一起做棉衣，一起補(bǔ)襪子，一起納鞋底，甚至洗衣服時(shí)，四嬸都把洗衣盆端到巧兒家院子。她們總是一邊干活，一邊拉家常，你一句我一句。有時(shí)，誰也不說話，默默專注于彼此的錐子扎進(jìn)鞋底的噗嗤噗嗤聲和長長的納鞋繩子從鞋底穿過的呲啦呲啦聲；專注于轆轤井吱呀吱呀的轉(zhuǎn)動聲和水倒進(jìn)洗衣盆的嘩啦嘩啦聲。在雞鴨鵝不間斷的咕咕呱呱聲和隔著幾家傳過來的打孩子、罵丈夫的聲音比起來，這些聲音顯得微不足道，又別有味道。
　　 娘和四嬸從不午睡。巧兒跑回家時(shí)，娘和四嬸正在樹蔭下補(bǔ)襪子。銳利的針尖不停穿過補(bǔ)了好幾層又磨出窟窿的襪底，留下一排細(xì)密的針腳。也不知她們說到什么，兩人咯咯地笑起來。
　　 “娘！剛子哥在打新嫂子，說新嫂子偷了……偷了……”巧兒跑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停頓時(shí)還不忘舔舔門牙脫落留下的豁牙兒。
　　 “偷了啥？”四嬸問完巧兒又回頭跟巧兒娘說：“昨兒才結(jié)的婚，今兒就打上了？剛子平時(shí)脾氣挺好的呀?！?br />　　 “偷了……偷了人！我去找黑閨兒玩，一進(jìn)屋就看見……看見剛子哥在打新嫂子，問她是不是偷人了。新嫂子就哭，說……說她沒有。剛子哥就說，那咋沒見著啥紅玩意的？新嫂子還是哭，黑閨兒也哭，我一看他們都哭，我也想哭。剛子……剛子哥就把我和黑閨兒都攆出來了……”巧兒一邊擦著滿臉汗珠，一邊大腦飛速回憶著剛才的情景，試圖用沒有條理的句子盡可能詳盡地描述她看到的情景。
　　 四嬸看了一眼巧兒娘。娘也停下手里的針線活，看了看四嬸，兩個(gè)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
　　 “偷人是啥？人咋偷呢？”巧兒喘著粗氣問娘。
　　 “死妮子，小點(diǎn)聲！小孩子家家，凈瞎說，你知道個(gè)啥。”娘轉(zhuǎn)頭瞅瞅四周對巧兒低聲說道。
　　 “剛子哥就是這么說的嘛！他就說新嫂子偷人……”巧兒有點(diǎn)不服氣，扯著脖子喊起來。
　　 “告訴你小點(diǎn)聲小點(diǎn)聲的！”娘急了，抄起襪子板（木制的板子，做成腳的形狀，將壞襪子套在襪子板上縫補(bǔ)，補(bǔ)好的襪子更平整）照著巧兒的屁股“啪啪啪”拍了幾下，巧兒捂著屁股大哭起來。
　　 “你打她干啥？她又不知道咋回事。”四嬸拉過巧兒，語氣嗔怪地對娘說。
　　 “你看，你又舔，告訴你不能舔不能舔，你出牙時(shí)長歪了咋整？”娘看到巧兒又舔她的豁牙兒，沒好氣地說道。
　　 巧兒和黑閨兒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她們倆一起放鵝，一起打豬草，一起摘悠悠（龍葵的果實(shí)），一起掏鳥窩、捉迷藏，偶爾去鄰居家地里偷摘兩個(gè)香瓜解饞，也是倆人一起行動。
　　 這天，她們倆一起放鵝，黑閨兒說：“我嫂子沒偷人，她是打豬草時(shí)，被人給強(qiáng)奸了?！?br />　　 “啥是強(qiáng)奸？”巧兒問黑閨兒。
　　 “強(qiáng)奸就是……就是有男的……”黑閨兒翻著眼珠想了半天，也說不明白。
　　 巧兒又把這話說給娘和四嬸。
　　 “唉！剛子媳婦兒命也是苦。”娘嘆了一口氣說道。
　　 “也不知是哪個(gè)殺千刀的，干這缺德事?！彼膵鸷藓薜亓R了一句，便不作聲了。兩人又開始噗嗤噗嗤、呲啦呲啦地納著鞋底。
　　 “啥叫強(qiáng)奸？”巧兒舔著豁牙追問。
　　 “小孩兒別問這個(gè)，出去玩吧。”娘難得的好脾氣。頓了頓，娘又說：“以后不用你打豬草了，你也不許往村外跑?！?br />　　 “為啥？”巧兒不解。
　　 “外面有妖怪，專吃小孩的手腳?！蹦餂]好氣地回了一句。
　　 巧兒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腳，縮了縮脖子，又吐了吐舌頭。
　　 “可真有你的。”四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四嬸回過頭對巧兒說：“你娘說的對，外面都是長頭發(fā)的妖怪，再可不能往村外跑了啊。”
　　
　　 二
　　 巧兒小腹一陣酸脹，一股熱熱的液體馬上就要噴涌出來，她急需找個(gè)廁所。周圍黑咕隆咚的，隱約看著地上全是蒼耳，蹲下扎屁股，站著又尿不出來，巧兒只能繼續(xù)找。好不容易找到個(gè)廁所，里面到處是屎尿，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還得找。終于找到一塊空地，巧兒剛要蹲下，就看到一個(gè)長發(fā)女鬼從土里鉆出來。“這不是吃小孩兒手腳的妖怪嗎？”巧兒嚇得身子一激靈。這一激靈，倒把自己嚇醒了。環(huán)顧四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摸摸小腹酸脹難忍，再摸摸身下的褥子，褥子還是干的。原來是在做夢，還好及時(shí)醒來，沒有尿床。
　　 巧兒趕緊用手摸索電燈繩。迷迷糊糊中，巧兒似乎聽見吭哧吭哧的喘息聲，她無暇顧及，拉開電燈急匆匆從炕上往下跳。這當(dāng)口，卻見爹骨碌一下從娘身上翻下來，瞪了巧兒一眼，罵道：“開燈咋不吱個(gè)聲？”
　　 “開燈干啥要吱聲？”巧兒一邊在心里嘀咕，一邊像挨了罵的小狗一樣，夾著尾巴灰溜溜去小便。
　　 隨著尿液嘩嘩地排出，小腹酸脹頓止，巧兒身子放松下來，心也暢快了，忘記了剛剛挨罵的事。
　　 巧兒上炕時(shí)，爹正光著脊背在昏暗的燈光下抓虱子。蓬亂的頭發(fā)映在墻上，像個(gè)碩大的鳥窩。巧兒一時(shí)興起，跪在爹的影子里，用兩只小手搭出一只鷹的造型。鷹從爹頭發(fā)映出的鳥窩里飛出去又飛回來，巧兒玩得不亦樂乎。
　　 爹抓完虱子，看到巧兒的游戲，忍不住笑罵一句：“這淘孩子，趕緊關(guān)燈！”巧兒吐了吐舌頭，關(guān)了燈。
　　 黑暗中，迷迷糊糊的巧兒翻了個(gè)身準(zhǔn)備再睡，就聽到爹說：“我想把巧兒給她二姑。”
　　 巧兒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清醒了?！敖o”不就是“送”，送走了不是再也回不來了嗎？
　　 “她二姑這么多年也沒個(gè)孩子，將來老了咋整？城里條件好，她二姑還稀罕巧兒，巧兒到她二姑家就是享福了。”爹繼續(xù)說著。
　　 “你不就是想再要個(gè)兒子嗎？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吃苦遭罪也得跟著我，我可不把自己的孩子送人?！蹦锾Ц吡松らT說。
　　 家里三個(gè)孩子，只有巧兒管爹叫“爹”，管娘叫“娘”。姐姐和妹妹都管爹叫“爸”，管娘叫“媽”。
　　 巧兒是七月十五出生的。老人們說，十五出生的孩子克父母。況且還是七月十五，鬼節(jié)，著實(shí)不吉利。巧兒出生那天，爹就沉著一張臉要把她送人，還是姥姥把爹攔下來，并給她取了“巧兒”這個(gè)名字。姥姥不知道紅樓夢，沒進(jìn)過大觀園，沒聽說過“巧姐”這個(gè)名字，更不知道劉姥姥是誰，但老人們的心愿都是一樣的。姥姥就希望這名字能幫巧兒逢兇化吉，擋住災(zāi)禍。
　　 巧兒爹總覺得這孩子要勾了自己的魂，他不喜歡巧兒，只要聽說哪個(gè)村有想收養(yǎng)孩子的，他就要把巧兒送去。娘常常因?yàn)檫@個(gè)和爹吵，這事全村人都知道，巧兒自己也知道，但巧兒假裝不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gè)小孩兒，又說了不算?？芍懒?，又到底是不一樣了，巧兒在爹面前總是怯生生的，她就怕惹爹生氣，爹真把她送人。
　　 “以后你要再提送人的事，我就跟你離婚！”娘說完氣呼呼地轉(zhuǎn)過身去。
　　 “熊玩意兒，我就說說，不送就不送唄?！钡洁煲痪?，也翻了個(gè)身。
　　 “我也不同意！”巧兒用小手擦著眼淚，在心里說了一句。巧兒想大聲喊出來的，可喉嚨像啞了一樣，怎么也喊不出來。
　　 第二天起床時(shí)，巧兒的眼睛腫得像兩顆紅櫻桃，娘說：“你這眼睛是咋了？”巧兒瞪了娘一眼沒出聲。
　　 娘瞅瞅爹，爹又瞅瞅娘，他們倆也沒吱聲。
　　
　　 三
　　 夏天過了，黑閨兒上學(xué)去了，巧兒也想上學(xué)，爹不讓，爹說讓巧兒再等一年。
　　 “再等一年，就是想讓我再喂一年豬唄?！鼻蓛悍籽巯搿?br />　　 “娘說話也不算數(shù)，哼！”巧兒又對娘翻了翻白眼。娘說不讓巧兒挖野菜，過了一個(gè)月就不作數(shù)了。
　　 “家里活太多，我總出去也不行，多找?guī)讉€(gè)孩子一起出去，也沒事?！蹦镞@話像是對巧兒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說的。
　　 “反正白天妖怪也不出來?！鼻蓛合耄骸拔冶饶切┖⒆优艿每欤褪怯醒謥砹?，也是抓她們?！鼻蓛簲D擠眼，為自己的聰明勁兒洋洋自得。
　　 一個(gè)周六的下午，黑閨兒放假了。她們打完豬草，又跟幾個(gè)孩子在巧兒奶奶家院子里玩捉迷藏。黑閨兒找，大伙藏?！耙?、二……”黑閨兒手捂著眼睛，頭靠在奶奶家大門上開始數(shù)數(shù)。孩子們呼叫著四散跑開，巧兒也邁開大步往奶奶家后院跑去。
　　 剛跑了幾步，一頭撞上一堵人墻，抬頭看去，是大貴叔。
　　 大貴叔長得挺精神的，高高的個(gè)頭，大大的眼睛，胡子剃得干干凈凈，衣服穿得也干干凈凈。大貴叔年紀(jì)不小了，還沒娶媳婦，跟瞎眼的二奶奶一起生活。
　　 巧兒喜歡大貴叔，大貴叔就住在巧兒家前面。巧兒去奶奶家玩，都是從大貴叔家墻頭上翻過去。二奶奶怕她踩壞了墻頭，總是惡聲惡氣地嚇唬她。大貴叔就不，他常常悄悄地塞給巧兒一塊餅子，再把她抱過墻頭，送到奶奶家門口。雖然每次大貴叔都要親親她的小臉蛋兒，或掐掐她的小屁股，巧兒也不惱，又不是很疼。再說，爹都沒這樣抱過她，巧兒暗暗覺得，大貴叔比爹還好呢。
　　 大貴叔抱起巧兒邊跑邊小聲說：“叔給你找個(gè)好地方，保證她們找不著?！?br />　　 “巧兒，你干啥去？”巧兒回頭，黑閨兒正跳著腳大喊。
　　 “好啊！你偷看！我還沒藏完呢，你耍賴呀？”巧兒指著黑閨兒喊道：“你趕緊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去！”
　　 大貴叔一路小跑把她抱進(jìn)奶奶家的柴倉里。柴倉蓋在奶奶家菜園的角落，平時(shí)沒人去，里面裝了滿滿一倉玉米瓤，留著冬天燒爐子。
　　 柴倉沒有窗戶，幽昏局促，仿佛另一個(gè)世界。玉米瓤子堆得高高的，與倉頂不過一米的距離，大貴叔抱著巧兒爬到玉米瓤堆頂坐下來。
　　 昏暗中，有一道陽光穿透房頂?shù)目p隙照射進(jìn)來，光束里的塵屑似受了蠱惑，不安分地飛揚(yáng)著，在大貴叔的頭頂盤旋。那束光沿著大貴叔的大腦袋照下來，把大腦袋的影子映在他的頸子上，形成一個(gè)倒立的頭，詭異又違和。
　　 “咋樣？這……這地方她們找不到吧？”大貴叔喉嚨里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說話有點(diǎn)結(jié)巴，喘出來的粗氣熱熱地噴在巧兒的小細(xì)脖子上。巧兒覺得脖子怪癢的，就扭開頭去。
　　 “別動！她們跑過來了?！贝筚F叔壓低了聲音說道。
　　 巧兒趕緊捂住嘴巴，透過那束光向外張望。
　　 光束來自頭頂，怎么看得到同伴呢？巧兒又支起耳朵仔細(xì)聽著，想從鴨鵝的喧鬧聲，賣冰棍大爺?shù)某橙侣暫统扇旱南铲o放肆嘈雜的喳喳聲中分辨出同伴的腳步聲，絲毫沒注意大貴叔把手伸進(jìn)了自己的小內(nèi)褲里。
　　 “大貴叔你干啥？我不得勁兒?！鼻蓛河悬c(diǎn)不舒服，甩著小胳膊想掙脫。
　　 “別……別……你一動她們就看見了?！贝筚F叔收回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抓出點(diǎn)東西在巧兒面前攤開。雖然柴倉昏暗，巧兒一眼就看出，那是兩顆帶著彩色包裝的糖果。巧兒只有過年才能吃上幾塊沒有包裝的硬糖球，這種帶包裝的糖，她只見村長家孩子吃過。巧兒忘記了剛才的不舒服，扒開一顆糖放在嘴里，又喜滋滋地把糖紙小心疊好，放進(jìn)口袋。
　　 “吃吧，叔領(lǐng)你玩。叔兜里還有糖呢，一會都給你，你別出聲，叔最稀罕巧兒了?！贝筚F叔看巧兒安靜下來，又粗聲粗氣地說。
　　 巧兒沒說話，扭了扭小小的身體，拿出另一塊糖果，對著頭頂那束光端詳起來。
　　 “哎呀，疼！”巧兒身子一縮，喊了出來。熱辣辣的脹痛從身體深處傳來，那是大貴叔的手指帶來的。
　　 “我不要糖了，我要出去！”巧兒搖晃著身子，想從大貴叔身上下來。
　　 大貴叔忙用手捂住了巧兒的嘴巴，低聲說道：“別喊別喊！叔這不是領(lǐng)你藏貓貓嘛！你別喊，叔把兜里的糖都給你，你別喊行不行？叔給你拿糖，給你拿糖。”
　　 見巧兒不掙扎了，大貴叔把手從巧兒內(nèi)褲里抽出來，在玉米瓤上擦了幾下，又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糖給了巧兒。
　　 “叔跟你玩呢，下回叔還給你拿糖。你看小黑閨兒想要叔的糖，叔一個(gè)都沒給她，都給巧兒留著呢。對了，這事你跟誰都不能說啊，這是咱倆的秘密，要是說了下回就不給你吃糖了?！贝筚F松開捂住巧兒嘴巴的手又不放心地補(bǔ)充道：“你要是跟別人說了，我就讓你爹把你送人，再也回不了家。聽見沒有？”巧兒一聽這話，立刻就蔫兒了，她最怕的就是這個(gè)。
　　 等巧兒從倉房里出來，天都快黑了。巧兒夾著兩條腿慢慢走著。今天，她不想從大貴叔家墻頭跳了，他不喜歡大貴叔了。
　　 第二天，娘洗衣服時(shí)，看到巧兒沾血的小內(nèi)褲，罵道：“死丫頭！一天天上樹爬墻的，沒個(gè)女孩樣，屁股啥時(shí)候又劃出血了？”
　　 “不是劃的。”巧兒脫口說道。
　　 “那是咋整的？摔的呀？”娘問。
　　 “是大……”巧兒想說大貴叔用手指劃的，想到大貴叔讓爹把她送人的話，就用手捂住了嘴巴。
　　 “一天天撒謊撂屁兒的，劃了就說劃了唄。”娘一邊嘟囔一邊庫哇庫哇給巧兒洗短褲。巧兒淘氣，今天磕破了頭，明天劃傷了手，娘習(xí)以為常，巧兒也習(xí)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