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太湖之畔，有一座寧靜的小城——無錫。冬季的無錫，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卷。寒風(fēng)拂過，太湖的水面泛起層層漣漪，好似歲月的低語。街頭巷尾，古舊的石板路在冬霜的浸潤下，透著清冷的光澤。
　　 當(dāng)冬季的腳步悄然來臨，這座小城便被一種獨特的韻味所籠罩。那是歲月沉淀的氣息，是生活的溫暖與質(zhì)樸。此時，腌菜的故事便在這小城的家家戶戶中緩緩拉開帷幕。“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边@傳承已久的節(jié)令習(xí)俗，如同古老的歌謠，在時光中悠悠回響。
　　 “仲冬天氣肅風(fēng)霜，臘肉腌菜盡出缸。生怕咸潮收不盡，天天高掛曬臺旁?！鼻濉と~調(diào)元的《漢口竹枝詞》時令中所描述的，正是無錫人腌制腌菜的真實寫照。舊時，只要你踏入小城無錫，一入冬季，那滿大街的小巷、小弄堂里，但凡有菜市場的地方，便能瞧見家庭主婦們排隊購買大白菜的場景。這般景象，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后的八十年代。
　　 我的岳母和妻子堪稱腌菜這行里的高手，哪怕這是一樁既勞神又費力的活計，母女倆卻始終懷著滿腔的熱忱，沉醉其中，樂此不疲。
　　 從擠入弄堂里的菜市場開始，母女倆便開啟了這場腌菜之旅。她們精心地挑選著每一棵白菜，仿佛能洞悉白菜的靈魂。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挑選世間珍貴的寶貝。選好的白菜被她們用小推車運回家，接下來的日子，家里便彌漫著腌菜的忙碌與喜悅。
　　 每一道工序，母女倆都全情投入，一絲不茍。腌制的過程，猶如一場莊重的儀式。小雪節(jié)氣一到，無錫城鄉(xiāng)的每一個角落都被這腌菜的序曲所裝點。街邊巷口，一根根竹竿傲然挺立，一條條長繩隨風(fēng)輕舞，那晾曬著的白菜宛如一片片潔白的云朵與翠綠的翡翠交織，將墻頭、房頂幻化成了一幅如夢如幻的腌菜大畫布。
　　 菜入缸后的踩踏環(huán)節(jié)，是腌菜過程中獨特的樂章。為此，腌菜所用的缸有著獨特的形制，底窄肚圓口寬。當(dāng)白菜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缸中，一場細膩的舞蹈便開始了。每放一層菜，就如同為這缸中的舞臺鋪上一層華麗的錦緞，接著均勻細致地撒上一層鹽，那鹽粒如同晶瑩的雪花，輕盈地飄落，給白菜披上了一層夢幻的銀裝。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缸中的空間填至四分之一左右。
　　 這時，老岳父就被岳母召喚登場了。他光著腳丫，懷著敬畏之心踏入缸內(nèi)。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小心，仿佛在與這些白菜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從缸邊開始，他的腳步緩緩向中間移動，每一腳都堅定而有力地踩下去，感受著那鮮嫩的菜葉在腳下逐漸變軟，汁水如同靈動的精靈，歡快地滲出。在踩踏的時候，節(jié)奏成為關(guān)鍵的指揮棒，既不能過于急切，讓這舞蹈變得雜亂無章，也不能太過輕柔，使這樂章失去了應(yīng)有的力量。他用心聆聽著菜葉的聲音，直到那豐富的汁水如涌泉般溢出，才又繼續(xù)添加白菜，如此周而復(fù)始。
　　 不過，老岳父卻沒有岳母和妻子母女倆那般快活，他時不時地斜眼看看旁觀的女婿們，眉心向印堂一松一緊地張合，似乎在罵：這堆光吃不干的懶女婿。女婿們于是會心地笑起來，可誰也不會下到缸里幫他踩。他們齊聲說：這是個技術(shù)活啊，我們不來哉。
　　 最后，女婿們在母女倆的指揮下，搬來兩塊大小恰到好處、重量沉甸甸的石頭，穩(wěn)穩(wěn)地壓在白菜之上。那石頭仿佛是兩位忠誠的衛(wèi)士，守護著這缸中的美味秘密，擠出了多余的空氣與水分。接下來，便是充滿期待的等待，只需二十天左右的時光沉淀，便能揭開這神秘的面紗，品嘗那令人垂涎欲滴、酸脆爽口的冬腌菜。
　　 “殘年飽飯亦何須，剩著蹎牙嚙凍蔬。雪里蕻為風(fēng)土字，冬春米要隔年儲?！鼻迥┟駠跎蛟驳倪@首詩，道盡了人們對腌菜的那份特殊情感。當(dāng)你打開缸蓋，一股濃郁的酸香撲鼻而來，那味道醇厚而誘人，仿佛帶著歲月的沉淀和家的溫暖。夾起一筷子腌菜放入口中，酸溜溜的汁液瞬間在舌尖綻放，爽脆的口感令人陶醉，每一口咬下去都能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腌菜獨有的清脆，帶著恰到好處的韌性，讓人欲罷不能。
　　 江南小雪節(jié)氣里最為美妙的腌菜當(dāng)數(shù)雪里蕻。清人編訂的《廣群芳譜·蔬譜五》記載：“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薄按渚G新薤滴醋紅，嗅來香氣嚼來松，縱然金菜瑯蔬好，不及我鄉(xiāng)雪里蕻?！泵髂┣宄趵钹捤玫摹多帠|竹枝詞》寫出了對家鄉(xiāng)雪里蕻的偏愛。碧綠的雪里蕻在鹽的浸漬下漸漸幻化成金黃色，褪去辛辣，帶著微微的酸味，清脆可口。在品嘗過諸多葷腥油膩之后，雪里蕻恰到好處地喚醒了人們的味覺。輕輕咀嚼，那獨特的酸味和清香在口中交織，爽脆的口感伴隨著咀嚼聲在齒間回蕩，令人回味無窮。
　　 腌菜吃法多樣。切碎當(dāng)作小菜，就著白粥或泡飯，是尋常人家每日的早餐；腌菜與黃豆芽、香干一同炒制，亦是美味的家常菜；雪里蕻炒肉絲、雪里蕻炒冬筍（炒雪冬）、腌菜篤小魚、腌菜骨頭湯，皆是冬日里溫暖人心的佳肴。
　　 大雪節(jié)氣來臨，天地間的寒意愈發(fā)深重，空氣也變得愈發(fā)干燥冷冽。在這寒冷的時節(jié)里，家家戶戶都沉浸在腌制“咸貨”的忙碌與喜悅之中。咸肉、咸魚、咸雞，乃是必不可少的主角，紛紛在各家各戶的腌缸里、晾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袁枚在他的《隨園食單·特牲單》里曾這般說道：豬用最多,可稱“廣大教主”。宜古人有特豚饋食之禮?！╇缛猓何Ⅺ}擦揉，三日內(nèi)即用。以上三味，皆冬月菜也。春夏不宜。尹文端公家風(fēng)肉：殺豬一口，斬成八塊，每塊炒鹽四錢，細細揉擦，使之無微不至。然后高掛有風(fēng)無日處。偶有蟲蝕，以香油涂之。夏日取用，先放水中泡一宵，再煮，水亦不可太多太少，以蓋肉面為度。削片時，用快刀橫切，不可順肉絲而斬也。此物惟尹府至精，常以進貢。”由此可見，古人對于腌肉的喜歡也是深愛有加。
　　 在江南的無錫，冬季是一場味蕾的盛宴。當(dāng)大雪的腳步臨近，春節(jié)也就快到了。此時，寒意更濃，天地間仿佛都被凍住了呼吸。也正是在這個時節(jié)，腌肉的香氣開始在這座小城的每一個角落彌漫。
　　 家庭主婦們對待每一塊肉都細致入微，每一道工序皆飽含深情。就拿腌肉來說，從菜市場那熙熙攘攘的挑選開始，人們對肥瘦相間的后座子、肋條肉情有獨鐘。買回家后，仔細洗凈，再耐心晾干。鹽與花椒在熱鍋中翻炒，那撲鼻的香味是冬日獨有的煙火氣息。用手將炒熱的鹽均勻抹擦在肉上，不放過任何一處細微肌理。放入壇中，倒入剩余鹽料，加點五香，壓上石頭，置于陰涼背風(fēng)之地。十來天后，取出掛晾風(fēng)干，那“節(jié)節(jié)高”上的咸貨，是對過年的殷切期盼。
　　 灌香腸也是冬日里的一道風(fēng)景。妻子對此得心應(yīng)手，將調(diào)好的肉餡慢慢灌入腸衣，一節(jié)節(jié)飽滿的香腸掛滿陽臺?？粗菗u晃的香腸，心中滿是溫暖與滿足。
　　 再說腌篤鮮，這道匯聚了咸肉、鮮肉和春筍的佳肴，是無錫冬季餐桌上的明星。小火慢燉，讓食材的鮮香相互交融。湯汁乳白，香氣四溢，嘗上一口，仿佛整個春天都在舌尖綻放。一家人圍坐桌前，品嘗著這道美味，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溫馨與祥和在屋內(nèi)彌漫。
　　 無錫人的冬天，少不了那一碗咸肉菜飯。初雪飄落時，咸肉恰到好處地腌成。洗凈矮腳青，切好咸肉，精心烹制。開鍋時，熱氣與香氣一同涌出，菜飯被油脂浸潤得晶瑩發(fā)亮。入口的瞬間，滿足感油然而生，這是冬天最溫暖的滋味。
　　 然而，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超市里的商品日益豐富，應(yīng)有盡有。如今，已很少有無錫人家自己動手腌菜了，堅持這傳統(tǒng)手藝的，大多是六十歲朝上的老人。但那些曾經(jīng)彌漫在街頭巷尾的腌菜香氣，那些蘊含在腌菜中的歲月故事和家的味道，卻永遠留在了無錫人的記憶深處，成為這座城市文化傳承的一部分，見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與情感?；蛟S在未來的某一天，當(dāng)人們再次回味起這古老的味道，會重新拾起這傳承已久的手藝，讓這份獨特的文化繼續(xù)在歲月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