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意從小就羨慕老師，就想當一名老師?？上?，走向社會后，陰差陽錯，他終于沒成為一名老師，終于沒能從事上“陽光下最崇高的職業(yè)”。但他沒想到的是，老師這個稱呼，陪伴了自己好多年，也別扭了好多年。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趙意大學畢業(yè)三年后，就和同學來到上海闖蕩。都說上海遍地是黃金，不撿都不行，有時候都硌腳。轉(zhuǎn)了幾個人才市場，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崗位，在上海，自己的大學名氣不夠響，校名里還帶個“農(nóng)”字，和工業(yè)城市上海好像格格不入，每次HR（特指企業(yè)人事部門）看簡歷，一看到畢業(yè)院校，眉頭就皺一下。同學泄氣了，以上海太熱，聽不懂上海話為由，回家鄉(xiāng)邊境小城了，考了公務(wù)員，進了公安局。趙意不服，自己住在鄉(xiāng)下的民租房里，繼續(xù)找著工作。最后，他聽了父親的建議，先不要一步到位，找個公司先落腳，以后有機會再跳槽。果然，他放低身段，雖然他工作經(jīng)驗少，但“市場營銷”這個專業(yè)還是讓人眼前一亮。結(jié)果不久，就被一家商貿(mào)公司選中，去做銷售經(jīng)理。
　　 趙意的公司是一家國企子公司，總部在北京。是中國改革開放提速時期成立最多的公司，大街小巷，這類公司比小飯館都多。公司市場有總部打下的底子，不需趙意太傷腦筋，要他主要是做好銷售管理。公司經(jīng)營各種印刷紙張、印刷器材，起初，生意興隆，開發(fā)票的小王開得手疼。漸漸地，隨著更多的經(jīng)營者加入這個行列，惡性競爭發(fā)生了，假冒偽劣，渾水摸魚，有的公司還用低價、給回扣拉攏顧客。公司的業(yè)務(wù)開始萎縮，一向比較平穩(wěn)的新區(qū)市場也出現(xiàn)動蕩。有的客戶以印刷業(yè)低迷為由減少進貨，公司在馬路對面租借的一百多平方的倉庫里，積壓的貨物越來越多。年底盤點的時候，趙意進去了一次，在倉庫里，只好左閃右躲走路，一大卷一大卷的紙張，一箱一箱的器材，不規(guī)則地堆砌著，很像槍戰(zhàn)片的現(xiàn)場，每一卷每一箱都能成為不錯的掩體。
　　 老總急了，起碼要保住原來的市場份額，否則，跟總部無法交代。通過熟人介紹，請來了國內(nèi)某紙張生產(chǎn)廠家銷售科兩位退休人員，以加強公司的銷售力量。老左和老鮑來了半個月，趙意只是象征性地跟他們說了些恭維的話，比如，兩位銷售經(jīng)驗豐富，人脈廣，主要的市場維護和開發(fā)就有勞兩位了。實際上，趙意都不知道怎樣稱呼他們二位，如果直呼其名，從年紀上講，顯然不禮貌，同樣因為自己是小字輩，如果就“老左老鮑”地叫著，好像也不夠尊重。這種煩惱沒持續(xù)多久，趙意發(fā)現(xiàn)，同事都叫他們“老師”。左老師、鮑老師，他們叫得很順口，兩位老同志也爽快地應(yīng)著，從他們平靜的表情判斷，絲毫沒有違和感，倒是很享受別人這樣的稱謂。但趙意覺著別扭，偶爾叫聲老師，聲音輕輕的，兩片嘴唇只是輕輕碰下，像嘴里含著大白兔奶糖在說話似的。
　　 在趙意的吉林老家，只有在學校里叫老師，在單位里，領(lǐng)導之外的同事之間都張哥、李姐、王妹、朱弟般叫著，又親切，又隨意，又家常，和和氣氣，那才有一家親的氣氛，愛廠如家嘛。趙意最終還是沒有改口，他折中了一下，從老左、老鮑這里開始，叫同事“師傅”。師傅，這個詞比其他稱呼都堅挺。在以前的老國企里，剛?cè)肼毜墓と硕家鞍輲煟ǜ担钡?，由師傅一點一點帶領(lǐng)，在自己的崗位上，先入門，然后獨立上崗，慢慢煉成能工巧匠。
　　 趙意一直糾結(jié)著，畢竟身邊的同事都一口一個老師叫著，而自己卻師傅師傅叫著，有點另類。雖然在趙意的心目中，老師都應(yīng)該是文質(zhì)彬彬、才學八斗之人，老左和老鮑顯然并不屬于此類。老左是湖南回來的上海知青，據(jù)說退休回來前，在一家造紙廠做過多年銷售科長，老鮑是寧波人，從小就在上海長大，喜歡咸蟹和臭冬瓜的他，退休前是上海一家紙業(yè)貿(mào)易公司的資深銷售員。從年齡上可以斷定，排除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可能，他們最高的學歷就是高中，想必就是那一批所謂的“老高三”吧。平時閑聊時，兩個人性格外向，喜歡邊說話邊哈哈大笑，一點都不避諱談自己的歷史。其實，一個人的言談舉止就是他的簡歷，不經(jīng)意間，總會給別人窺視到自己的人生歷程，乃至心靈世界。沒有豐富的學識，但他們有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尤其在銷售銅版紙方面的經(jīng)驗，這于他們就足夠了，正是老總需要的。從這點講，叫二位“老師”，言之有理，名副其“師”。
　　 入鄉(xiāng)隨俗吧，趙意在公開場合，也改口叫他們老師。雖然，于趙意而言也是，提到老師，就一定想到站在講臺上揮著教鞭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人，老師一般要比較內(nèi)向，不講閑話，最好帶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身材清癯，面容嚴肅，身影每每晃動在昏暗的燈光里，他們與金錢無關(guān)，與娛樂無關(guān)，與緋聞無關(guān)。
　　
　　 二
　　 和同事們越來越熟悉了，除了公司的郭總，趙意一律稱呼老師，每天老師老師地叫著，仿佛置身校園，自己擁有了永遠有做不完的校園夢，青春因此萬歲萬萬歲。
　　 出乎意料的是，有人管趙意叫老師了。一次，江蘇來一個催貨款的人，樣子看上去很小，外加一張娃娃臉，簡直就是個初中生模樣。在左老師的引薦下，他來見趙意，一開口就是“趙老師好”，令趙意足足驚訝三秒鐘以上，才回送兩個字“你好”。叫小趙的人越來越少了，有點不習慣。他喜歡人家叫自己小趙，這樣有安全感，在年齡的區(qū)間里，永遠有別人的年齡做上限，自己就在這區(qū)間里自由徜徉，感覺永遠年輕。叫就叫吧，畢竟是個尊稱。他想起自己剛畢業(yè)參加工作，進的是一家老國營工廠銷售科，不久就被送了一個“老同志”的外號。當時自己很生氣，但當對方這樣叫自己時，人家端著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又氣不起來。這哭笑不得的滋味，真是難受！后來，聽長輩講，民間迷信說法，沒有外號的人不發(fā)家（財）。姑且相信，也就自我療傷一番后痊愈了，不再為此郁悶。自己天生長的老相，休說別的，黝黑的皮膚，加上比皮膚更黝黑的雙眉，就足以夸大自己的實際年齡了。所以，今天有人叫自己老師，他們似乎手里捏著證據(jù)。
　　 坐對面的內(nèi)勤小王，業(yè)務(wù)雖然不太精，經(jīng)常發(fā)票的抬頭都寫錯，稅務(wù)代碼總是漏寫1位。但她明事理，和趙意談工作時，先是微微一笑，叫一聲組合式“小趙老師”，軟軟地，糯糯地，既尊重自己又覺得親切。自己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叫什么似乎不重要了。趙意信奉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的職場哲理，自己一直風里來雨里去認認真真工作，從左老師那兒學到的口頭禪，在領(lǐng)導表揚自己工作刻苦時，他總會迅速回饋一句“不辛苦，應(yīng)該的”。
　　 天有不測風云，也有意外甘霖，人間有高空拋物飛來橫禍，也有蘋果墜落枝頭砸出萬有引力定律。趙意沒想到，在一次晨會上，郭總宣布趙意為公司銷售總監(jiān)，銷售經(jīng)理由左老師擔任。銷售部一共就五六個人，兩個領(lǐng)導。趙意很快就聽到了別人的議論。管它呢。難怪最近一些日子，郭總見到自己總是笑瞇瞇的，經(jīng)常拍拍自己肩膀，說“好好干”。還以為他的老伴從京來滬陪伴他，他因此開心呢。趙意覺得驚慌失措，這簡直是一次“事故”，只好連忙鞠躬致謝，說了感謝領(lǐng)導培養(yǎng)感謝同事信任之類的話。其實，這是老總變相給他加工資的借口，三十來人的小公司設(shè)置一個銷售總監(jiān)的職位，純屬趕潮流，其實誰都知道沒必要。原來聽說“總監(jiān)”一詞，趙意羨慕之至，以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輪到自己，才知道，許多職場上的職位，不過是一個托詞，也是老板套住你的緊箍咒，要你更加賣力工作。當然，既然是光環(huán)，如雨后彩虹，遲早有消失的時候。因此，趙意只開心了一個晚上，沒睡好覺，從此也就沒再拿這總監(jiān)太當回事。
　　 但在這之后，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左一個“趙總”，右一個“趙總”，這突然令他不習慣了，怎么不叫趙老師了呢，尤其對面的小王，也叫起趙總了，神色還有些怯怯的，每次叫的時候，眼睛里都像有片云掠過。當上總監(jiān)后，趙意的職稱似乎被人忘記了，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營銷師，卻每天被趙總趙總的叫著，似乎這個總監(jiān)職位替代了他的職稱。趙意自己慢慢感覺到，成了總監(jiān)之后，的確有些膨脹，有些飄飄然，盡管公司里同事不多，但尤其在開會的場合，有了萬眾矚目的感覺。他越來越喜歡講話，講話還越來越長，講話中還時常有講解的意味，好像其他人都是學生，甚至有時還夾雜一句兩句哲人的名言在其中。同事找自己審核簽字時，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不但批評了對方，還要給人上幾分鐘課，這事情應(yīng)該怎樣怎樣，那問題應(yīng)該如何如何，直至對方一個勁兒的點頭稱是才結(jié)束。就是這么奇怪，當上了總監(jiān)，可以被稱為“某總”了，反倒越來越樂為人師。
　　 趙意有些習慣了，叫順口了，不用“三人行“，也”必有我?guī)煛?。比自己年齡小的先算了，只要見到比自己年長的人就叫老師。沒料到，這次碰壁了。他管燒飯的阿姨叫老師，結(jié)果被懟：“別叫我老師，你不知道嗎？在單位里沒有級別的人才被叫做老師。叫老師，是人家客氣，沒有官銜，不是帥哥，又不是美女，又不好直呼其名，實在沒法叫你，才只好叫你老師。這個‘老師’，不是學校里的老師，老師有學問，這個其實是‘老實’，在公司里，一般情況下，老實的人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老師，是做到退休那天都沒有得到提拔的人的‘高級職稱’。你的明白？”連珠炮般說到最后，燒飯阿姨還幽了一默。趙意未置可否，但心中不以為然。豈有此理，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維修和保養(yǎng)靈魂的，那是天字級別的，被她這么一說，心中崇尚的一份美好竟然被涂上陰影。算了，以后見到這位和自己同姓的阿姨，他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叫趙師傅吧。不，就直呼其名，趙紅俠，當代“女俠客”。
　　
　　 三
　　 好景不長，生活似乎故意捉弄他，剛提職不到一年，趙意所在的銷售部惹了麻煩——被稅務(wù)罰款120萬元。鮑老師在從汕頭一家公司進貨時，取得的是假增值稅發(fā)票。當時，大家沒能力肉眼鑒別出來，鮑老師也蒙在鼓里，毫不知情。這對于規(guī)模不大的公司，可是五雷轟頂?shù)氖虑?。趙意作為公司銷售負責人，只好咬牙承擔全部責任。意料之中，他被免去總監(jiān)職務(wù)。當晚，他在家里一個人喝醉了，有些委屈，但說不出口，公司只是受到了廣州公司的牽連，并沒有主觀故意去偷稅漏稅，但稅務(wù)局已經(jīng)不聽自己的解釋。當然，一向偏袒自己的郭總這次也沒有聽他的解釋，能上能下嘛，公司很快就下發(fā)了紅頭文件，郭總在宣布免職決定后又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折磨人的是，接下來在各種場合，同事還是一口一個“趙總”的叫著，這令他很感動也很尷尬，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他和對方都覺得難受，叫“總”還是叫“老師”，好像都不是最好的選擇?，F(xiàn)代人學聰明了，誰會在對方倒霉時馬上就見風使舵，跟著公司文件一起，從嘴巴上將“總”撤掉，被人說成小人、勢力眼呢。叫啥還不是叫，自己又沒損失。一朝為“總”，終生為“總”，這是員工的善良所致。好在趙意沒有因為一點挫折灰心喪氣，就算為了養(yǎng)家糊口，為了還每月2500元的房貸，他還在努力工作。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嘛。想不起來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話——生活才是自己真正的老師。
　　 為了公司能在上海市場站穩(wěn)腳跟，并且將公司做大做強，集團公司的侯董事長來上海的次數(shù)增加了，“以前我太忙，忽視了上海公司的工作，今后，我要多來幾次，協(xié)助郭總，讓咱們上海公司盡快走出低谷。當然，大家做的也很辛苦，我也是順便來問候問候大家?！泵看蝸頊亻_會，每次開會他幾乎都程序般地拋出這樣的開場白?！斑?，這次我給大家?guī)c茯苓餅、北京果脯，大家嘗嘗，一點小意思?！币姶蠹夜恼疲麻L停頓下，又補充一句。不是總監(jiān)了，但每次開會，郭總還是欽點趙意必須參加，并仍要他來匯報銷售工作。這無疑令銷售經(jīng)理左老師不快。當然，趙意心里也酸溜溜的，可又無法拒絕。這也讓趙意又看到一線生機，自己又有了東山再起的可能。每次，趙意都將PPT（幻燈片）做得漂漂亮亮的，先從形式上給領(lǐng)導一點好感，自己沒有因為免職附帶任何消極情緒。
　　 各部門匯報完工作，整個會議就是董事長成為麥霸了。他會先叫辦公室人員去抬來一塊較大的白板，多準備幾支水筆。然后，他會用一塊面巾紙擦擦鼻子、擦擦手，呷口茶，清清嗓子，就離開座位，像老師一樣站到了白板前，開始傳播他的“企業(yè)管理學”。趙意記得很多內(nèi)容董事長以前都講過N遍了，但他還是裝出擁有一副強烈的求知欲聚精會神地聽著，眼睛盯著董事長，用眼神和董事長交流，并不時地對著董事長的求證式的提問給予回答，“對的、是的”，不知自己重復了多少遍，每次還要點頭配合，以表示內(nèi)心的首肯和極度佩服。領(lǐng)導希望自己兜售的別人的觀點得到大家的回應(yīng)，回應(yīng)多了，就會被當成是自己的觀點，久而久之，威望會隨之提高，就多了屁股指揮腦袋的資本。趙意懂得了這一點職場法則，所以，他看到，董事長每次在他點頭應(yīng)答時，嘴角眼角都笑意盈盈。每次董事長講到興奮之處，都會說自己比較喜歡做老師，如果不是進了企業(yè)，今天自己就差不多是大學教授。趙意這時會和其他同事一樣，把頭點得像搗蒜，以便叫董事長醉酒般繼續(xù)興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