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村莊的詞語(散文)
二叔右手掌心有一枚一元錢硬幣,如果硬幣正面朝上,他就去大連,相反的話,便留在屯子里。二叔坐在門檻,面朝大街。街上空蕩蕩的,好長時間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風一遍一遍地吹過來,帶走一枚落葉,一根枯枝。處暑的節(jié)氣,天氣悶熱,大田的玉米穗子開始灌漿,玉米棵兒有一人高了。二叔清了清嗓子,有一口痰卡在喉嚨處,吐不出,咽不下。“大連,南河屯,南河屯,大連……”二叔反復(fù)叨咕著。他右手往上一揚,硬幣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落地時是立著的,旋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二叔閉上眼,念念有詞地說要上天保佑他。二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去哪里?玉米在冉冉拔節(jié),剛起了土豆,二叔把幾百斤的土豆挑到西屋,小心翼翼地擺在瓷磚地上。西屋這鋪炕,有三個月沒燒火了,小丫一家三口也有九十天沒來家住一住。房間的墻角,掛著一個蜘蛛網(wǎng),一只小指甲大的黑蜘蛛,盤在網(wǎng)中央,吐絲。屋子哪個角落傳來蛐蛐的歌聲——促織,促織。二叔經(jīng)常坐在小丫的房里,與蜘蛛,蛐蛐抑或從窗口飛進來的蜻蜓,馬蜂,說一說心里話。
一個不爭的事實,屯子越來越空了。緊挨著二叔家的幾幢房子,人去樓空。房前屋后被荒草覆蓋,檐瓦上長滿狗尾草,雨水印下的痕跡。一堵老墻,破了一個豁口,咬牙站著,什么也不說,又什么都說了。二叔時常與老墻、破舊的木頭窗、木門、一棵杏樹、一口井,四目相對。大多時候,二叔和南河屯保持少有的緘默,一切盡在不言中。有些人,有些事,沒必要說出來,說了反而打破原有的和諧,寧靜。
土豆臥在小丫睡覺的房間地上,不卑不亢,認真地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數(shù)著二叔慢吞吞的日子。二叔掰著手指頭,算著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小丫一定放假,小丫放假,她對象王東也休息。這就有一個可能,小丫督促王東,一家人開四小時的車,趕回南河屯。二叔就想著和女兒女婿一起,吃個團圓飯。
鋼镚終于停止運轉(zhuǎn),二叔默禱一會兒。睜開眼,二叔不敢看結(jié)果,又不能不看。確定是正面后,二叔的胸腔仿佛揣著一把火,不去不可以嗎?二叔央求過小丫,年齡大了,哪也不愿去。小丫火了,她說:“我是接你享受生活,不是遭罪。”二叔說:“我習慣在南河屯,吹吹風,淋淋雨,和花草樹木呆在一起,那才舒坦?!毙⊙菊f:“你別和我犟,搬來和我們住一塊,方便照顧你?!倍鍝u搖頭,又點點頭。他不想為難小丫,硬幣是正面,就是說,他將告別南河屯,住到小丫在旅順口租來的二室一廳房子。不是給小丫增加壓力是什么?租的六樓房子,沒電梯。兩個臥室,女兒女婿一間,外孫女一間。二叔來了睡哪?有幾次在小丫家住下,女婿睡客廳沙發(fā),小丫和孩子睡臥室,另一間臥室讓給二叔,他就覺得不妥。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抽旱煙,摸出煙口袋,又塞回包內(nèi)。租的房子,也不能含糊,墻上貼著好看的壁紙,木質(zhì)地板白的耀眼。二叔不想給小丫添堵,老婆走后,二叔不愛扎堆了,一個人坐在隱蔽的地方,發(fā)呆。想事情,想著想著,就哭了。小丫在電話里催了好多次,二叔嘴上答應(yīng)著,就是不行動。催急了,二叔就說,玉米該施肥了,一爿果園要除草了,圈里的肥豬沒人喂等等。
小丫索性趁兒子壯壯放暑假,拎著換洗衣服,化妝品,牽著壯壯的手,坐高鐵回來暫住。慫恿二叔,請南河屯的張江河,把那頭三百多斤的豬殺了。豬還沒劈扒完,屯里的老少爺們,將個豬肉攤圍得水泄不通。豬腿,豬里脊,豬排骨,豬蹄子,一袋煙工夫,全部賣空。中午,燒了一鍋水,烀了骨頭和豬頭。二叔吃不下,心疼豬呢。原打算留著殺年豬,小丫一番猛操作,豬提前完成使命。二叔何嘗不懂小丫的醉翁之意?那就拋硬幣,小丫不信這個,二叔堅持。硬幣正面就跟著小丫去城里,背面繼續(xù)堅守村莊。前幾次,二叔如愿以償,這一次,二叔覺得在劫難逃。小丫不傻,識破二叔的鬼把戲。二叔在拋硬幣前,手心貼了一塊透明膠,硬幣是背面在上,經(jīng)過透明膠的粘合,拋得不高,落地時準是背面,不會再滾動。
二叔磨磨蹭蹭,收拾東西。掰一包玉米,摘一兜李子和黃金桃。裝一箱子土豆,逮一只七八斤重的大骨雞。二叔打開壇子,掏出三十個咸鴨蛋,假如老婆活著,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兒,她就打理了?,F(xiàn)在,二叔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老婆睡在北山坡上,進不了劉家祖墳,她是喝藥沒了。劉姓家族的人,不允許橫死的人進祖墳。二叔有時,來老婆墳頭坐一會兒,不燒香,也不燒紙。老婆在時,就討厭聞紙灰的氣味。二叔是空手來的,最多是腋窩夾把鐮刀,幫老婆將房子修一修,除除草,有時也扛柄鐵鍬,填幾下沙土,防止雨水多,房子塌陷。
二叔說:“這一走,你媽沒人看看她?!毙⊙菊f:“那不是有山有水,有樹木,有小鳥,日月星辰嗎?又不是不回來,想什么時候回,我開車送你?!倍宀恢暳?,他背著手,來到菜園子,蹲下身,摘幾個辣椒、茄子和西紅柿,盛到布袋里。他自言自語道:“唉!老伙計,我要走了,不在家陪你們了,好自為之吧?!?br />
二叔又在黃瓜架下,摘幾根頂花的黃瓜,便沿著屯子走了走。幾畝責任田,幾塊山巒。幾座老伙伴的墳,二叔都要拜一拜的,不然,他們會生氣的?;钪菚?,幾個人坐一桌兒,打打撲克。拌幾句嘴,說幾句氣話。過了一宿,第二天,就一個一個,很守時地來商店門口,打打撲克,搓搓麻將,調(diào)侃一下,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急頭白臉,不歡而散。平靜下來,仔細一琢磨,不值得,不值得。一個屯子里,甚至光屁股長大,一起變老的,張三左胸口有顆黑痣,李四右大腿多了一只痦子。王偉兩只腳底踩著一個紅色胎記。閉著眼都辨認出來了,如今,一個天上,一個底下。二叔想大家,就過來看看。與幾位老人敘敘舊,告訴他們,世間的事兒,親人們過得不錯,在城市打拼,難免磕磕碰碰,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城市的物價上漲,寸土寸金,哪有屯子里好?屯子有土地,有山水,有牛馬羊。
二叔說了快一小時了,下山的時候,南河屯落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二叔樂了,二叔說:“人不留客,天留客,小丫,下雨天不走了吧?!?br />
小丫心里很不是滋味,雨一下起來,就沒有停的意思。
傍黑,雨過天晴。小丫開車往城里趕,她單位有事,必須連夜回去。
小丫走時,抹了一把淚。大包小裹裝滿了后備箱,二叔眉眼都笑成一朵花兒。
二叔站在門口,目送小丫的車,愈走愈遠,一拐彎,便消失不見了。二叔折回院子,沖著一院子的花花草草、瓜果蔬菜和貓貓狗狗綻出一臉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