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窠，或稱草米囤，有人干脆叫米窠。
　　 作為方言詞匯，《新華詞典》中未收錄。百度詞條注釋為：方言。草叢。出自魯迅《祝?！贰惶稍诓蓠嚼铮抢锏奈迮K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這與農(nóng)具風(fēng)馬牛不相及。查閱本地鎮(zhèn)志，這么重要的物件居然漏了，僅俚語中收了一條歇后語“鮮鮮魚下飯——拆草窠”，謂鮮魚下飯令人食欲大開。
　　 窠的本意是鳥獸的巢穴，引申為人安居或聚會的處所。草窠，原材料不是一般意義的草，是柴草，這個意義能說通。
　　 用柴草編織貯米器物，一是成本低，稻柴易得，加若干個飯后工余的閑暇，而人工是不值錢的。二是它干燥透氣，可最大限度保持米的品質(zhì)。三是可控，可大可小，可高可矮，也可根據(jù)安放處所量身定制。四是無合適的替代品，缸甏沒那么大，漂亮耐用的不銹鋼制品和輕便的PC材料尚未誕生。如果非得再說些優(yōu)點，環(huán)保，壞了不會污染環(huán)境，至少能當(dāng)肥料，拆散了還能塞進(jìn)灶肚當(dāng)柴燒，發(fā)揮余熱。
　　 昔時農(nóng)家場角都有柴廬，將麥秸與稻柴，以一定的技術(shù)手段收貯在室外，方便取用，不跟人爭奪空間。莫以為柴禾只能當(dāng)柴燒，它能蓋房頂，能軋“紙腳灰”，做筋料摻入石灰漿刷墻壁，還能打苫草，搓繩，做草鞋，編織工藝品。
　　 草窠不說“編”，說“扎”，或“壓”，手法上編、扎、壓并用。
　　 父親是村上數(shù)一數(shù)二扎草窠的好手，從無到有，從無形到有形，憑著最簡單的工具，一堆不起眼的稻草變成一口結(jié)實耐用的草窠，簡直稱得上鬼斧神工。
　　 按理說，作為農(nóng)夫，很多與生活有關(guān)的手工活都是必備技能，事實上未必。有些人力氣大，干農(nóng)活是好把式，而做手工，尤其是扎草窠這等技術(shù)含量高的活，卻力不從心。勉強應(yīng)付，也是粗手糙腳，丑陋松垮。難怪有些婆娘罵男人，扎草窠都不會，笨煞忒哉！
　　 選用清白稻草，沒淋過雨，沒沾污泥。糯稻柴最好，柔軟，有韌性。一口自重量五十斤的草窠，得翻倍備料。一把把拆開，小心擇去柴殼，只留光潔的莖稈。將一扎扎柴放在石鼓墩上，用碩大的木榔頭敲打，謂之“跕軟草”。父親無法獨自完成，經(jīng)常叫我“盤軟草”。父親雙手高舉木榔頭打在稻草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我輕輕翻轉(zhuǎn)、推拉柴把，質(zhì)地硬的部位多砸?guī)紫拢敝粮康讲裆叶甲內(nèi)彳?。扎草窠的稻柴，無需與搓草繩一般很“軟熟”，半生不熟正好，太“生”易拉斷，太“熟”不耐用。但憑手感，憑經(jīng)驗。
　　 這就開工了，父親這次要扎一口能貯存五百斤大米的大草窠。原來的草窠十多年了，整個兒泛黃，底部受潮朽爛有一股子霉味，上口和外壁被老鼠啃得不成樣子了，只能當(dāng)燃料。它本是我家最大的草窠，放在房間東南內(nèi)墻角，其它地方都顯得礙事。
　　 扎草窠只需一件工具：窠錐，有的地方叫鏟鉤。半圓筒狀鐵制品，尖頭，中空。因多久不用，翻箱倒柜找不到，父親臨時用一段竹子做了一把替代品，一拃長的竹管，剖去小半爿，一頭削成尖斜。后來才回憶起窠錐被人借走未歸還，兩相對比，竹管窠錐不順手，效率差，質(zhì)量稍遜。
　　 先要扎草窠底。開頭最難，一股稻草圈緊了，中間插入窠錐，引入若干柴草，分成一小股一小股，往四面八方用力扎緊，核心部件完成了。稻草束成一股，一圈圈往外圍疊加，扎緊，變成一個大圓盤。
　　 接著扎草窠壁。窠錐引柴的方向改變，稻草束的走向改變了，與底部連接一體，漸變成圓筒狀。父親把窠錐從外圍插入草束，再將四五支稻柴穿入窠錐，如穿針引線一般。拔出窠錐的同時，大拇指按住柴根，柴草跟著拉出一段。如此這般，柴根一順兒朝外，一圈插滿柴草。引出的柴草依次收緊，旋轉(zhuǎn)，擰成一小股，順著草束攥緊，融入其中。下一股如法炮制，將上一股柴頭收緊。小股柴與柴束兩相垂直，既承擔(dān)著捆扎固定作用，又是草窠壁原材。發(fā)明草窠的人，很偉大。
　　 柴股一圈圈加高，走向呈螺旋式而非水平的。如何把上口做成水平狀？收口階段逐步刪減，柴束越來越薄，最后以細(xì)繩子或鉛絲收頭。
　　 再做一個草窠蓋，略呈穹隆形，比口圍略大，嚴(yán)絲合縫蓋住邊沿。
　　 父親扎的草窠，光滑，結(jié)實，勻稱，筆直，堅挺，融實用性與藝術(shù)品一身。容量拿捏精準(zhǔn)，他說裝五百斤米就是五百斤，說裝三百斤就是三百斤。不是靠隨意增加或削減高度，過于瘦長，矮個女人底下舀米夠不著，可能倒栽在草窠里；矮胖難看，不適用。父親不懂黃金比例，但看著就是上眼。
　　 經(jīng)常有親友求助，父親應(yīng)承與否，看忙閑，看親疏。既然答應(yīng)，不收工錢，甚至不要原料，家里不缺稻柴。一條煙兩瓶酒，幾句好話，滿足了，說不定反而留人家吃飯。姑媽家只隔一條河，姑父在外當(dāng)干部，他們家的幾口草窠都是我父親扎的，完了讓我跟母親抬過去。三姨嫁得遠(yuǎn)，三姨父是銀匠，不會扎草窠。三姨每次來，摸著我家草窠，羨慕得很。父親起早貪黑扎了一口，怎么送過去成了問題，正常步行一個多小時，抬著一口草窠送過去不現(xiàn)實，兩口子畏路遠(yuǎn)不來拿，終于等到便船捎過去。
　　 農(nóng)家房子緊，草窠放在房間里，房子寬裕的人家，也要擺在房間里。全家的活命口糧，擺在眼皮底下睡覺才踏實。這口盛粳米，那口放秈米，最小的存糯米。外公家勞力多，余糧足，外公房間里有五六口大草窠。外公摳，或者應(yīng)該叫勤儉，餓過肚子的老人有危機感，他家從來不吃新米。一年甚至兩年以上的老陳米，盡管保管得好，米飯發(fā)黃，有一股子老米氣味，令人難以下咽。
　　 草窠還有計量功能。比如一口五百斤容量的草窠，筒壁草束有十三圈，就是十三節(jié)。里邊米下降一節(jié)，就是吃掉了四十斤。農(nóng)活重，肚子里油水少，全靠米飯撐。過一陣，母親叫嚷，這個月吃掉幾節(jié)米了，還剩多少了，恐怕接不上新米起場。勒令我們收緊褲腰帶，一頓省一口，一年省一斗。
　　 草窠再怎么結(jié)實，在老鼠的鐵牙利嘴面前簡直不堪一擊。農(nóng)家都是塊石基礎(chǔ)，室內(nèi)泥地夯平了，偶有鋪磚，沒有水泥地，密閉性極差。老鼠在石腳縫鉆進(jìn)鉆出，在泥地上打洞；從屋檐瓦片下鉆進(jìn)來，沿著梁椽奔走，落在床頂上。不但偷吃，還啃壞東西。經(jīng)常在草窠蓋上放鼠藥，它們不碰；草窠邊或床底下擺捕鼠夾，它們繞道。這些討厭的家伙，似有靈性，近在咫尺，卻奈何不了它們，抓不完，趕不走，一貫為非作歹。老鼠專咬草窠口與蓋子的接合處，出于口腹本能，也為了磨牙。半夜里，經(jīng)常聽得老鼠噬咬草窠的聲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呱啦啦，呱啦啦，令人心驚肉跳。父親突然從床上躥起，撲到草窠上。鼠們四散逃遁，倏爾無形。有一次，米吃到草窠底了，幾只老鼠膽大包天鉆進(jìn)去，來不及上來，被父親用蓋子捂住。它們在里邊狼奔豕突，終于喘著粗氣不動了。
　　 草窠還有衍生品。
　　 我們小時候可沒有寶寶椅、學(xué)步車這些個高檔玩意兒。孩子能站直而不會走路的時候，是最難看護(hù)的。搖籃禁錮不住了，坐小凳子又不安分守己，站立桶。立桶是木質(zhì)壇形圓桶，刷上紅漆，高一米半左右，里邊隔板供孩子站立。腳桶、馬桶、提桶屬于必需品，而立桶的使用期短，只有富戶嫁女的陪嫁中偶爾見得。窮家置不起，扎草窠立桶，高一米左右，口沿絎一圈舊布，底下墊舊棉襖棉褲。孩子站在里邊，手扶著邊沿，看護(hù)的大人還能紡紗、做花邊。即使連人帶桶摔倒，一般不會受傷。有些地方，有百歲老人站草窠的習(xí)俗，讓他們站在孩子的草窠立桶中，蘊含返老還童的祝福。
　　 我家有幾口迷你型小草窠，比如放雞蛋鴨蛋的“草窠甏”，上口內(nèi)收成甏狀，蓋子下翻邊，細(xì)致而別致。親友見到了，贊口不絕。
　　 鄉(xiāng)下孩子對腳爐不陌生。腳爐，扁圓壇形的銅質(zhì)取暖器，爐蓋上鏨刻梅花形氣孔，外加提梁。爐膛放熱草木灰，加木屑、礱糠等燃料，覆以冷灰，可持續(xù)半天溫?zé)?。腳爐可暖被窩，可烘手，可烘烤孩子踩濕的棉鞋，白天躺在窩里。腳爐窩是一口為腳爐量身定制的小草窠，內(nèi)徑比腳爐略大，略低。腳爐放在窩里不容易冷，對其本身也起保護(hù)作用。冬天，孩子們雙腳經(jīng)常踩在腳爐蓋上，熱氣從腳底升起，身體暖融融的。
　　 焐窠，聽名字就溫馨，其形似腳爐窩。家里偶爾打牙祭，來個豬蹄燉黃豆，大火燒開，把砂鍋坐在焐窠里，加蓋，焐上一兩小時。出鍋，豬蹄、黃豆酥爛，湯香而釅。這不僅是一種烹飪方式，也節(jié)省了燃料。
　　 曾在農(nóng)具館見到過方形草窠，筒形及箱形均有。受制作工藝限制，角上是圓的，只能說大致呈矩形。同伴說，喲，很別致。我說不是老物件，是新扎的，為引人眼球刻意而為，農(nóng)家不這么扎，至少在我那里農(nóng)家忌諱這個，并非因為難度。你仔細(xì)看，像什么？
　　 像什么？同伴反問我。我沒有回答，往事浮上心頭。
　　 我小時候，村上一位老婦過世后，子女家徒四壁，連一口薄皮棺材都置不起，扎了個草窠棺材，草草安葬。老婦下葬時，外嫁的女兒哭得呼天搶地，哀嘆母親命苦，責(zé)罵兄弟無能。老人說，人窮命賤，好歹是口棺材，這不算待遇最差的，災(zāi)荒年間，還有卷草席裹尸落葬的。幾年后，那戶人家稍許好轉(zhuǎn)，打了一口楊樹棺材，重新收殮母親。刨開墓室，草窠棺材早已塌陷腐爛，只留下一攤痕跡。我喜歡看熱鬧，沒腦子地看熱鬧，湊近看不甚覺得害怕。
　　 我更有一段朦朧而憂傷的記憶。妹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父母曾帶她去城里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判定，這孩子養(yǎng)不大的。本地醫(yī)療技術(shù)差，父母無力送她到上海大醫(yī)院治療，妹妹最終在滿月時夭折了。她來到世上時間實在短暫，盡管已經(jīng)上了戶口，有名字有身份，或許還算不上一個“人”，夠不上某種待遇，說到底，還是人窮命賤。家里沒有開喪，沒有一個親友鄰居來送葬。依稀記得，在我三歲的冬天，兩張長凳上擱著一口小小的草窠棺材，妹妹睡在里邊，父親流著淚扎緊蓋子，母親在一邊擦眼淚。完了，父親獨自扛著棺材往村后走，母親追到墻角目送著父親。妹妹葬在祖墳上，開始還有一個小墳包，我每次到那里，重復(fù)著一句話，妹妹睡在里邊，睡在爺爺奶奶身邊。記憶稀薄，又刻骨銘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童年幾乎就是鄉(xiāng)愁的全部，隨著年齡增長，我們幾乎都會不自覺尋找童年，那些留在記憶深處的東西，給漸行漸遠(yuǎn)的人生增加了幾多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