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難想像，一家新開張的湯館，當(dāng)日賣得最紅火的，并不是什么老鴨湯三鮮湯，卻是1塊錢一碗，簡單得掉渣的雞毛菜湯。
　　 這家湯館，位于我小區(qū)附近，開張的那天中午，我正好路過那里，只見店內(nèi)人頭攢動，生意非?；鸨S多中老年食客正在排隊爭購。我原以為他（她）們是在買這家湯館的特色湯肴，因為在這之前，這家食堂已經(jīng)為自己特色湯肴，大張旗鼓做廣告。然而，我一圈打聽下來，其中70%的食客，并不是沖著這兩個特色湯肴去的，卻是奔著一碗雞毛菜湯去的，這讓我驚訝不已，大跌眼鏡。因為在我印象里，雞毛菜湯實在太普通，燒制也非常簡單，怎么就成了香餑餑了呢？我有些迷惑不解。當(dāng)天，我在這家店吃了午餐后，從服務(wù)員口中才知道，原來這家店的雞毛菜湯之所以火爆，跟他們所選的材料有關(guān)。雞毛菜是奉賢區(qū)一家“菜籃子”基地提供的，當(dāng)天清晨采摘，當(dāng)天上午就送到店里，不僅新鮮，而且雞毛菜非常小，只有拇指大。為了證實服務(wù)員所說，我也買了這道湯，一看，確實只有拇指這么大，也正因為小，所以，味道確實不錯。
　　 能用這么小這么新鮮的雞毛菜做湯，這家湯館算是煞費苦心了，因為上海市民都知道，雞毛菜的長度，一般都要在10公分以上，很少有拇指這么小的，這家店拿來的，也許是雞毛菜的兒子甚至孫子。我不知道這種雞毛菜湯，今后是否還會有供應(yīng)？但我很佩服這家店的經(jīng)營之道，用一碗小小的雞毛菜湯，便撬動了食客的心。
　　 雞毛菜湯，是上海市民取的名，實打?qū)?，沒有半點虛的?？晌以?jīng)在杭州某旅游風(fēng)景區(qū)，看見一家酒家，打出的并不是這實名，卻是另一個非常有詩意的名字：“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原以為是什么瓊漿玉液，于是，出于嘗鮮的目的，便點了這道湯。可當(dāng)服務(wù)員端來時，我發(fā)現(xiàn)還是一碗上海常見的雞毛菜湯，只見湯上漂浮著幾片雞毛菜葉和許些油星，幾根榨菜沉在湯底。如果它價格合理，我倒也不會牢騷滿腹，它偏偏要18塊錢一碗，貴得有些離譜。我當(dāng)時很不悅，欲跟店家討個說法，可又一琢磨：店家也許沒叫錯，因為這雞毛菜不是青的嗎？青與輕相通，榨菜與萬重山媲美，多好聽的湯名，只怨你知識膚淺，少見多怪罷了。想明白了，于是我悶頭將這碗“輕舟已過萬重山”，統(tǒng)統(tǒng)請到了胃里，連殘汁都沒留下。
　　
　　 二
　　 說起雞毛菜湯，讓我聯(lián)想起南方人愛喝湯的習(xí)慣。誰都知道，南方人愛喝湯，吃飯時，飯桌上如果沒有湯的話，這頓飯就很難下肚了。我過去不知道北方人有不愛喝湯的習(xí)慣，總以為全國人民都一樣。有一回，我去北京旅游，應(yīng)邀到堂哥家作客。堂哥很熱情，燒了好多當(dāng)?shù)氐奶厣穗?，唯獨沒有湯。我不好說啥，只能客隨主便，勉強(qiáng)對付了這頓飯。沒想到接下來的一頓晚飯，依然沒有湯，這讓我很不習(xí)慣，只能厚著臉皮，將自己的請求，小心翼翼地說了一下。堂哥哈哈一笑，說：對不起，我還真沒想到這點，因為我們北京人平時吃飯，從來不喝湯，要不，我給你整一碗湯去？我當(dāng)即喜出望外，以為堂哥真會給我整一碗湯來，但萬萬沒想到，他端來的，竟是一碗加了許些醬油的開水。
　　 假如說，吃飯有沒有湯，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工作，誰都不會信，但確有此事。我妻子原先是一家大型棉紡織廠的擋車工，因工作表現(xiàn)優(yōu)秀加技術(shù)好，經(jīng)常被評為先進(jìn)。后來由于上海北外灘工程，她所在的車間整體拆遷，全體員工買斷工齡回家，自尋出路。她在家呆了沒多久，就被一家私營紡織廠老板看中了，力邀她去廠里擔(dān)任技術(shù)員。這家私營紡織廠在浦東高橋，除了有一份比原廠高的薪水外，每天上班還有班車接送，還包兩頓飯。應(yīng)該說條件蠻不錯，可我妻子僅僅做了一個月，就辭職不干了，原因就在于吃飯沒有湯。
　　 這家廠的老板是河南人，河南人在我印象中，應(yīng)該是喜歡喝湯的，可老板娘是車間的主管，她為了提高生產(chǎn)效率，減少員工上廁所的次數(shù)，吃飯竟然不提供湯水，只供應(yīng)簡單的飯菜。廠里絕大多數(shù)員工是從外地過來的，可能習(xí)慣了，也沒人提意見?？晌移拮邮潜镜厝耍瑢嵲谌淌懿涣诉@種干飯沒湯的日子，常?；貋砀冶г梗f胃也經(jīng)常不舒服，于是，勉強(qiáng)做了一個月后，她就找了個借口不干了。由此可見，湯的作用不可小覷，確實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工作積極性。
　　 誠然，可能我說得有點危言聳聽，但飯桌上沒有湯，多數(shù)上海人確實不習(xí)慣。在上海市民家庭，每天主食少不了有湯，三菜一湯、四菜一湯，甚至更多，湯總是放在餐桌的中間，哪怕只是簡單的紫菜湯，要不然，這頓飯沒法下肚。
　　 在我的朋友圈里，有不少是東北女士，她們喜歡在茶余飯后，晾曬自己做的、或者在某場所吃的佳肴茶點，但幾乎不曬湯，這就印證了我的猜想。我特地問過老家在葫蘆島的一位女士，她說，東北人確實不太喜歡喝湯，即便喝湯，也主要是疙瘩湯。我特地百度了一下，說東北的疙瘩湯，其實是一種很稠的食物，固體物占了很大比例，所以，嚴(yán)格來說它并不能算湯，只能與南方的羹相似。而在這點上，南方女人恰恰相反，她們在朋友圈，晾曬自己美食方面的得意之作時，常常包含湯，有時候湯還是主角，她們還會特地介紹某個湯的做法。
　　 在南方，湯的做法與吃法也不盡相同。譬如廣東人，他們煲湯常常用各種中藥材、海鮮、飛禽走獸等作為湯料，選材非常廣泛。而上海人煲湯多數(shù)用各種肉類，以及雞鴨魚之類食品作為湯料，也包括一些蔬菜。在吃法上，廣東人口味偏濃厚，注重原汁原味，十分講究湯的鮮奇與醇厚。而上海人則注重湯的清淡與鮮味。煲湯的目的，廣東人視湯為一種重要的養(yǎng)生方法，上海人更主要是為了搭配飯菜，提高飯菜的豐盛度與用餐者的食欲。
　　 與此同時，湯和其他菜肴一樣，都有著不凡的歷史。在古代，人們很早就知道用各種食材，通過燉煮的方法，來獲取營養(yǎng)。剛開始，人們只懂得燉煮食材，是為了滿足生存和自身健康，所用食材也相對簡單。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燉煮的技藝不斷提高和完善，人們開始注重各種食材的合理搭配，與火候的掌握，將燉煮改稱為煲，以追求更加鮮美的可感與豐富的營養(yǎng)。
　　 平民百姓是這樣，各朝帝王將相，在湯的制作上更是講究。譬如明成祖朱棣，非常喜歡喝“鹿茸湯”，鹿茸被認(rèn)為具有極高的營養(yǎng)價值，能夠滋補(bǔ)身體，延年益壽。而清朝的乾隆皇帝，更是一位養(yǎng)生專家，他喜愛喝“燕窩湯”。燕窩湯是以燕窩為湯料，加入適當(dāng)?shù)谋氰坭降?，具有滋陰潤肺的功效。這些皇帝對湯的講究，不僅體現(xiàn)了對美食文化的追求，也反映了當(dāng)時宮廷飲食文化的繁榮。
　　
　　 三
　　 湯，是記憶的縮影。一碗湯，可以是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也可以是你曾經(jīng)為此落淚的親情。我最難忘的一碗湯，是年輕時，母親做的一碗雞蛋豬肝湯。小時候家里窮，別說這雞蛋豬肝湯了，即便秈米飯也是偶爾吃上。平日一家7口人，常常是以稀粥和面糊糊為主，吃不上干飯，也就談不上湯了。我記得自己7歲那年春節(jié)，我和哥哥們到姑姑家拜年，說是拜年，其實是去蹭吃和討壓歲錢。中午時，姑姑招待我們吃的是秈米飯，并且燒了一葷兩素和一大碗雞蛋豬肝湯。這可是我頭一回吃這樣的湯，覺得好吃極了，簡直就是人間最美的食物。于是回家，我忍不住告訴了父母，央求母親以后也能給我們做這樣的湯。母親沒吱聲，父親卻在一旁斥責(zé)我不懂事，說一大家子能吃飽飯已經(jīng)不錯了，還要求這要求那的？父親嚴(yán)厲的斥責(zé)讓我發(fā)怵，以后我再也沒跟母親，討要雞蛋豬肝湯了。直到后來大哥二哥到外地插隊落戶，我和小哥分別安排在上海工作，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才慢慢好轉(zhuǎn)，吃雞蛋豬肝湯已不是什么奢望。
　　 令我記憶猶新的是，1982年1月，我單位因一批出口到蘇聯(lián)的夾克衫，交貨期非常緊，需要連續(xù)加班。作為負(fù)責(zé)完成這批任務(wù)的我，義不容辭地帶領(lǐng)一幫未婚的青年男女，在車間連續(xù)加班了4天3夜，吃喝睡都在廠里。有一天晚上正忙時，門衛(wèi)師傅來找我，說我母親在廠門口，有一樣?xùn)|西要交給我。我當(dāng)時很吃驚，不明白外面天寒地凍，她是怎么走過來的？因為那時候，我老家還沒在石庫門，李家宅離我單位挺遠(yuǎn)的，她老人家平時出門，從來不舍得乘車。當(dāng)我匆匆來到門口，見母親緊緊抱著一只保溫桶，臉頰凍得通紅。我趕緊讓她到門衛(wèi)室取暖，母親卻不肯，將保溫桶遞給我，囑咐了我?guī)拙浜缶妥吡?。?dāng)我打開保溫桶，一股熱氣直往外冒，里面竟是滿滿的一碗雞蛋豬肝湯。
　　 湯，是增加人與人之間友情的一種紐帶，可以從不認(rèn)識到熟悉，也能讓人銘記一輩子。2008年12月，我母親因病住進(jìn)了新華醫(yī)院，手術(shù)后需要增加營養(yǎng)，于是我們子女全部動員起來了，想方設(shè)法給母親燒可口的飯菜。突然有一天母親說，她很想吃一碗菠菜豬腰子湯。守候在她病床旁邊的妹妹，心想做這湯還不容易？于是，立刻回家就給她做了一碗菠菜豬腰子湯?？墒悄玫结t(yī)院時，母親吃了兩口就不想吃了，妹妹覺得奇怪，就問母親為啥吃得這么少？是燒咸了還是燒淡了？母親說都不是，只怪這菠菜不正宗，吃口不好。之后，妹妹從母親的嘮叨中才弄明白，原來她買的是大菠菜，葉大莖長，只適合涮火鍋，煮湯不行，煮湯就必須用野生的小菠菜。這下可為難了妹妹，因為這季節(jié)，市場上只有這種從大棚出來的菠菜，大冬天的，到哪兒去買野生的小菠菜呢？當(dāng)然，母親并沒有責(zé)備妹妹，說，算了，不要再麻煩了。妹妹卻很內(nèi)疚，回來跟我們商量怎么辦？我一聽，自告奮勇，主動將這事承攬了下來。其實，當(dāng)時我心里也沒有底，只是突然想起新華醫(yī)院附近，有一家湯館，不妨到這家湯館問問，也許有呢？
　　 這家湯館，店名取得很有意思：“湯司令”，常常會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電影《地道戰(zhàn)》里面的人物。這家湯館的地址，就在離新華醫(yī)院很近的江浦路上，過去我每天騎車上班，都要從它身邊經(jīng)過，非常熟悉，但從未打過交道。我心想，既然能起“湯司令”這店名，湯的花色品種肯定很多?？晌胰ズ髥柶疬@家店的店員，才弄明白，這家“湯司令”是廣東人開的，主要是經(jīng)營廣東的老火靚湯，譬如：阿膠紅棗烏雞湯、山藥茯苓乳鴿湯等等二十來種，兼營少量的上海特色湯，根本沒有我所期望的菠菜豬腰子湯。
　　 正當(dāng)我失望地離開時，忽然，從里面走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子，笑瞇瞇地喊住了我，操著一口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問我：先生，現(xiàn)在還不是野生小菠菜的生長期，你能不能改用青菜豬腰湯行嗎？我說不行，那是老母親關(guān)照的，她正在住院，胃口不好，我們不能擅自更改。胖女子想了想，說：這樣吧，你能留個聯(lián)系電話嗎？萬一有了野生小菠菜，我們就通知你。我心想：一碗湯還要等上幾天，這不是糊弄人嗎？商家慣用的手法，司空見慣，可我還是隨手留下了電話號碼。
　　 就在第3天的中午，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了這位胖女子的電話，說小菠菜已經(jīng)有了，正準(zhǔn)備煮湯，到時候你是自己來取，還是我們給你老母親送去？我頓時激動起來，立即打電話通知了妹妹，讓她去取。就這樣，母親終于美美地吃上了她期待的菠菜豬腰子湯。
　　 為了表示感謝，當(dāng)天下班，我就趕到這“湯司令”店，這才了解到野生小菠菜，市場上確實很難買到。為了滿足我母親的口味，湯司令店的老板娘，也就是這位胖乎乎的女子，特地打電話，關(guān)照正在湖北老家辦事的一名員工，讓他在當(dāng)?shù)夭少徱恍┬⒏小凹t嘴”小菠菜，趕緊快遞過來。我不懂什么孝感“紅嘴”小菠菜，了解后才知道，這湖北孝感“紅嘴”小菠菜，是所有菠菜中品質(zhì)最好的，嫩、鮮、糯，歷史上，曾經(jīng)因乾隆皇帝愛吃而享有盛譽(yù)。
　　 自從吃了這碗湯后，母親就與“湯司令”結(jié)了緣，即便身體康復(fù)后，也經(jīng)常讓我們陪她去這家店，不僅認(rèn)識了老板娘，而且與老板娘一家，有下了深厚的友情。后來，“湯司令”因江浦路市政工程而歇業(yè)，店轉(zhuǎn)移到了嘉定城中，雖然遠(yuǎn)了，但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一直沒有中斷，這也許就是湯的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