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楊老漢的故事(小說)
一
楊老漢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也許感覺大限快到了,他每天開始回憶過去的歲月,想的最多的是老伴。老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心語”,老伴很漂亮,去世那年不到五十歲,依舊風韻猶在。三十年過去了,老伴的面容依舊定格在楊老漢腦海里,看看自己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想著老伴還是那樣年輕,不知道到了地下她是不是還認識他。
他有點自卑。
“心語啊,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沒照顧好孩子們。”他坐在門口曬著太陽,如果不是嘴唇蠕動,別人還以為是一尊坐化的老僧。
微風緩緩地吹著,恍惚間他看見了三兒子博文的影子,骨瘦如柴,一臉痛苦表情。博文患有糖尿病,他不會照顧,更不懂地讓他忌口,致使兒子的病越來越厲害。這幾年他蹬著三輪車載著兒子,家里醫(yī)院醫(yī)院家里不停奔波,偌大的年齡看得人心酸。大兒子夫妻倆身體都不好,自己顧不了自己,三個女兒也各忙各的幫不上忙。楊老漢又累又煩躁,再看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兒子,真希望他早日咽了這口氣,等到兒子真的走了,他又感到失落。博文活著的時候,總還有個說話的,現(xiàn)在這空曠的院子里就他一個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做什么了。兒子去了,他沒有落淚,已經(jīng)沒有悲痛,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和老伴兒子團聚,哭什么,應該高興。
這些年生活他不如意,一直靠低保生活。
他裹了裹棉衣,往門上靠了靠,小黃狗搖著尾巴走過來趴在他腳下,這是他最忠實的陪伴了。
博文走了,守義呢?你在哪里?二兒子守義出去打工,音信皆無。
朦朧中他又看見守義從大門走進來,他揉了揉混濁的眼睛,想仔細辨認一下,可是眨眼間守義不見了,他自言自語:二十多幾年了,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世上。
他后悔,不該讓守義走的,日子再艱難,總歸父子們在一起也是依靠。
守義是那年正月十六走的,那天下著小雪,楊老漢一大早起來去撿拾鄰居門口的胡蘿卜燈(那時候正月十五敬天都是自制胡蘿卜燈,就是把胡蘿卜去頭尾,中間部分切成幾段挖空,用燈心草纏上棉花做燈芯,裝上花生油,油燃盡了剩下胡蘿卜),他轉(zhuǎn)了兩條街,撿了半籃子胡蘿卜燈。
“回去放上豆面熬上一鍋,夠吃一天的?!彼雷套痰刈哌M大門,看見守義起來了,穿上了過年才穿的那件沒有補丁的衣服。他有點奇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以往守義總是睡到晌午天,不喊十遍八遍不起床,今天怎么了?
“爹,我要去外地打工,和同伴們約好了,一會來車接?!笔亓x瘦小枯干,聲音干澀,自從那年從派出所回來,他就變得膽小怕事,聽到警車聲音就發(fā)抖,如今突然去打工,楊老漢以為自己聽錯了 。
“你要做什么?”他問。
守義回答干脆利落:“我要去江蘇打工,聽說那里掙錢容易,等我掙了錢就回來建房子娶媳婦?!?br />
出去試試也好,家實在是太窮了,窮的過年肉都吃不上。他沒有阻攔,默默地給兒子包上幾個地瓜干煎餅和幾塊咸菜。
守義帶著一臉憧憬背起鋪蓋卷走了,一去就沒有回頭,前幾年他還寫封信或者打個電話回來,最近幾年音訊全無,村里有人在無錫見過他,說他犯病了,在大街上流浪,他們想帶他回來,誰知上車的時候他卻跑了。劉老漢年年盼望守義回來,年年失望,這幾年更是絕望了,守義大腦有問題,聽說很多大城市經(jīng)常清理流浪人員,或者守義被一起清理走了,也許早就不在人世了。
唉,心語,我對不起你啊,對不起孩子們,
二
初春的太陽懶懶地照著他,也照著他這個破舊的家:石頭圍墻圈著不大的院落,院里沒有花也沒有樹,顯得有點空曠,中央特別顯眼地站著一個框架,這是一個多年的絲瓜架,剛結婚那年,心語從娘家挖來兩棵絲瓜苗。把它栽在院子一側(cè),他找來幾根細長的木棍搭起一個四四方方的架子。心語說栽架絲瓜,開花是風景,果實是蔬菜。夏天,絲瓜開花了,嫩黃的花朵迎風顫抖,帶來滿園生機,幾天后花謝了,藤上墜滿一個個嫩嫩的絲瓜,心語用它們燒湯做菜,真香。絲瓜多的吃不了,心語就送給鄰居們,那時候家真熱鬧,幾個孩子裝滿院子,嘰嘰喳喳像群小鳥,如今一個個飛去了,只剩下他孤身一個。他每年還是種絲瓜,只為留住對老伴的那份念想,寒風蕭瑟,幾根木樁經(jīng)過四季風霜依舊堅守崗位,直挺挺地站著,相互關聯(lián)的橫桿上,懸掛著幾支干枯的藤秧,風兒吹過颯颯作響,更顯得寂寞凄涼。
天空藍藍的,淡淡地飄著白云,偶爾幾只小鳥飛過,給寧靜的天空增添幾分生機,
楊老漢有點累了,挪動一下身子,雪白的腦袋呆滯的眼神,看起來是那么孤獨。
房子還是七十年代的老房子,石頭墻石灰嵌縫,房頂幾次修建,草房去了房頂,換成瓦頂,再后來房子漏雨了。前幾年,兩個女兒湊錢給房頂上加蓋了一層鐵皮,每當下雨天,發(fā)出噗噗嗤嗤的聲音,攪得人睡不著。村里幾次給他報危房進行改造,他死活不同意,支部書記說;大爺,您是低保戶,建房上級補助,不用您花一分錢。他還是不同意,別人不解,說他傻,只有他明白,那是老伴和他一起建的,是老伴留下的念想,他不能失去了。
他想著老伴,回憶著過去的點點滴滴,那時候真好。
恍恍惚惚看見老伴走了過了,打著補丁的衣服干干凈凈。
“心語,你來了,”劉老漢驚喜地喊著老伴的名字。
老伴不說話,看著他笑,還是那么年輕,那么好看。
楊老漢高興地想牽老伴的手,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哪有老伴,只有光禿禿的絲瓜架……
絲瓜綴滿藤蔓,碧綠的絲瓜架下,小女兒蕓蕓正在擺放碗筷,老伴在灶屋忙碌著,夕陽照著院子。他和大兒子從地里回來,接著,二子和三兒子也放學回家,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家人團團圍坐。
“娘,我還喝糊糊?!毙∨畠汉?,老伴給女兒盛飯。
“娘,我吃煎餅?!比齼鹤由焓?,老伴給兒子卷好菜遞到兒子手里。
孩子們地叫嚷聲讓老伴忙得不可開交。
不知道從什么開始,院里的笑聲消失了,越來越沉寂,他閉著眼睛仔細回憶著。
老伴去世了,這個家的人一個個像無頭蒼蠅,楊老漢管不了孩子們,兄妹幾個就在散漫的家庭環(huán)境中漸漸長大。
有一年秋天大女兒帶回來一個男青年,格子上衣喇叭褲,留著大鬢角頭,上嘴唇濃黑的小胡子特別扎眼,楊老漢不愛看,可是倆兒子喜歡,這叫時髦,這樣的姐夫有本事。楊老漢一百個不愿意女兒的婚事,他找大哥拿主意勸勸女兒。大哥慢悠悠地說:還不是隨你?當初你挑選弟妹哪個同意了,你還不照樣娶回家?大哥一句話懟地他啞口無言,楊老漢管不了閨女,只能順其自然。
二兒子守義三兒子博文和姐夫黏在一起,白天黑夜不著家,十天半月見不到人影,回家一次就大包小包地買東西。日子漸漸好了起來,楊老漢高興不起來,他不知道兩個兒子干什么,問大女兒,大女兒說:管那么多做什么,有你吃喝就行了。他嚇得不敢再問,每天過地忐忑不安。終于有一天,公安人員找到門上,他才知道兩個兒子加入了姐夫的盜竊團伙,他們跟姐夫去偷,守義膽小,一次盜竊時受到驚嚇,患上精神病,因此沒有進監(jiān)獄,博文判了刑,幾年的牢獄生活,出來后變得癡癡呆呆。女婿是團伙頭目,判了十幾年,大女兒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靠販賣點青菜生活。一次次打擊讓楊老漢身心俱疲,他大病了一場,身體垮了下來,精神有些不正常。他守著兩個有病的兒子拖著帶病的身體,生活異常困難,就在他萬籟俱灰頻臨絕境時,社會向他伸處溫暖的手,村里給父子三人辦了低保,生活有了保障。
有點冷,他又裹了裹棉衣,棉衣是嶄新的,是年前扶貧辦的領導送來的,說是羽絨服,他撫摸著柔軟的衣服,一滴渾濁的淚水滴落下來。
三
是不是真如大哥說的那樣,當初就不該娶心語進門,可是,心語是他唯一心儀的女子,他錯了嗎?
心語是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女人,初小畢業(yè),那時候女人是很少讀書的,所以她是周圍三鄉(xiāng)五村少有的才女,找對象自然眼界高。年輕時的楊老漢,名字楊洪海,讀過幾年私塾,在生產(chǎn)隊當會計,寫的一手好毛筆字,也是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人。
“三,你表姐今天來了,說給你做媒。”父親坐在一邊抽著旱煙袋,悶聲悶氣地對他說,昏暗的煤油燈照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
“不去?!睏詈旰;卮鸶纱嗬?,他長得很帥氣,白色的襯衣褂子雖然打了補丁,卻洗得干干凈凈,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一點不像莊稼漢,不認識的人乍一看,會錯認是哪里來的干部。
宏海六歲時母親有病去世了,父親擔心后娘不疼孩子,沒有再娶,硬是又當?shù)之斈锇阉值苋死洞?。因為他最小,長得文弱,就讓他讀了幾年私塾,沒想到識字了眼界也高了,娶媳婦成了難題、大哥二哥順利娶妻生子,他的婚事愁白了老父親的頭。父親說都是識字害人,說歸說,兒子還是他的驕傲,每當村里有人來找兒子代筆寫信或者婚嫁寫喜聯(lián),他臉上都是滿滿的自豪。
父親磕了磕煙灰,又按滿一煙窩煙葉,劃火柴點著,滋溜溜地長長吸了一口,吐出白白的煙霧,慢騰騰地說:“我琢磨著,這次八成能成,你表姐說,這個女子也識字,眼睛和你一樣長在頭頂上,高不成,低不就,一拖拖到二十三,和你同歲,不行你就相相看看,碰巧對眼了,我也對你娘有個交代了?!?br />
父親吧嗒吧嗒的吸著煙,雖然父親是慢脾氣的人,但是兒子挑三揀四他真生氣了。
楊宏海半躺在一旁的床上,借著煤油燈看書,是本《紅樓夢》,是他好話說盡才從同學那里借來的,同學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對了,看完趕緊還回去。內(nèi)容太深奧,他讀的有點吃力,遇到復雜的詩句他閃過,撿著通俗易懂的看,就這樣丟三落四地看,還是被林黛玉深深地吸引了。
父親見他不做聲,催促了一遍:“三,我說的你聽見了嗎?”
“干嘛?”宏??吹萌朊裕爝吅吡艘宦?。
“合著我說了半天你沒聽進去?這次是你表姐做媒,女子也是個和你一樣的人物。”父親有點不高興。
表姐是大姑媽的女兒,因為母親去世早,大姑媽經(jīng)常來看幫兄弟幾人縫縫補補,來的時候就帶著女兒一塊來,所以表姐和他們兄弟關系特別親,表姐出嫁后,還是經(jīng)常來看望他們,表弟的婚事也成了她的心上事?,F(xiàn)在父親說表姐做媒,他不好回絕。
“看看再說吧?!?他依舊看書,態(tài)度不咸不淡。
父親更生氣了,伸手奪過書摔在桌子上:“看書能吃能喝,還是能過日子?”
看父親發(fā)火,宏海妥協(xié)了,他躺下來裝睡,不一會兒竟然真打起了鼾聲。
“三,起床了,咱們早去一會,別讓你表姐等著急了。”太陽剛冒頭父親就站在窗外吆喝。
他對相親實在提不起精神,相親多少次了,沒有遇到合意的,怪媒人沒眼力,還是周邊根本沒有像樣的女子?一個個皮膚粗糙,粗手大腳,沒有一點女人味,十個阿拉伯數(shù)字都認不全,說話除了種地收糧食,就是豬啊狗啊的,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樂趣,如果這樣,他寧可光棍一輩子。他心中的妻子是林黛玉式的女子,知書達禮,嬌小柔弱,充滿詩書氣,讓人心疼讓人呵護。大哥說:你就做夢吧。
“還早著呢?!?他裹了裹被子蒙上頭。
父親做飯,炒菜一通忙活,擺好碗筷,再次喊他起來吃飯。他磨蹭了好一會,看來今天是拖不過去,只好慢騰騰起床穿衣洗漱,待他收拾好,父親已經(jīng)催他幾遍了。終于坐下來吃飯,父親又開始嘮叨相親的注意事項,他不吭聲,你說你的我聽我的,不中意免談。
悶頭吃完了飯,父親催他換衣服。換什么衣服,他哼了一聲,本來對相親就不抱希望,就一件新褂子別被不中意的姑娘給糟蹋了。他走出大門,父親見說不了他,也就算了,反身鎖上大門跟在兒子身后向村外走去。
表姐家在鄰村,兩個村子相距五公里,父親挎著垸子,里面放著白面,外甥女所住的村子靠近大山,山地多,平原少,種麥子少,白面尤其缺少,每次外甥女去的時候他這個舅舅都會給她帶上幾斤白面。
垸子的面不多,但禁不住路遠,垸子越挎越沉,他換了一個胳膊,回頭看看落下很遠無精打采的兒子,想喊他替換自己一下,張張口又咽回去了,看兒子的態(tài)度今天的相親八成也不順妥。他停下等了一會,待宏海趕上來,就這樣走走停停,來到表姐家已經(jīng)半晌午了。
心語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初見心語可以用“驚艷”一詞來形容宏海的心情,高挑的身材,一頭烏發(fā)梳成兩條麻花辮自然地搭在肩頭,白皙的鵝蛋臉上一雙月牙眼帶著微笑,半舊的藍底碎花的褂子,絲毫影響不了她的美麗。當她和她母親出現(xiàn)在門口,他了瞪大眼睛,心瞬間激蕩起來:這不就是心目中妻子嗎?芊芊可人,楚楚動人,雖然是農(nóng)村女子,卻有著城里女子的風韻和氣質(zhì)。
對相親一直淡漠的他霎時心花怒放,讓座,端茶,心語臉上飛起紅暈,相親多次了。第一次遇見這樣清爽瀟灑的人,她的心也砰砰直跳,兩個人一見鐘情,婚事很快就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