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高高秋月照長城(散文) ——紀念九一八抗戰(zhàn)九十三周年
一
每每站在濱江站的站臺上,等待著火車開來時,總會情不自禁想起另一個站臺,遼寧省黑山縣火車站的站臺。表姐告訴我說,當年姥爺就是在黑山縣火車站的站臺上,把他只有十六歲的女兒,送去北平加入東北抗日女子中學,從而走上烽煙四起、腥風血雨的抗日戰(zhàn)場的。
母親是姥爺張舉人最小的女兒,也是唯一一個女兒,張舉人是黑山縣頗有名望頗有影響的知名人士,和張作霖是同族兄弟,張作霖起事之初,曾三顧茅廬請我姥爺張舉人出山加盟,一次次被婉言謝絕。張作霖走后,我姥爺張舉人跟家人說,我張某人雖是一介書生,焉能不敬仁義道德?豈能與匪冠為伍?民國之初,張舉人創(chuàng)辦了全中國第一所新型中學,培養(yǎng)了一大批新型人才,九一八抗戰(zhàn)暴發(fā),學校的一大批學子紛紛奔赴前線,參加了抗日隊伍,為民族解放浴血奮戰(zhàn)英勇捐軀。
窄窄的山石拼接鋪成的路面,石縫間鉆出一株株嫩綠小草的站臺上,老父親緊握住女兒的手:兒呀,一接到你哥的信,得知你哥從燕大投筆從戎,你也要奔赴北平加入抗戰(zhàn),老爹不攔你,老爹支持你!日本關東軍突襲北大營,迅即占領了全東北,東三省幾千萬同胞豈甘做亡國奴?當此民族危亡之秋,每一個中華兒女,都有責任抗敵救國。我兒有此志向和勇氣,也是我張家的自豪和榮耀。
幾聲汽笛長鳴,滾滾車輪,呼呼奔馳,向南向南,駛出站臺,駛出城鎮(zhèn),駛進千山萬嶺……
看不見了那列遠去的綠皮火車身影,看不見了那個長長鐵軌盡頭的小黑點,看不見了女兒伸出車窗外不停揮動的手臂,看不見了女兒伸出車窗外,頭上那條飄動的紅圍巾。
然而,那位須發(fā)斑白的老人,那位腰有些微微駝背的老人,卻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站臺上,久久地凝望著遠方。遠方的落霞,飄過來一抹紫紅,似那條女兒圍在脖子上的紅圍巾飄了過來,他的眼圈紅了,一聲長長的嘆息,驚起了一聲聲悠悠鳥鳴,被秋的晚風吹拂著掠過半空中的幾朵白云,白云漸漸暗淡成了鉛灰色,幾只歸巢的燕子,急匆匆從云邊飛過。夜要來了。我姥爺張舉人才慢慢地轉過身,蹣跚著腳步朝站臺外走去。
而我母親卻一直把半個身子伸出車窗外,一直不停地揮動著手臂,圍在黑黑短發(fā)上的紅圍巾,似秋風中飄動著的一團火紅,忽然,她似又看見了老母親,搗著小腳送出村口,又送到大路口,又追趕著她和父親乘坐的一掛馬車,搗著三寸金蓮的小腳,追趕著,追趕著,直到看不見了馬車的蹤影,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女兒一直不敢回頭瞅一眼,她怕她瞅見了媽媽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吃力地在泥土路上搗動,她會大哭著撲上前,撲進她的懷里,再不肯松手。她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卻從此,再沒能看一眼……
她再也隱忍不住,一顆豆大的淚珠兒,啪嗒一聲從眼眶里滾落下來,那顆亮晶晶的淚珠兒,落在了鐵道旁一簇粉紅色野花的花叢上,被一抹晚霞桔紅色的光,絢麗斑斕著那粉紅色的花瓣和亮晶晶的淚珠兒。
二
每當腦海里浮現出這一幕,我眼前便會浮現出另一幕情景,趙一曼奔赴前方戰(zhàn)場的那一幕情景:她的老母親懷里抱著她才只一歲零三個月的兒子,一送又送,再送又送,兒子的兩只小手,使勁向前伸著夠著,他要媽媽抱他,他要撲進媽媽的懷里,媽媽的懷,媽媽的胸口,是那樣溫熱溫馨甜蜜。可是,媽媽走了,越走越遠了,夠不著媽媽的手,進不了媽媽的懷,連媽媽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看不見了……
姥姥哭了,哽咽著,啜泣著,凄凄的淚花紅了眼珠兒。
寧兒也哭了:媽媽!你別走!媽媽!你別走!——
她不敢回頭,卻多想回頭再看一眼滿頭白發(fā)的老母親,多想回頭再看一眼淚眼婆娑一聲聲呼叫著她的兒子,然而,她不敢回頭,不能回頭。一旦她回過頭去,心頭千絲萬縷眷戀的熱流,就會沖撞開她的意志,她就再也邁不動腳步,走不出大路口……
三
表姐說,她這次上美國探親,一定要去拜望張學良將軍,有一張很珍貴的照片,我母親要她當面送給張將軍。那張照片是夾在母親一個日記本里,一直保存至今。那是一張很老式的黑白照片,雖然線條已經有些黯淡,但是照片上人物的面目神彩,卻依然可見:少帥身著戎裝,箭眉下雙目炯炯有神,一只手臂被一個小女孩纖細的手輕輕挽住。那小女孩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長長睫毛下一對黑亮亮的大眼睛清純如水,彎彎眉梢略帶羞澀,細細嘴角卻掩飾不住一絲自豪的微笑。
那天少帥到他創(chuàng)辦的東北抗日女中視察,一走進母親她們宿舍,呼啦一下就被女孩子們圍住了,爭搶著和少帥合影。母親回來晚了,沒能搶上前,眼淚珠直在眼眶里轉。少帥一扭頭看見了,就主動走上前說:咱倆也照一張好嗎?母親樂得直蹦高,卻沒想到揣在懷里的一個小本本掉落到了地上,照完了像,少帥發(fā)現了那個掉在地上的小本本,彎腰撿了起來,順手一翻,看見上面抄寫有一首古詩: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少帥剛念了幾句,臉色突變,就不往下念了,雙目久久凝眸: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霄垂淚痕。
雙睛倏忽黯然,嘴角也不自覺地抽搐了幾下。往門外走的時候,腳步也忽然顯得有些沉重和吃力。副官趕緊上前攙扶,教務長就說,少帥今天視察了這么多地方,太累了。
少帥走后,同室的女孩子們都埋怨母親:你又抄寫了什么歪詩?惹得校長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后來母親為此事還跑到校園后面的小樹林里大哭了一場。
母親三歲背唐詩,七歲讀《紅樓夢》,名詩佳句隨口便能吟出。常常把最喜歡的一些詩詞,抄在小本子上。陸游那首《關山月》,是批評南宋朝庭屈辱投降政策的,少帥卻一下子就翻到了那一頁上。
可是,母親的眼淚還沒干,教務長就叫人把她叫了去。教務長告訴她,少帥在今天下午的軍事會議上,高聲朗誦了那首《關山月》,說這是抗日女中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小女孩,抄寫在日記本上的。他要全體官兵都把這首詩背下來,牢牢記在心里。
九一八抗戰(zhàn)一暴發(fā),北平所有高校的大學生,紛紛走上街頭,流行示威,高喊口號,打倒日本侵略者!還我國土!還我河山!打回東北老家去!北平城沸騰了,大街小巷燃燒著憤怒的烈火。一批又一批東北流亡學生。紛紛奔赴前線,參加了抗日義勇軍。
四
我舅舅參加的一支大部分由東北流亡學生組成的抗日義勇軍,要緊急開赴前線,急急趕來送行的小妹,緊緊抱住哥哥的衣袖,淚珠兒在眼圈里轉動,哥哥的眼圈也紅了:小妹,想著給咱爸媽捎個信,就說咱們都很好。我常常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媽媽又站到了村口外的大路旁,山風把一片片黃葉吹落到她的白發(fā)上,她一點沒有察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一雙紅腫的眼睛癡癡地凝望著遠方……
哥哥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我是個不孝的兒子呀!
哥,別這么說,打走了日本鬼子,咱們就回家。
回家。回家。咱們一定會回家的!
小妹,把你改寫的那個《過零汀洋》,再給哥念一回。
為圖抗日過長城,千里烽煙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華夏沉浮雨打萍。國難當頭說國難,生靈涂炭說生靈。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哥,你不會死。你不要死。我等你回來,咱倆一起回家。
回家!回家!一起回家!……
可是,那從被日寇鐵蹄踏碎的萬里山河傳來的一聲聲號角聲,一聲聲祖國和民族的召喚,一聲聲在催促他前行,他不能停下腳步,他不能有別的選擇。
是的,他選擇了面對侵略者的子彈,選擇了面對兇殘敵人的屠刀。他知道,生命對于每一個人,都只能有一次而已,失去不會再有。然而,當祖國和民族的安危,當幾億同胞的安危,需要他保衛(wèi),需要他浴血戰(zhàn)斗,需要他獻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勇敢、堅強和不畏犧牲……
五
后來我才終于知道,母親常常會不自覺地站在十字路口上,那棵千年老榆樹下,久久,久久地向西南方向癡望。一站就是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從晚霞落盡到月牙升起……
她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卻一直沒有歸來。
她腦海里似乎又浮現出王昌齡《從軍行》的詩句:
琵琶起舞換新聲,
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
高高秋月照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