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命運的巧妙安排，此生我與蘆葦結下了不解之緣。
　　 緊挨著村子北面，家里有一塊名字叫做“小塊地”的小塊土地，面積在三分地左右。它的北、東、南三面臨水，西面連著土路，恰如一個半島。在小時候的記憶里，小塊地東面和北面地形高聳的地方，生長著槐樹、柳樹、白楊等樹種。樹木的空隙處，生長著雷草，一種類似于烏拉草的植物，此外黃花菜及星星點點的野花、野草等點綴其中。低洼處，則生長著茂密的蘆葦。特殊的地理位置，及特殊的植被，使得這個地方成了人們心目中的風水寶地。
　　 槐花盛開時，放眼望去，呈現(xiàn)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白?；被ㄏ?，用槐花搭配各種食材，做出的食物，既味美可口，又能夠用來充饑。采槐花，通過爬樹，使我體味到了，只有登高，才能望遠的道理；吃槐花，使我品嘗到了生活日常的酸甜和艱辛。陸陸續(xù)續(xù)的黃花菜采收季節(jié)，悠揚的蟬聲、婉轉的鳥聲、聒噪的蛙聲及小昆蟲的竊竊私語聲，演奏出一場接著一場的，抑揚有致、時高時低的和鳴。而這種美妙的天籟之音，即使人間頂尖的音樂師，或優(yōu)異的歌者，都是難以企及的。秋天的雷草可以做草鞋，還可以編蓑衣。用雷草編出來的蓑衣，質(zhì)地柔順、精致大方，體現(xiàn)著鬼斧神工的自然美。蓑衣除了有遮風擋雨的作用外，還有調(diào)節(jié)氣溫的功能。炎熱的夏天，光著膀子竄蓑衣，會感覺涼爽、愜意。農(nóng)人午休時，在樹蔭下的蓑衣上，會睡得香香甜甜。我曾經(jīng)與父親討要過蓑衣。父親說，小孩子不能穿蓑衣。還說，上學的人和有工作的人也不能穿蓑衣。因為我一直上學，后來又有了工作，所以，蓑衣對我來說，就成了一個遺憾。至于為什么只有農(nóng)人才可以穿蓑衣，我一直都沒能弄明白。其實，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也早就不穿蓑衣了。
　　 如果說春天依依的楊柳、盛開的花朵，夏天蟲兒、鳥兒們的歡快合唱，及穿著蓑衣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是在人的視覺、聽覺、感覺上，形成了一道靚麗風景線的話，那么，初冬時節(jié)，風吹葦塘，蘆葦們?yōu)⒚摗h逸的身姿，則不能不使人為之心醉。
　　 蘆葦，對家庭生活功不可沒。蘆葦可以建房子。父親在建造鄉(xiāng)下人居住的土坯草房上，算是能工巧匠。他不僅拓坯是能手，用摻雜著麥草活成的泥垛土墻是能手，用蘆葦扎把子，也是能手。蘆葦扎成的把子，是放在房屋的木棒上，用作在上面苫蓋麥草用的。父親一天可以扎六米長的蘆葦把子上百條，幾乎是一般人工作量的兩倍。且他扎出來的把子通體勻稱、堅固耐用，分量上基本都沒有什么誤差。
　　 以前鄉(xiāng)下人正廳的大門，是不曾鑲嵌玻璃的。為采光方便，平日里，白天的大門都是敞開的。為了遮擋灰塵，或御寒，人們會在大門上安裝一個齊腰高的腰門（俗稱補門子）。腰門大多是在木頭框子里，嵌入編織好的厚厚的蘆葦簾子做成的。此外，使兩個房間隔開的房帳子（相當于隔墻）、菜園周圍阻擋家畜家禽進入的園帳子（籬笆墻）、灶房上安裝的草門，也大多是用蘆葦做成的。
　　 冬天來了，為了御寒，母親會把蘆花采摘回來，做成一雙雙大小不等的“毛翁”鞋子，供一家人穿著。毛翁的制作頗為麻煩，用摻雜著布條的苘麻，通過一帶有耙釘?shù)哪绢^段子制成的“耙子”上，制作鞋底。然后扶起鞋底預留下的麻經(jīng)線，再用蘆花捻制出的“毛線”，編織于麻經(jīng)線上。為使鞋子耐穿又不磨腳，鞋口處還要縫制出一圈大韭菜葉子般寬度的紅布條，或者其他顏色的布條。在毛翁里填上柔軟的麥瓤子，盡管沒有襪子，穿起來倒也舒適暖和。我童年的冬天，大都是穿著毛翁度過的。
　　 用蘆葦開裂成的蔑子，是編織家用物品的上好原料。哥哥會編席子、編斗笠，他編制的東西美觀、細膩，在集市上出售，都是搶手貨。鄰居有前來購買的，哥哥怎么都不肯收錢。并說，遠親不如近鄰，舉手之勞的事，收錢感情就生分了。
　　 正常用途下，蘆葦?shù)南履_料，是生火做飯的好柴草。正因為如此，小塊地里出產(chǎn)的蘆葦，都不曾剩余過。
　　 村里的人家，幾乎每家都有一塊祖先遺留下來的小塊地。因面積狹小，又靠近村子，不便于耕種，成立大集體時，這些小塊地就仍然歸屬于個人所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一年生產(chǎn)隊建倉庫，蓋牛棚，隊長連招呼都沒打，就帶著人到我家的小塊地里取土，好端端的葦塘子被破壞了。從此，家里就再也沒有了蘆葦。
　　 也不過就是幾年的時間，農(nóng)村迎來了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的好日子，土地實行了“大包干”的經(jīng)營方式。怎么也沒想到，在我家分得的一百多米長的地頭、臨近大水溝的水邊上，忽然長出了稀稀疏疏的蘆葦苗，并漸漸地向慢坡上蔓延開來。因父母親精心呵護蘆葦?shù)纳L，進而慢坡上的水土得到了很好的保持?？墒?，父母親離世后，我接管土地種植時，為使慢坡上栽種的樹木不受蘆葦生長的影響，我刻意用劇毒農(nóng)藥噴灑蘆葦，兩年后，我就把慢坡上的蘆葦消滅殆盡。
　　 冪冪之中有定數(shù)，村子附近小塊地的蘆葦被破壞，是上帝通過我家的大田承包地而給予的饋贈和補償。天意不可違，自然生態(tài)不可違。我怎么隨隨便便地就把坡地上的蘆葦糟蹋了呢？大自然的懲罰，終于還是來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季節(jié)，我地邊的慢坡上，被洪水沖開了兩個大口子，細長的小豁口也不計其數(shù)。平展展的溝慢坡，變得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再這樣繼續(xù)下去的話，慢坡上邊的大田地，也難免遭遇雨水沖刷的厄運。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我就將慢坡以上田地邊口部分增加了高度，同時用沖刷下來的泥土填補了慢坡上的豁口，并同時不再對剩余的蘆葦噴灑農(nóng)藥。這樣一來，經(jīng)過了兩三年的時間，慢坡地上又重新長滿了蘆葦，從而保證了坡地不再受雨水的侵蝕。
　　 去年，慢坡地及水邊上的蘆葦長得格外茂盛。收獲季節(jié)，我用鐮刀割下來的干蘆葦，達到了上千斤。
　　 割完蘆葦，我找到哥哥。他笑著說：“現(xiàn)在都睡的席夢思，沒有人再鋪蘆葦子席了。再說，土地大都流轉出去，實行大型機械化耕作，農(nóng)民很少戴著斗篷（斗笠）在田里手工勞作，編出的斗篷也派不上用場的啊？”我撓了撓頭，說：“建房用的蘆葦把子，園帳子，腰門等，早就沒人用蘆葦了。聽說造紙廠是用蘆葦?shù)模墒窃旒垙S離咱這兒一二百里的路程，這點蘆葦也不值得往造紙廠送??？看來，就只能作為柴草，用來生火做飯了?！备绺缯f：“我生火做飯用的是煤氣灶和電飯鍋，早就不燒柴草了。”
　　 說話間，老婆從我鄉(xiāng)鎮(zhèn)駐地的家打來電話，她急切地說：“蘆葦子割完后，裝車拉回家，千萬可不要扔掉了。明天咱買一口地鍋，燒蘆葦，咱炒地鍋雞吃。聽說用地鍋炒菜，吃著有營養(yǎng)，對身體保健有好處?！?br />　　 唉，這個老婆，整天保健來，保健去的。今天吃這個，明天換那個。誰知道地鍋雞、地鍋菜，她又能吃多長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