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內向、沒出息，四年大學沒有搞到對象。我還有點迂腐，內心對未來的伴侶有個清晰的要求：漂亮的眼睛，不愛說話，有主意，吃苦耐勞，溫柔善良——也就是《人生》里劉巧珍的形象。無論《人生》的小說還是電影，都讓我們那幾屆學生崇拜不已。
　　 1991年7月，我剛從大學畢業(yè)到家，父母就著急慌忙的給我介紹了幾個對象，都沒有成功。主要原因是，我家庭條件不好，父母年齡大了，家里還欠著些外債。
　　 有人給介紹了位姑娘，是中師畢業(yè)生、小學教師，在媒人家見的面。當天我先到一步，一位姑娘進來時，我雖然猜想大概就是今天見面的對象，還是感覺很有可能不是。因為她也太樸素了，完全就是普通的農家姑娘裝束。感覺她沒有第一次見對象應有的打扮痕跡，而且正式教師的衣著應當稍微氣派一點，
　　 感覺這姑娘話不多，挺實在，遺憾的是她沒有劉巧珍那漂亮的眼睛，我心里是有點抗拒的。禁不住媒人的一再說和及雙方父母的極力督促，我十月份上班以前，婚事就定下來了，十二月份領證舉行了婚禮。
　　
　　 二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又甜蜜。
　　 當時實行的單周日休息制，我與她在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單位工作，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每個周六晚上她回到我家團聚，周日傍晚她回到娘家看望父母，周一早晨早早起床奔赴單位。等到周六，如果我回家早了，就做好飯急切地等待她回家，不時到橋頭向西張望；如果我下鄉(xiāng)回家晚了，一進院子，看到我的房間亮堂堂的，就知道妻子回來了，燈光宛如暖流輻射進心里，心里也亮堂堂的，暖烘烘的；偶爾我回家晚了，一進大門，看到我房間黑洞洞的，心忽地一下就沉下去、暗下來了。
　　 妻子寬容大度，我們之間很多事都是她包容我、容忍我。我喜歡看電影、看電視劇、看新聞、看球賽，恰恰她不喜歡看電視，電視機的遙控器都是我拿著，我兩口子從沒有搶過電視頻道。夫妻間大約都是需要一段磨合期的，兩個年輕人磨合期間吵架也是難免的，我性格急，偶爾吵架都是她讓著我。特別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她都是先住嘴不言。當時我以為她沒理了或者怕了，老了才懂得了，那是她的賢惠明理，知道給男人留臉面，夫妻吵架外人笑話。
　　 第一次見面就看出妻子衣著方面非常節(jié)儉，結婚以后更是發(fā)現(xiàn)她的節(jié)儉是全方面的。別說她那樣體制內掙固定工資的，就是普通農村女士，燙發(fā)、染發(fā)、拉發(fā)、做美容都是習以為常的，這些她從沒有做過?？梢钥隙ǖ恼f，她連化妝品也沒有買過，冬天為了防止皮膚皴裂，最多花幾塊錢購買一袋皴裂霜。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頭發(fā)落的厲害，我勸她購買一個發(fā)套，她從也不舍得。2010年國家鼓勵消費，購買轎車稅率減半，很多人購買了家庭轎車。我想出點現(xiàn)金再貸點款，買一輛小十萬的轎車。她說：車能開能拉人就算了，那么貴干什么，利息不是錢嗎？在她的堅持下，我四萬五千元購買了一輛三缸兩廂奧拓。事實證明，妻子的意見是對的，這車很好，我至今還開著，沒有大修過，就是有點單薄、小氣。這幾年我?guī)状为q豫著想換車，都在她的反對下沒有實行。就連我的襪子破了，她洗凈以后抽時間就補了。既然人家補了我只好繼續(xù)穿。
　　 有句話叫相濡以沫。夫妻間天天日日生活在一起，逐漸性格、生活習慣、處事方式就趨同了。我在她的影響下，我也很節(jié)儉。1991年我上班以后，單位就發(fā)了工作服。除了發(fā)的衣服，我的便服都是很便宜的，與村民百姓穿的衣服質量差不多。所以有些不認識的人到單位找我辦事，看我穿的衣服，不認為我是工作人員。我至今清楚的記得，直到工作11年的2002年，一次我和同事去逛街，在同事的和店老板的極力攛掇下，我第一次買了件牌子衣服。
　　 有的人是對別人吝嗇不堪，對自己豪氣大方。妻子是自己節(jié)儉，對親友大方得體。而且妻子性格溫和，善良厚道，通情達理，因此她的人際關系比較好。很多人說婆媳關系、姑嫂關系、姐姐和弟媳關系很難處理的。在現(xiàn)實中，在影視中，人們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這種爭斗，甚至爭斗得慘不忍睹。這事在我妻子身上絕對沒有。在我家她與我姐姐關系很好，從沒有爭吵過。每次姐姐、姐夫或者的姐姐的兒子、女兒到我家，她都是熱情招待，離開的時候還送點這個那個的贈品。她特別尊敬我的父母，所以父母很器重她。每次我與她吵架，父親都是訓我、罵我、要打我的樣子，母親也是數(shù)落我。所以別看她平時讓著我，父母在的時候，我不敢與她高聲吵架。
　　 妻子在娘家有兩個弟弟，與兩個弟媳關系處理的特別好。溫塘中學距離我村不到三華里，距離她娘家八九華里。她大弟的兒子在溫塘中學讀初中的時候，溫塘中學都是走讀生。她為了侄子讀書方便，她主動邀請侄子在我家居住了一個學期。大小舅子媳婦非要給我家米面油一類的，她都謝絕了。我搬到縣城居住以后，她二弟的女兒與我的兒子，在縣外國語學校的同一個年級讀書。每次她二弟接送女兒，都是先給我家送大包的蔬菜，到我家歇一會兒。初三的最后一個學期，為了侄女更好的備戰(zhàn)中考，她主動邀請侄女到我家居住。她早晨催促兩個孩子起床，晚上督促兩個孩子休息。早飯、晚飯是一鍋飯，中午送兩個孩子的飯。整整一個學期，每天中午左右兩手一邊一個飯盒，兩個飯盒的飯一模一樣。
　　 在村里，她與鄰居、與村民，關系處理的都很好。農村里的學生不流行補課，她也從來沒有補課。但是不時有哪個學生學習上有問題，晚上或者周末找到家里，請她講解。妻子都熱情招待，耐心地、細致地講解，直到學生學會為止。此類事件，絕對都是免費的。為了表示感謝，個別家長給送些菠菜、南瓜一類，妻子看不好推拒，大都收下了。
　　 單位的同事難免有競爭，個別的產(chǎn)生矛盾，這在我妻子身上是絕對沒有的。在她工作過的五個學校，除了與所有的同事都和好相處，從沒有與任何一個同事產(chǎn)生過糾紛外，都有一個或者兩個特別知心的同事，分離以后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在我村小學任教時，兩次因為她的教學成績好，學校把優(yōu)秀名額給了她。但是她為了幫助同事取得職稱，主動把優(yōu)秀名額讓給了同事。
　　 妻子固然非常節(jié)儉，絕對不貪婪。國家沒有禁止補課以前，我曾經(jīng)調侃她，你看你的同學們，一個假期補課掙的錢，夠你一年的工資了，你光細（方言節(jié)儉的意思）有什么用？她說，人家掙是有本事，我細是我愿意。
　　 妻子為了我這個家庭，付出很多辛苦。她與我一起發(fā)送了我的大哥，發(fā)送了我的二老爹娘。我的兒女，都是自然分娩，而且都是她哺乳度過哺乳期的。當年孩子小的時候，晚上喂奶，喂水，處理糞便，都是我在夢鄉(xiāng)中，她默默無聞的做了。我只是在孩子醒了的時候，逗孩子、帶孩子，根本不知道晚上照顧孩子的辛苦，因為她從來沒有向我訴說過。還是年過半百以后，我睡眠不好，習慣聽著文章睡覺。這類文章大多是女性寫的，聽她們的文章我才知道，晚上管孩子是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不由得對妻子充滿了愧疚，充滿了感激，也為得到這樣一個賢惠的妻子而慶幸。
　　 過著過著，還沒有覺得怎么過呢，忽然我和妻子都老了，互相成老伴了。
　　 老伴2022年10月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每天就是買菜、做飯、洗衣服、擦地板、散步健身，正兒八經(jīng)的家庭保姆。女兒在一線城市上班，兒子在都市讀大學。平時家里就只有我與老伴兩人。老伴兩人就聊天，開玩笑，看電視。我與她開玩笑說，我身體不好，活上75歲就算了；你身體好，就長命百歲吧。她說不行，堅決不行，憑什么兩人做伴好好的，你先走了，讓我孤零零的？你得一直陪伴著我。
　　 到了這個年齡，我忽然覺出，老伴不就是我高中時夢寐以求的夢中情人劉巧珍？雖然老伴沒有劉巧珍漂亮，都這個年齡了，漂亮不漂亮還有什么意思？劉巧珍的優(yōu)點如善良、溫柔、包容、通情達理、吃苦耐勞，妻子都具有。劉巧珍的缺點，如沒文化見識不足，老伴不僅完全沒有，而且完全是強項。老伴學習成績絕對優(yōu)異，文化底子扎實。可想而知，1983年考上中師的學生，絕對都是縣里學霸的學生。我老年以后忘記了“的、地、得”的用法，“做”和“作”的區(qū)別，請教家里現(xiàn)成的老師，老伴三言兩語講的清清楚楚，加上舉例說明，我一下就領悟回想過來了。遇到拿不準用哪個字或者哪個詞，老伴都能夠以老師的角度提出中肯的意見。兒子讀初中遇到數(shù)學上的難題，妻子讀可以給講解明白。我姐姐的孫子，偶爾到我家讓妻子給講題，妻子每次給講的清清楚楚，重外甥聽的明明白白。有的時候在微信視頻中，老伴一邊給他講題，一邊還畫圖、列表幫助理解，涓涓流水般的講解，令孩子很滿意。
　　
　　 三
　　 現(xiàn)在，我逐漸明白了，高中時迷戀劉巧珍不過是少年時狂熱單純但是無知的、盲目的沖動。白頭到老、相扶相攜的婚姻不是夢中情人，不是一見鐘情，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在柴米油鹽醬醋茶、洗衣服換尿布和七大姑八大姨的無窮無盡的瑣碎事務中，互相容忍，互相體諒理解。夢中情人僅僅存在于想象中和文學作品里，不能存在于天天日日的真實生活中。劉巧珍與高加林沒有成婚，成婚不一定能夠幸福，劉巧珍與馬栓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般配。正如涓生和子君分手了，無論文學作品中，還是現(xiàn)實中，見過很多一見傾心的少男少女，寧可斷絕父母親情也要嫁給愛情，結婚以后還是被生活瑣事磨滅了希望，最后離異而終。劉巧珍是佩服高加林的才華和堅毅，我卻是拘謹木訥的；如果我娶到了劉巧珍，不一定相濡以沫到老。倒是我的老伴，婚前不嫌我家窮，婚后不嫌我沒出息，幾十年如一日不離不棄，伺候全家。
　　 我的現(xiàn)在的老伴，簡直比劉巧珍還劉巧珍，超過了劉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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