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許是少年的眼睛未被陰翳遮蔽，也許是年少時的夜空更顯澄凈，總之，在我的印象里，那時的月光是最亮的，亮得無與倫比，亮得不可思議。
　　 尤其是在冬日，白天晴空萬里，夜晚的月光便會傾其所有地綻放皎潔之光，毫無遮掩，宛如萬千銀絲自浩瀚的天穹傾瀉而下。那光芒之盛，恍若嫦娥輕輕一足，不經(jīng)意間踢翻了月宮中盈滿水銀的神秘寶瓶。此時，吹滅油燈，站在漆黑的屋子里，透過千瘡百孔的窗戶紙望向窗外，一地銀輝，如同銀色的綢緞鋪滿大地，將一切籠罩在夢幻般的色彩之中。
　　 這樣的月光，從窗孔的透入足夠，無須貪戀太多。我往往呆愣著不敢開門，生怕木門的吱呀聲打破這片天然的靜謐，也怕開門的瞬間月光像銀浪一樣破門而入，一下子將我撲翻在地。
　　 這樣的月光，我和伙伴們叫它“白月光”。這是孩子們的約定，天真而浪漫。大人們是勞累困頓的，縱使是農(nóng)閑季節(jié)，大概眼睛里也無暇顧及那片銀白。
　　 這樣的月光，我和伙伴們一致認為，浪費它是莫大的罪過，如同暴殄天物。
　　
　　 二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夜空中。微風輕撫，不帶一絲寒意。我和伙伴們肩并肩蹲在背風的墻根底下，人手一本連環(huán)畫，在月光的清輝下看得如癡如醉。《西游記》《水滸傳》《封神演義》《鐵道游擊隊》……神仙鬼怪、英雄豪杰似乎在眼前的月光中呼風喚雨、劍拔弩張。投入忘我之時，免不了有小伙伴冷不丁地跳出來，咿呀怪叫著，甩胳膊踢腿地操練一番。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漸漸地，幾絲寒意襲來。我們就從蹲著變成站著，分成兩伙，背靠墻繃緊身子，一個挨一個拼命地擠在一起，玩一種叫做“擠暖和”的游戲。一邊擠得齜牙咧嘴，一邊喊著口號：“擠、擠、擠暖和，擠出肉，吃飽飯，擠出油，當茶喝，擠死虱子擠破蟣，擠到南坡去放羊?！被蛘咄娌刎堌堄螒颍粋€人當“貓”，其他人藏起來。白晝般的月光底下，任我們藏在哪里，總有影子出賣我們的行蹤，“貓”不費吹灰之力，用不了多久就把我們一個個地“叼”出來。
　　 偶爾我們也會瘋狂，玩一把暴虐的游戲。月光下的田野靜謐而美好，田野邊上的小河泛著粼粼波光，綠油油的麥苗閃著露珠，一切都顯得那么和諧與寧靜。經(jīng)常不知道因何而起，我們和鄰村的伙伴嘯聚田野，隔河對峙。兩岸人影綽綽，沒有一聲言語。稍停片刻，但聞一聲令下，便有土坷垃飛蝗一般擲向?qū)Ψ健４丝?，嘿嘿的發(fā)力聲，奔跑的雜亂聲，中“彈”的慘叫聲隔河可聞，田野不再安靜，麥苗也像少年一樣躁動不安。直到哪個小伙伴被家長一邊責罵一邊揪著耳朵趔趄著離去，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方偃旗息鼓。月光下，我們像斗雞一樣亢奮著，把回家的腳步踏得咚咚響，驚得整個村子雞飛狗跳。走到家門口，輕悄悄地推開虛掩的門，踮著腳摸到床沿，把灰頭土臉安置在冰涼的被窩里，倏忽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三
　　 睡夢是香甜卻短暫的，因為不到放寒假的時候，還有上學的一根弦在夢里牽著呢。一覺醒來，睡眼惺忪間感覺屋子外面天已大亮，頓時驚醒。顧不上擦干流到下巴的口水，連忙跳下床，摸起書包，哐的一聲打開屋門，飛奔到街上。村子不大，街道不長，伙伴們彼此招呼著一起上學。自從上了初一，學校便換到了另一個村，離家兩公里，路程剛好夠我們?nèi)鰵g打潑的?？禳c起快點起，要遲到了，我跑到大海家的屋后大聲吆喝，再跑到路銀家的屋后吆喝幾聲，直到聽見回應，我才忐忑不安地順著村里的大街邊走邊等。
　　 我把兩只手抄在袖筒里，踢踏著鞋，一邊擔心著兇狠的體育老師罰我們繞操場跑十八圈，一邊四處張望，走了不一會便感覺有點不對勁。那個外號“吳大人”的傻子咋還沒來拾糞呢？往常都是天不亮就背著糞箕子滿村亂轉(zhuǎn)的，難道是昨天我們偷偷給他填滿石頭把糞箕子壓壞了？喜歡一大早去河里挑頭茬水的滿倉叔怎么沒在路上留下水印呢？難道被我們戳壞的水桶補好了？還有，玉林大爺?shù)亩€沒吱嘎起來呢？是不是被我們弄斷的一根琴弦到現(xiàn)在還沒接上？四周靜悄悄的，靜得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靜得我能聽見路兩邊獅子哥的夢囈聲和高堂屋老太太的磨牙聲。我一個激靈，抬頭看了看天，明晃晃的月亮就那樣不吭不響地懸在西天上；低頭看了看地，我的影子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站著。唉，這晃人的月亮！
　　 整個世界都在夢中酣睡，只有我一個人站在月亮底下發(fā)呆。不知道幾點呢？總不能再回去睡的！我讓影子陪著我走，影子不說話，像啞巴一樣默默地跟著。我抬腿它就抬腿，我站定它就站定，我生氣亂踢它也亂踢，弄得我沒有一絲脾氣。
　　 走出村子，土路泛著白光，路邊溝渠的暗影里像藏著奇形怪狀的東西，一個個的，有的像張牙舞爪的人，有的像張口咬人的惡狗，有的像蹲在那里等候獵物的黑熊。我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去鄰村看電影《畫皮》，回來的路上明明看見溝里藏著一個黑乎乎的鬼一樣的人影，嚇得我一步三回頭。昨天一大早專門又去看了看，原來是半截樹樁子。雖然如此，我仍然瘆得頭皮發(fā)麻，便鼓起勇氣大聲叫罵那些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隨便扔在溝里的人，巴望著把那些怪物罵走，把心底的恐懼罵走。
　　
　　 四
　　 大海和路銀還沒有來，大概是意識到起早了吧！我焦躁不安地想。即使起早了也該來了呀，又不是第一回！不錯，起早無數(shù)回了，我想起我們在蘋果園的小屋里存放的柴火，那是過去我們專門為起早準備的。
　　 也許是家長心疼女孩子多一些，村里一共六個上初一的學生，就我們?nèi)齻€男生家里沒有鬧鐘。沒有就沒有吧，反正男孩子皮實！上小學的時候，學校就在村子后面的破廟里，每天都是那個當過道士的校工用叮當叮當?shù)钠鸫测彴盐覀儐拘?，每每鈴聲余音未了，我們便已沖進了學校的大門。初中的作息時間和小學不一樣，多了個早操，而且越是貪戀被窩的大冬天起得越早。一想起那個兇神惡煞一樣站在操場中央讓我們圍著他跑步的體育老師，我們就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沒有時間，起早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尤其是在月光亮如白晝的冬夜。白月光，給了我們無盡的快樂，也給我們帶來了硬生生的煩惱。大海、路銀和我，我們?nèi)齻€不定誰起早了，就會把另外兩個叫起來，一起揉著朦朧的睡眼，看看時間尚早，便慢騰騰地磨蹭著走。到了臘月“三九”時節(jié)，慢騰騰地磨蹭抵抗不了身上寒意，我們便一路小跑，跑進村后的蘋果園，跑進果園最北邊看園人的小屋。冬天沒有蘋果可偷，看園人自然不在。小屋附近、蘋果樹底下，多得是枯枝敗葉，我們隨便一撥拉，便是滿滿一大抱柴火。把柴火點燃，火光映紅我們皴黑的臉，烤得身上熱乎乎。我們蹲坐著，一邊愜意地享受著溫暖，一邊等著三個女孩的到來。她們是時間，她們也是我們的另一片“白月光”。心情好的時候，我們也會來個惡作劇。聽到她們的腳步聲，偷偷地潛伏到路邊的果樹背后，等她們走近了，怪叫一聲猛地竄出來，嚇得她們花容失色大聲尖叫，然后就是一陣追逐捶打。我們喜歡聽她們銀鈴一般的叫聲，喜歡接受她們溫柔的拳頭。
　　
　　 五
　　 說實話，我挺害怕獨自穿行那片果園的。上百畝的果園一眼看不到邊，生長了幾十年的果樹樹冠高大，走在果園里面的小路上，有一種陰森和壓抑的感覺，況且里面還有幾個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墳塋，還有幾棵樹上曾經(jīng)吊死過人。白天我一個人穿行尚且一陣疾行，更何況不知道幾點的后半夜呢！我想起語文書上的《半夜雞叫》，想起大人們講的《夜半鬼影》，想起《聊齋志異》上的葉凌楓夜宿古廟……后半夜啊，那可是妖魔鬼怪四處游蕩的最危險時分！我不可抑制地勾勒著可怕的畫面，身上不寒而栗。
　　 再等等吧！我站在村后通往果園的小路盡頭翹首以待。在枯寂的等待中，我第一次專注地凝視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靜靜的夜，村莊沉浸在一片寧靜而深邃的幽藍之中。月亮像一輪銀盤，掛在夜的枝頭，用它明亮無瑕的清輝，溫柔地拂去了白日里的喧囂與塵埃。在月光的沐浴下，村莊變得既熟悉又陌生。起起伏伏的屋頂，被一層薄薄的霜覆蓋，閃爍著淡淡的銀光，宛如童話中的小屋，靜謐而神秘。幾縷淡淡的柴火香，與清冷的空氣交織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溫馨而又略帶寒意的畫面。小路兩旁，稀疏的楊柳伸展著光禿禿的枝丫，月光穿透它們，灑在地上，形成斑駁陸離的光影，如同時間的碎片，在這寧靜的夜晚緩緩流淌。偶爾一兩聲犬吠或是雞鳴，打破了夜的寂靜，卻又很快被這無邊的寧靜吞噬，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安寧。我的心突然柔軟脆弱起來，仿佛被這純凈的月光洗掉了什么。抬頭望向那輪明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感動涌上心頭的同時，我打了一個深深的寒顫。站在冷颼颼的野外，寒意一點點地侵襲來，直鉆到骨子里。相比虛無的妖魔鬼怪，我更害怕敢動真格的感冒發(fā)燒。我不敢再像個木頭人一樣地等，決定去果園里的小屋，一邊烤著火一邊等他們。
　　 那時，我們的世界就那么大，從未想走出這個世界。我們的成長，就像野地里的雜草，雜亂無章。
　　
　　 六
　　 我奔跑起來，用奔跑激發(fā)的熱量抵御寒冷，用奔跑造成的大腦缺氧摒棄恐懼。我像一陣風，卷起果樹底下的落葉，驚醒樹上棲息的飛鳥。樹葉的簌簌聲，飛鳥的展翅聲，腳步的咚咚聲，在靜靜的夜里突兀而詭異。月光下的果園是不是也像月光下的鳳尾竹那樣如詩如畫呢？我來不及想，也來不及看，生怕一停下就有神秘的東西把我纏住。一直沖到看園小屋，提心吊膽地檢視一遍，我才如入堡壘一般安下心來。我喘息著，手忙腳亂地搜索到藏在石墻縫里的火柴，把堆放在角落里的柴火抱過來，顫抖著手，連劃了幾根火柴才把柴火點燃。
　　 火是好東西，野獸怕火，妖魔鬼怪怕火，寒冷也怕火。有了火，我不再望眼欲穿的等大海和路銀，反倒有一種獨享的優(yōu)越和快樂。我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傾聽著果園后面冰層下潺潺流淌的河水，沐浴著月光透過小窗灑下的清輝，感謝和慶幸著自己的早起，愜意地想著席地而臥再睡上一覺……
　　 恍惚中，有吭哧吭哧擤鼻涕的聲音和哐啷哐啷鉛筆盒敲打身體的聲音傳來，聽得出那是大海和路銀的聲音。大海總是有黃河一樣淌不盡的鼻涕，擤的袖口像包了一層漿又黑又亮。路銀喜歡把書包斜背在身上，伸展著兩只胳膊，斜著身子像騎馬那樣一顛一顛地跑。聽到他們的聲音，我的怨氣忽地一下冒了上來，不等他們進門，憤怒和埋怨就像子彈一樣一股腦地射向他們。我委屈著，他倆詫異著，這樣的神情，我們?nèi)齻€都曾輪流有過。我們都知道，是恐懼和寒冷拉長了等待時間。這樣的不快，就是一瞬間的陰影，比面前火堆的一縷輕煙消失得還要快。
　　 我們嘻嘻哈哈地烤著火，盤點著昨晚的“戰(zhàn)績”，回味著溫暖的被窩，埋怨著惱人的“白月光”，一點也感覺不到等待的漫長。
　　 不知不覺間，“白月光”隱沒到黎明前的黑暗中，另一片“白月光”即將到來。我們用各自的“水槍”澆滅余火，叉開五指捋捋頭發(fā)，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和草棒，和她們一起沖出果園，涉過小河，歡快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
　　 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一抹橙紅，悄悄地、堅定地、一點點地向上攀爬，最終按捺不住般探出了金色的邊緣，繼而便霞光萬道。整個世界一瞬間被點亮，樹木、山川、河流、土地，還有行走的我們，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輝。晨風帶著涼意和清新，輕輕拂過稚嫩的臉龐，那是大自然對我們最溫柔的問候。
　　 白月光記得我們的歡樂，也見證了我們的成長。曾經(jīng)的那些故事，至今還借著白月光拿出來回憶，悄然閃過，卻又被我們帶回到那時。我常常想，我們這些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和條件，并不優(yōu)越，唯有那灑下的白月光給了我們清雅的背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白呢？白月光洗凈了我們的心地，在情感和為人上，純潔無瑕。
　　 女生心中的白月光是什么？是她們心儀的男生，可那時并不懂得，只是一味地惡作劇，白月光并未啟蒙我們的那份朦朧的感情。白月光存在的意義又好像不是純粹的自然現(xiàn)象，月光洗白著我們的故事，在并不一片燦爛的日子里，我們有了最純真的少年時光。
　　 有人說，白月光是不能抓住的。言外之意是，月光灑過，一切都是虛幻的，但我們的性格里早就注滿了白月光，變得爽朗而干凈，變得純潔而透明。
　　 我們這些農(nóng)村的孩子，沒有在名言警句里成長，但我們一樣獲得了成長的智慧。白月光，就是我們的名言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