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小雞來嘍——買小雞呵——”當(dāng)南門口大坑岸上的柳枝，吐出米粒般大小的嫩芽，我家南院那棵毛桃樹，也綻開了一朵朵粉紅色花瓣的時候，北街就傳來這樣悠長婉轉(zhuǎn)的吆喝聲。發(fā)出這悅耳聲音的，是一個身著藍(lán)色長褂的中年人。他的自行車后衣架是特制的，上邊馱著兩個大笸籮，笸籮里滿是毛絨絨的各色小雞。小雞們天真燦漫，在笸籮里愉快地蹦著，發(fā)出嘰嘰喳喳地叫聲。街道里，便平添了一股生機(jī)。藍(lán)色長褂人的周邊，早圍了一群婦人。媽媽拿著一個紙盒子，也在這個人群里。
　　 她們在精挑細(xì)選。顏色、性別、大小，都有各自的想法。媽媽喜歡褐色、黃色，她說，小雞長大后，這兩種顏色醒目漂亮，看著提神，要是公雞，羽毛扎撣子都特別好看。小雞，看不出雌雄，倒著提起小雞兩腿，腦袋挺起，為雄，耷拉下去，為雌。母親遞過去一塊錢，買回五只小雞，一雄四雌。
　　 堂屋地下，便有了一個大紙盒子，五只小雞，就生活在這個紙盒子里。盒子底兒，墊幾張舊報紙，紙上放兩個舊碗，一碗盛小米或玉米渣，一碗盛水。它們五個相擁相抱，和睦相處，吃喝拉撒全在這里。它們的叫聲，招引了家里原有的幾只老雞，公雞帶隊，偶爾在門口窺視，試圖進(jìn)來尋找自己的童年。媽媽怕它們欺負(fù)幼小，幾聲“喔哧、喔哧”，老雞扭著屁股跑走了。
　　 小雞們一天一個變化，個子高了，小嘴長了，翅膀出來了，轉(zhuǎn)眼間，后邊又拱出個小尾巴。一團(tuán)柔軟細(xì)密的絨毛，很快被一身“盔甲”所取代。它們還不停地練習(xí)飛翔，翅膀抖開，雙腿懸空，要飛出這個紙盒子，無奈紙盒太高，它們升到半截兒，又摔了下來。就瞪著小眼睛叫喚一番。不服！不到一個月，就完全是大雞形狀了。紙盒子再擋不住它們。媽媽把紙盒子放倒在南院，“嗖、嗖”，它們追趕著加入大雞們的隊伍，開始了新生活。
　　 但新生活并不如意。雞舍特別簡陋，是借著東廂房的南房山蓋起來的。一米半見方的樣子，廢磚頭壘一尺半高，上邊是生了銹的鐵絲網(wǎng)，四個磚垛上邊，橫豎擔(dān)著一層胳膊粗的木棍，木棍上邊依次是黃泥、廢舊油氈和玉米秸桿，最上邊又壓了幾塊磚頭。窩門在南面，.雞們進(jìn)出，掏雞蛋、清理雞糞、往里墊土，都靠這個門口。這個雞窩，冬天接風(fēng)，夏天接雨，一天里照不到多少陽光，平時總是潮乎乎的。從我記事起，我家的雞窩就在這里，也是這個樣子。1968年夏，家鄉(xiāng)發(fā)了大水，雞窩倒塌，幸好木棍摚住磚泥，六只雞無一傷亡。雨后，我和三哥又照著原來的樣子建起來，用到現(xiàn)在。小雞入住，老雞們并未欺生。早起打開門子，它們搶著出門，晚上，媽媽一趕，它們便魚貫而入。雞窩旁邊是二門，對過，是羊圈，養(yǎng)著一只羊。
　　 雞們吃的，也很無奈。野草野菜，菜窖褪下來的爛白菜幫子，切碎，拌上些谷糠之類，就是它們的早餐和午餐。一個四邊掉瓷的破臉盆，是它們的食槽。它們的時間觀念特強(qiáng)，每天中午、晚上的固定點(diǎn)鐘，它們就來到主人居住的草房門口，咯咯叫著要吃，看到媽媽端著切好的野菜出來，就紛紛跑到破臉盆跟前，準(zhǔn)備搶食。但有限的野菜等，還有豬羊等待，給雞們拌的這點(diǎn)，不過杯水車薪，管了不管飽罷了。所以守時，大概因餓。
　　 它們就出門自己覓食。好像沒有雞不吃的東西，糧食、蔬菜、野菜、野草、草籽、螞蚱、蚊蠅、魚蝦，甚至小石子、玻璃碎渣，腐殖質(zhì)等，無不在它們的獵取之內(nèi)，是它們的美味佳肴?？吹津咇R驢牛糞便里有沒消化好的豆粒、玉米粒，它們也會扒拉出來，鹐進(jìn)嘴里。豬往前拱，雞往后刨。這兩種家禽的經(jīng)典覓食方式，我在雞身上，看得真真切切。在土路上，在大坑邊，在草叢中，雞的兩只尖銳靈活的爪子，總是有力地高頻率地往后刨著，左一下右一下，邊刨，邊從刨過的地方鹐食。兩爪和尖嘴配合得天衣無縫。真正意義上的柴雞，一是雞種，二是吃食，三是吃的方式。我小時候的雞，才是真正的柴雞，這樣的柴雞下的蛋，才是真正的柴雞蛋?，F(xiàn)在太少了吧！
　　 到了晚上，不轟幾次，雞是不進(jìn)窩的，咯咯地在窩外邊轉(zhuǎn)悠。我知道，它們還餓著小半個肚子。
　　 雞的天敵是黃鼠狼，雞可能遭遇到的最大悲劇，是被黃鼠狼拉走。寒冷的冬季，是這個悲劇發(fā)生的高頻季節(jié)。我十歲那年臘月的一個深夜，一陣撕心裂肺的雞叫，把全家驚醒。媽媽“嗖”地起身，喊道：“黃鼠狼子拉雞來了，快快！”二哥、三哥和我，急忙穿衣，拿上手電跑到雞窩旁。已經(jīng)晚了，雞窩門沒開，東面的鐵絲網(wǎng)壞了一個大口子，下面一堆雞毛。雞窩里，那只黃色母雞不見了，另外幾只渾身顫抖，眼里閃著驚懼的光。手電往四外一掃，順著羊圈的方向也有一串雞毛。那只羊，也驚恐地站立著，黃色的眼球，讓人害怕。爸爸媽媽也出來了。分析認(rèn)為，黃鼠狼叼上雞之后，順著羊圈的柱子爬上圈頂，以頂為平臺，跳上院墻，又順著二門外廁所的墻溜下而去。東面鐵絲網(wǎng)的口子，早就有了，我們誰也沒有在意。一家人后悔莫及。爸爸說，黃鼠狼并沒有太大的氣力，它咬住雞脖，并不咬死。那只母雞，在黃鼠狼背上，疼痛至極，就用力抖動雙翅，往高處撲楞，邊飛邊叫。聰明的黃鼠狼就借力飛檐走壁，逃竄而去。
　　 亡羊補(bǔ)牢。我們把雞窩加固了一番，大年底的，別再讓黃鼠狼得逞。兩天以后，在我家西邊五十米的一個土崗的大柳樹下，二哥發(fā)現(xiàn)了一堆黃色雞毛，還有幾塊雞骨頭?？蓱z那只雞，可恨的黃鼠狼！
　　 那只黃雞雖說三年了，可最能下蛋。家里人，一年一年聞不到暈腥，媽媽也舍不得給我們宰只燉了吃，為的是讓它們多下蛋。下蛋，是家家養(yǎng)雞的最終目的。村里，幾乎沒有不養(yǎng)雞的人家。雞的存在，關(guān)系到每一戶人家的生活質(zhì)量。能下蛋的雞，總會受到主人的喜歡和照顧，單獨(dú)喂一把玉米粒，逮幾個螞蚱給它，是常有的事。吃活物下的蛋，格外香。家家油水少，平常吃不到魚肉，但自家的母雞下的蛋，總會有幾個，這給暗淡的生活增加了一抹亮麗。我爸爸身體弱，媽媽給爸爸補(bǔ)償身子的最常規(guī)辦法，就是用雞蛋。做湯了窩兩個，紅咸菜用一個雞蛋炒下，從玉米渣粥鍋里煮兩個，有油的時候，煎兩個荷包蛋。吃法簡單，但營養(yǎng)不丟，味道也好，會讓爸爸被歲月風(fēng)霜刻成的皺紋舒展些。來客人了，攤個雞蛋，就是最高檔的菜了。我跟著二哥到百十里之外的倴城趕集買糧食，媽媽給煮幾個雞蛋帶上，又解渴又經(jīng)餓。和別處一樣，我們家鄉(xiāng)，也盛傳著一句順口溜：白薯面，半年糧，雞屁股是銀行。有的版本叫：白薯干是主糧，雞屁股是銀行。不管前邊詞語如何變化，雞屁股的銀行功能不會改變。一個雞蛋，交到供銷社，可賣七八分錢。生產(chǎn)隊的工分，好的年成不過八九毛，就是十個雞蛋。家里的油鹽醬醋，大都從雞屁股里摳。豬肉和散白酒，都是八毛多一斤，火柴二分錢一盒，最好的冰棍也就是一毛。五六只雞，下蛋的高峰期，兩天能掏十個雞蛋，一家人吃幾個，調(diào)劑下飯菜，再賣幾個，換點(diǎn)油鹽醬醋錢，日子就顯得有點(diǎn)滋味呢。
　　 早春買來的小雞，到了五月份，就開始下蛋了。新雞開始下蛋，我們叫它開襠。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一家人都盼望雞們快快下蛋。媽媽有一手摸雞開襠的本領(lǐng)。左手攥住母雞的雙翅，右手從母雞的后腹部上下?lián)崦袝r用力摳下，就知道這只雞有無雞蛋了。一只只摸過來，媽媽高興地說：“這幾只雞都開襠了。過幾天，就能吃上新雞蛋了！”我和三哥高興地直搓手。
　　 雞下蛋的高峰期，大概是六七月份，有的歇一天，連續(xù)五天下蛋，有的歇一天，連續(xù)四天下蛋，最差的也是歇一天，連續(xù)下三天。家里共有六只下蛋的雞，每天應(yīng)該掏四五個雞蛋。但一場雨之后，雞蛋突然少了。媽媽急了，雞窩里看，小棚子里翻，滿院子找，沒有任何蹤影。新雞老雞們，照例每天在家喂吃兩頓，然后外出覓食，有蛋回雞窩下蛋，沒有什么異常啊。一家人納悶。秘密最終是我發(fā)現(xiàn)了。這天下午，雨后初晴，雞們外出覓食了。這時的野草最新鮮，我拿把鐮刀，到村西大坑邊放羊。不多時，我發(fā)現(xiàn)，我家的那只黑背白腹母雞，從坑邊一棵大柳樹根部的樹洞里出來，邁著輕松的腳步。我好奇，走近樹洞，哇，白晃晃的七八個雞蛋，躺在洞里，一摸，還有一個是熱乎的。這家伙，為了不耽誤覓食，竟懶得回家，野外作業(yè)了。拿回家，媽媽一個個搖晃。三個有蛋黃晃動的聲音。媽媽打開，蛋青蛋黃已經(jīng)混合在一起，稀稀的，一股刺鼻的臭味散發(fā)出來。著了雨水，壞了。媽媽把三個臭雞蛋深埋在窗前那株疙瘩熟花的根部。給了我一個任務(wù)：看好這只雞，下午它下蛋之后，再讓它出去，改過它這個習(xí)慣。
　　 我家院子大，還有眼水井，每年，前后院都種滿各種蔬菜，還有大豆、玉米、旱煙等。過了霜降，最后一畦大白菜收回之后，這里就成了雞們的樂園——有好多它們可吃的。我家的雞自不必說，鄰居、對門的雞也來串門作客，實(shí)際是和我家的雞搶食。但我家的雞，熱情好客，不但不欺生，排斥它們，反倒溫良恭儉讓，和它們處得火熱。肥水外流，我當(dāng)然不愿意，就隨手撿起土塊石子，瞄準(zhǔn)別人家的雞，用力砸去，邊“喔哧喔哧”地轟著。一群雞都開始亂跑，別家的雞叫著鉆進(jìn)寨子空跑了，我家的雞也不知我的真實(shí)用意，卻往院子里跑，往我們住的草房里跑。我想起媽媽常說的一句話了：家雞打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野雞不打自然飛。別家的雞雖不是野雞，但起碼不是家雞。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是說狗對主人的忠誠和依賴。我家的雞，何嘗不是如此？有了這次，我更加愛它們了。
　　 還有驚險的一幕，讓我知道了雞的機(jī)敏。一個叫二青的初中同學(xué)是手扶拖拉機(jī)手。一天，我正在南門口大坑邊囤小魚，我家的幾只雞在門口一個糞堆里刨食。突突突，二青開著拖拉機(jī)過來了。我很羨慕，向他晃手，說讓我試試。他下來，我上去。我上去，拖拉機(jī)就失控了，突突突地快速直向土堆奔去，眼見著就撞上它們。就在這千鈞一發(fā)間，幾只雞商量好一樣，連飛帶跑，一股風(fēng)似地遠(yuǎn)離了土堆，好險！土堆擋住了拖拉機(jī)，滅火了。雞們，在墻邊瞪著我，意思在說：今天這小主人怎么了，不想吃雞蛋了？后來聽一個長期跑外的大車司機(jī)說，有一句著名的諺語：軋雞不軋狗。狗眼看人低，平時老是眼睛朝下，自行車之類，它還來得及躲，而遇到飛馳的機(jī)動車，它們往往躲閃不及。機(jī)動車想軋狗，一軋一個準(zhǔn)。貓也如此。而雞的兩眼，長在左右，視野最為廣闊，沒有盲區(qū)，從任何方向來的車輛，它們都能及時看到，且能飛能跑，即刻可化險為夷。這也是在半路上，我們?？梢钥吹奖卉埶赖呢埞?，而看不到被軋死的雞的緣故。
　　 最讓我不能忘記的是，小雞長了翅膀放到院子和大雞融入一起的時候，也正是我家那只羊下完羊崽的時候。這時正值早春，萬物萌發(fā)，葡萄秧吐出嫩芽，毛桃樹花開一半。幾只雞回到院子里時，兩三只羊崽正在在院子里跑跳，一團(tuán)團(tuán)白雪一樣。活潑是幼崽的天性。看到雞們進(jìn)院，羊崽跳得更歡了，經(jīng)常跳到高處，然后低下頭，撞向小雞們。小雞叫著連飛帶跑，求救似地跑到草房門口，瞪著羊崽?？吹窖蜥掏Ｏ?，小雞又到羊崽身邊去了，好像愿意被羊崽調(diào)戲似的。
　　 這是一幅鬧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