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緣】天下第一女(散文 ) ——我的師娘汪學萱
一
很早以前聽說過這樣的說法,徽州女子是天下第一女!溫婉、善良、堅韌、開朗、豁達、有擔當、有見地。據(jù)說徽州女人在古時候守節(jié)是出了名,男人在外做生意,多年不回家,女人在家孝敬公婆,撫兒育女。她們在夜晚寂寞的時候就坐在炕上數(shù)銀幣,一筐銀幣經過肌膚的搓摸,锃亮锃亮的,表示她們的意志,表示她們清平守志,收心煉性,對愛情忠貞不渝,從而得名:天下第一女。
我去徽州旅游聽說了這個典故后,講給我的師爹孫光明聽,他笑了,他告訴我,你師娘就是徽州人。
我大驚!這么巧?
那時我還沒見過師娘,我問師爹徽州女是不是那么好?師爹笑而不答,但師爹跟我描述師娘的肖像是,高高的鼻梁,凹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明眸皓齒,碎碎的牙如一串珍珠,有點俄羅斯女郎的風范。
哦,我方知道師娘是美的。在師爹心里也是最好的。在師爹眼里師娘是朱麗葉,師爹是羅密歐。這是師爹在大學里編寫過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此后他的理想就是找到像朱麗葉一樣的女子為妻。后來師娘出現(xiàn)了,他驚異于師娘的美貌正是他想要的那種。于是就開始了追,師爹個子高坐在后面,師娘個子低坐在前排,師爹假說他眼睛近視,后面看不見,要求前坐。于是老師就遂了他的愿和師娘調坐在一起了。
據(jù)師娘口供,那時師爹對她很好,照顧有加,有一次到一個很遠的公園玩,不小心把遮陽傘丟在公園里,師爹一個人跑去找回來還給師娘,師娘對師爹產生了好感。但,真正征服師娘的心,是學校在野外開聯(lián)歡晚會,結束后他們到小東門湖邊遛彎,突然有一個男人從他們身邊穿過去,縱身跳進了湖里。師爹說不好,有人跳湖了!脫下衣服扔給師娘急步跑過去跳進湖里,把年邁的老者救上來,老者已經奄奄一息,經過一陣施救,老者活過來了。一個老婆婆趕過來就哭訴,說他們已身無分文,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可是老頭子你也不能去死呀,你死了我怎么辦……?
師爹聽了,把身上僅有的伍塊錢交給了老婆婆,老者看到師爹的伍快錢死活不肯收,但師爹執(zhí)意要給,讓他們回家買米,好好地活下去,日子總會好起來的。老兩口千感萬謝把師爹當恩人。師娘全程看到師爹的勇敢、善良、仁德,師娘就被師爹俘獲了。那時師娘很積極,是學校團支部書記。對師爹表現(xiàn)很滿意,這是那時的審美。如此,羅密歐和朱麗葉相愛了。
他們都是華中大學文藝系畢業(yè),那時當兵是最光榮的,師爹是獨生子,按政策可以不當兵,但他一腔熱血自愿報名去援藏,作為文藝兵成為第一批進藏的老兵。師娘隨之一起進了藏,師爹是話劇團演員、導演,師娘是歌舞團歌唱演員。他們把青春留在了西藏。
我和師娘結緣,原于1994年和師爹在邢臺拍過一個電視劇《路情》,沒有想到《路情》這個片名成了我與師爹和師娘的人生釋義。當時師爹剛剛從《三國演義》劇組撤下來,《路情》劇組請到著名導演都十分亢奮。我是編劇,他是導演。我初進藝術門檻,憑得是直覺,毫無理論做基礎,當時34歲,和著名導演合作心有悸動。豈料這位導演對編劇和演員一視同仁的溫和,很會保護人的自尊,對我寫的劇本很認可,說一看就是專業(yè)創(chuàng)作,這么干燥的題材寫得有血有肉,有情有義,還說力爭拿獎什么的,總之,他的長者風范讓我悸動的心安靜下來,算是“熟識”了。弄完劇本我就走了,并無時間進一步交談。而真正熟識是重返邢臺參加首播儀式,那時我們都閑下來有機會聊天了。三天時間我和導演一直在聊藝術,聊這部劇的得失,我大部分時間是聆聽,因我不是科班畢業(yè),也無經過文學正規(guī)訓練,這是個請教學習的機會,導演的藝術理論讓我陌生!他也時不時舉一個我劇本中的情節(jié)和臺詞大加贊賞,我就樂不可支了。那時我并不知道這就是上天給我派來的專職導師。我真的相信人生的劇本是預先寫好的,走什么樣的路,遇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吃多少飯。賺多少錢,出多大的名,冥冥之中都是有預兆的。在遇到師爹之后,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很深很深的大山里,有一面峭壁,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托著腮,望著藍藍的天,清清的山,很孤獨。突然聽到峭壁嘭嘭地響,我循聲望去,峭壁像兩扇門嘩啦一下打開了,里面出來一個白胡子老人,個子好高好高,我揚起頭望也望不到頭,我拭著推推老者,老者給我扔下好多吃食,哇!我高興極了,我在地下?lián)彀?,撿完了我就再搖,再扔,后來我就笑醒了。那時不知道夢是來自宇宙的信息,也不知夢意何在,只覺得意境好美。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就是我與師爹格局吧,20年如一日的藝術交流,我吃得是天下第一碗偏飯,讀得是天下第一所獨人大學。所以,你永遠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幸與不幸,應該笑納一切才是,一切皆來自上天的安排,只要你對一件事足夠虔誠,一個誠字,老天自有打算。但人生有意思的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所有的際遇對你的終局意味著什么。我當時只興奮我遇到一個藝術思想特別豐富的一個名人。那時對名人很崇拜,毫不掩飾我知識的貧乏,求教心理很虔誠。師爹說,名人都是從不名開始的,你還年輕,努力,會有一天彩花滿天的!
師爹是搭建童話世界的高手,而我是童話世界里的主人。
記得在邢臺分別時,師爹給了我名片向我招手:寫信,藝術交流,你的文學潛很好,要努力。這些簡短的告別詞,也許是禮貌話,可我卻當真了,我有文學上的困惑就會寫信寄往武漢,一周后我就收到信了,信中一一解釋我的問題,而且非常認真。有時一些人生煩惱流露在信中,師爹捕捉到及時指導。師爹是個傳統(tǒng)文人,十分重視禮尚往來,只要我去信他必有回言,基本是半個月一封信,這個時候信封上的名字就是師娘的名字“汪學萱”,因師爹已不上班,師娘還在單位返聘。我們的郵遞員就是師娘,師娘為我們當了十年的“特殊交通員”,直到2006年才用上電子郵箱,師娘也回家養(yǎng)老,郵差也便隱退了。但師娘的名字我是最熟悉的,十年書信寫了十年“汪學萱”。那時我們三個人的緣分已經搭建成功。
多年的書信來往,老師已如父親,藝術、人生,雙重守護。我的歌哭,我的成敗,都有老師的陪伴。如此,武漢成了我的精神之家,師爹、師娘自然而稱。每次贈書都寫:謹奉:師爹、師娘指正,師女亞珍。我的調皮,二老就這樣默認了。師爹、師娘都叫我丫丫,這是我們仨特定的稱呼。我先是熟識師娘的聲音,那時除了信件來往,還不時通話交流,有時師娘接電話,那綿軟,清亮,甜美的聲音,如少女般脆凈,我一下就迷上這聲音了。但一直未能相見。直到有一次到廈門旅游,途經武漢我就停頓下來去看望師爹和師娘。
第一次見師娘,一頭微黃的卷發(fā),穿了一件橄欖綠的高領毛衣,個子不高,但缺線分明,容貌恰如爹的描述。那時師娘已六十多歲,但看上去比我還年輕。我見證了徽州女子的賢良,師娘上班中午不回家,但早晨起來要給師爹安排一天的飲食,早飯到哪里過早,上午帶亞珍哪里游玩,什么商場適合女孩購物,中午到哪里吃飯,氣溫幾度,穿什么衣服等等,事無巨細書寫清楚,放在桌上她卻趕車上班去了。字跡漂亮到極致!師爹洗漱完畢,告訴我去看看師娘今天怎么安排,桌上放著吶。我拿來一看,大為驚異,這種生活習慣我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如此細致,既顯得溫情,也顯出不容置否的力度。我頓時對師娘產生欽佩!師爹在我這里是一座山,是思想,是藝術靈魂??稍诩依?,師娘是他的思想,統(tǒng)領,支撐者。師娘說話干脆,做事果斷,性格剛柔并濟,同是女人我就慚愧至極了。下午五點半師爹要做好晚餐等師娘回來吃,預先擺碗筷時,師爹有趣地呢喃,這是師娘的,這是師爹的,這是師女的,擺放整齊,還要看距離是否適當,不適當?shù)囊{整,就像舉行國宴似的工正有序。碗筷都十分講究。師爹的修為就這么周整。
一切就緒,師爹開始站在窗前等師娘,望穿秋水的樣子,不時掀開窗簾向樓下看,一旦看到車回來,師爹歡樂得像個孩子,命我快給師娘開門,說別讓師娘去掏冰冷的鑰匙,這樣她會傷心的。這時師爹要給師娘備好拖鞋隆重迎接,師娘一進門,師爹還要做一個紳士動作說:夫人請!我忍不住笑。師娘卻見怪不怪,看來師爹每天的生活都是有新意的,師娘早已習慣,師爹就是這么一個有趣的人。師爹通常叫師娘為萱萱,我覺得他們一直是在戀愛狀態(tài)中,這也是我驚訝的一點。師娘一進門,換上衣服就進廚房。師爹就“下崗”了。吃完飯,師娘開始做家務,有時會從包里掏出近期熱播的影視光盤讓我們看。而她卻姍姍而來,姍姍而去,在屋里忙個不停。師爹、師娘都是藝術家,家中擺設的器具都是藝術品,哪怕一個小飾物都放得十分得體。而師娘就像達·芬奇畫廊中的蒙娜麗莎。她對我說,亞珍回家了啊,隨便一點。師爹愛干凈,別管他。水開了,燙燙腳吧,用我的毛巾,別用他的。其實師娘更干凈,她收拾完廚房,就要收拾白天用過的茶杯,放到固定的地方。打掃家中灰塵,這才坐下來看電視。
師娘的溫婉讓我很慚愧,我在家中除去寫字,一切家務都由丈夫替代,我竟不覺得應該為丈夫分擔,有時不順心還甩臉子,憑什么?我因師娘開始修正自己,幫丈夫洗洗碗,也不再動不動就鬧情緒,這是師娘對我的影響。
二
第二次見師娘,是2014年的秋天,師爹做了一次胃切除大手術,師爹大病初愈,我們又開始對話了,師爹告訴我他很好,讓我放心寫作,等寫完《風語》來武漢看望爹。我信以為真,當時高興得像翔飛在藍天上的鳥,我又有藍天了。師爹怕影響我的寫作,一直給我假象。不久,師娘給我偷打了個電話,說師爹癌患轉移了,情況并不太好,我們都知道就瞞著他,你要來就盡快來吧。
我被師娘的話驚怔了!我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要是沒有爹我寫作有何意義?好像我寫作就是為了師爹高興,師爹表揚我了,我就心滿意足了拿了成績單。我是這樣地信任爹,可爹不要我了,不管我了,那寫作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即刻扔掉筆,編造了前去看爹的理由,說寫不下去了,需要見爹深淡,這部作品超過了我的能力范疇,天道,人道,圣道。師爹說好吧,等女兒回家。
這次見到師娘,師娘非常憔悴!眼睛都哭腫了。爹不想吃飯她哭,爹懶著不動她也哭。她說你到底想吃什么告訴我給你做,師爹說我什么也不想吃。師娘就覺得像是懲罰她一樣。我了解師爹和師娘的感情,我愁的是師爹要不在了,師娘當怎樣生活?人生在世,求不得,愛別離,原來是這么殘酷。
可是我去了,看見師爹精神狀態(tài)很好??!
師娘說多住幾天,師爹定時間,他讓你多會走你就多會走,回家了不拘束啊。師娘帶我到房間,說這是你的房間,被子都換新的了,放心住吧。
師娘對我如女兒般,不停地外出采買,做江城最好的飯喂養(yǎng)我。師娘太累了,我?guī)蛶熌锎驋咝l(wèi)生,幫師爹按摩捶背。
師爹呢?每早要令我點一炷檀香,放開六字真言的音樂,坐在陽臺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沒有在床上躺過一會,最多在沙發(fā)上靠一下,吃飯也很好。我心大喜!我覺得師爹沒有事的。師爹好像能聽到我的心聲,說我不會死的,我還要再陪丫丫寫作20年。我信以為真。我想師爹要樂觀的話,再陪我20年也不算多。
師娘安慰師爹說,還是病了好,你病了孫輝回來了,丫丫也回來了,熱熱鬧鬧的。這話里我聽到了寂寞??上译x得太遠了,不然我會常來看望師爹、師娘的。
師娘真的如母親一般,剝開一個石榴,分別放在兩個小碗里送給我和師爹,她卻說她不愛吃,你們倆吃了吧。我和爹爹心滿意足地開始比賽吃,爹吃東西很優(yōu)雅,細嚼慢咽。我呢,完全回歸孩童狀。我的父母雙亡多年,在師娘這兒又找到女兒的感覺了,我狼吞虎咽吃完后,師爹和師娘驚住了!這么快就吃完了?石榴核呢?我說咽了,小時候我姑姑訓練我吃酸棗不吐核,說是可以充饑,從此,我就不自覺地咽了。師爹和師娘大驚!似乎有些不相信,為了讓他們見證我的偉大壯舉,我張開嘴“啊”讓他們看,引起二者一陣笑。
這些細節(jié)我用心包裝起來,任何時候回想起來都是那么溫馨。
我們三個人度了愉快的半個月,師爹怕我家中有事就放我回去了。他說,回到家中你就會覺得今天像個夢。說這話的時候,師爹聲音里有淚。
師娘為我購置了武漢的特產裝了一大提包,送我下樓時,我看到師娘站在車前,眼神里滿是孤獨和無奈!我抱了抱師娘,沒說太多的話,因我不知說什么好,離得太遠什么都不能幫她,師爹的重擔就由師娘一人承擔了。
坐上飛機已是滿天星辰,望著地下的江城萬家燈火,想到師爹的病,師娘的勞累,我流淚了……
世界上有一種感情叫“精神感情”,它似一束光,可以一直延續(xù),不管活著還是死去,它的光芒會一直照亮你的心,你會因為這一束光,永不松懈去實現(xiàn)故人給你設置的線路圖。這樣會讓光圈放大,人生本無成敗,只是你一直在行走,腳印要工工正正,這就是那束光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