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刨鼠洞(散文)
刨鼠洞,是文雅的說法。那個時候,我們都說刨耗子窩,或說搗耗子窟窿。這么說解渴,過癮。耗子是人類的天敵。它們以其和人類爭糧搶食不勞而獲的天性、尖嘴猴腮小眼睛長尾巴的丑陋相貌和晝伏夜出狡詐詭異的行動規(guī)律而讓人厭惡,歷來被視為四害之首。洞啊穴啊這些中性詞,給它們用了,覺得可惜,也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憎恨之情。它們的棲居之所,只配用窩呀、窟窿呀這樣的詞匯來稱謂。它們還有著頑劣的反消滅能力和繁殖能力,讓人簡直有無可奈何之感。
所以,小時候去搗耗子窟窿,把它們鼓搗個天翻地覆,把一窩耗子集體處死,把它們盜竊的糧食悉數(shù)收回,是我們的一大快事。
我家那幢草房的地基下面,不知藏匿著多少耗子窩。屋子沒有人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就窸窸窣窣,一步幾回頭地躥房越脊,偷找食物。堂屋笸籮里的玉米饃饃被啃去一半,柜櫥里的雞蛋被吸空兩個,父親去菜窖里收拾白菜,發(fā)現(xiàn)兩三顆大白菜,也讓它們咬了好幾個大窟窿,牙印細碎,讓人覺得乖戾。我有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帶有電影《槐樹莊》的劇照插圖,是大哥從北京給我買來的,我舍不得用,藏在板柜上邊一個小木箱了里,有同學(xué)來家里時,我才拿出來炫耀一番。可有一次,我把幾個同學(xué)招呼家來準備顯擺一番時,才發(fā)現(xiàn)本子的一端讓耗子嗑去一個大角,裝訂線也斷了好幾根。真讓我上火!我恨透了耗子!
由于憎恨耗子,我對兩眼帶有兇相的貓頭鷹、對神秘莫測的黃鼠狼,也都有好感。因為它們都拿耗子,吃耗子。
第一次刨耗子窩,是在家里。那是秋季的一天,我在炕上借東房山打乒乓球,不小心把乒乓球打到墻角的小柜子底下了。我找了根木棍,彎腰扒拉。不想發(fā)現(xiàn)柜下一大堆新土,幾乎頂?shù)搅税骞瘛D赣H說:“這耗子真是要翻天!不是一次了。你把小柜子挪了,把窩給它刨了,再填上土。下雨滲進水來,房子可受不了!”
我家的屋地面,就是赤裸的土地,沒打水泥,沒鑲瓷磚。只是為了防潮防蟲,在柜底下,撒上了點石灰。這時,新土舊土石灰面子摻和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怪怪的陳舊物品的味道。母親幫著,把小柜子挪動出來,果然在東北角處,有個核桃大小的洞,新土就來自這個洞口,土堆上,布滿了耗子的小腳印。我找來小鎬鐵鍬,開始了一場刨耗子窩的壯舉。
先把土轉(zhuǎn)移到別處,使耗子窩口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就揚起小鎬,左一下右一下刨下去。從耗子掏出來的土堆看,這是個大耗子,窩也一定很深。事實是,它的窩不僅深,而且越往下越粗,半米左右的地方,還拐了彎,向房子的地基方向深入。我心里打算著,那可惡的大耗子,意識到老巢即將傾覆,萬一瞅準機會,突然躥出洞口,欲奪路而逃,我怎么辦?我就一鎬刨向它的腦袋,結(jié)束它不勞而獲的小命??赊D(zhuǎn)念一想,它萬一察覺我在搗它的老窩,狗急跳墻,孤注一擲,突然躥出來,沖我的小腿咬上一口,當如何是好。我看見過耗子的牙齒,尖銳鋒利,木頭都咬得動,我的小腿,哪能承受得???
我招呼母親。母親進來看了看現(xiàn)場,說,我燒一鍋開水,灌進去,有耗子也被燙死了,再把土填上,使勁踩實。
終于沒有看到耗子跑出來,也沒有聽到它的叫喚聲。母親說,耗子賊鬼奸滑,它在屋外還要掏一個洞口,遇事不妙,就從那個口逃跑了。我照母親說的辦了。又找來點石灰,使勁踩在小柜子底下。
后來細想,總覺得有個不小的遺憾,沒能挖到底,也沒能看到耗子的老窩到底什么樣子。
真正讓我長知識增見識又樂此不疲的,是后來的刨田鼠窩。這是在田野里,大都在秋后進行。
秋收后的田野,顯得特別真實??諝馕兜镭S富。野草的清香,新翻土地的甜潤,和各種作物的不同香味,匯集成味覺的盛宴,讓人神怡氣爽。玉米棒子被擗下收走了,秸桿被割斷,一尺高的玉米茬子,像一把把尖刀,在地上挺立著;捆成一捆捆的玉米秸桿,七八捆一組,戳在田野里,像大地的衛(wèi)兵;花生、白薯出走后,又經(jīng)過兩三次復(fù)收,留下一片松軟的土地,任由人們撿拾;出走大白菜的菜地,還沒有來得及翻耕,硬硬的土地,在陽光的反射下,映放出淡灰色的光。田間的土路上,不斷有馬車、牛車出現(xiàn),拉回玉米秸桿,或為小麥地里送糞。趕車的把式,偶爾在空中甩下皮鞭,叭叭,發(fā)出炮竹般的脆響。長壽的螞蚱,不時從地上騰空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曲線,落到另一個地方。天空,藍得透徹,藍得空曠,幾排南飛的大雁,顯得很奢侈,很神秘。
這樣的季節(jié),我們頻繁出現(xiàn)在田野里,帶著小鎬,鐮刀。刨花生白薯,撿玉米大豆,割草拾柴逮螞蚱。這期間,也經(jīng)常會在堅硬的玉米地里,發(fā)現(xiàn)小孩拳頭般大小的洞。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判斷,洞的深處,自然就藏有田鼠,藏有糧食了。我們的目的特別明確,消滅田鼠,收回它們盜竊的糧食。為保證達到這樣的目的,我們一般都是兩個小伙伴一塊行動。面對的是狡猾的對手,防止對方逃跑,也有壯膽的因素。
這要專心致志,要有所分工。專用工具是小鎬。田鼠的洞如同密室,有兩個洞口。我們必須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這個洞口周邊五米左右找到另外一個洞口,專人看住,以防洞中的田鼠聽到動靜,從這個洞口跑掉。還要把附近的野草收拾干凈,平整出一個平坦的場地,即使田鼠出來也沒有藏身之地,也好放置掏出來的糧食。
準備停當,就甩開膀子開挖了。這次和我作伴的,是鄰家的小奎。
我讓小奎拿鐮刀看住另一個洞口,叫他看到有田鼠躥出,就全力消滅。我先刨。一鎬,兩鎬,三鎬,每一鎬刨下,都要把土使勁往遠處放。以防土多了,堵住洞口。地表是堅硬的,不多時,我的額頭就沁出汗珠。我甩掉上衣外罩,繼續(xù)刨。刨著刨著,就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一是拐彎。開始,洞口是往斜下方一個方向延續(xù),可半米以后,洞穴就開始拐彎,而且不是往一個方向拐,左右上下,甚至往回拐,這給繼續(xù)刨下去帶來要命的困難,有的時候要從地表再開啟新的方向,因為從下邊掏洞要塌方。二是下邊的土質(zhì),越來越松軟。邊刨邊往下掉土,很容易堵住洞穴,前功盡棄。這田鼠真是狡猾狡猾的,難怪有人說,耗子的智商堪比人類。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分岔,二三尺深,二三米長,幾個彎之后,洞穴分岔了,由一個眼變成了兩個眼,讓我們不知哪個是通往它們棲居地的。我們不得不找來一團草,擰成繩,塞住多出來的洞眼,瞄著一個洞眼繼續(xù)刨。有時,可刨到頭了,真的就斷了線了,假的,死路一條死。讓我們白費了不少氣力,驚呼上當!小小的田鼠,好像知道有一天,它們的窩將會被搗,而制造了很多假象。甚至還有的,分出三個岔,讓我們白刨兩個。
田鼠的狡猾,激怒了我們,也激發(fā)了我們的決心和力量。我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們不搗它們的老窩,誓不罷休!”
“對對!”小奎連連響應(yīng)。
我們兩個輪換著看護另一個洞口,輪換著刨這個洞眼。每個人都汗流浹背。我們到這里的時候,太陽正在頭頂,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顯偏西。新土被我們挖出高高的一堆,表層的發(fā)灰,深層的發(fā)黃,散發(fā)著濕潤的甜味,讓我覺得舒服。伸展兩米多長,拐了五六道彎,將近一米深的時候,我們終于挖到了洞眼的最深處。看到什么了呢?這是一個小臉盆一樣大的洞穴,一邊是一團細細的毛草,五只淺灰色的田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擠在毛草里,圓黑的小眼睛,驚恐地閃爍著。一邊是一堆玉米粒,足有五六斤,每個玉米粒,泛著淺淺的綠,像是被一種藥水泡過。
雌雄大耗子還是跑掉了。當然,也可能是外出找食,看到我們在挖它們的老窩,就沒有近前,放棄幼崽逃跑了。
玉米有些發(fā)潮,我們撿出來晾在地上??粗鴰讉€幼小的田鼠,我們沒能狠心直接用小鎬砸死,而是將挖出來的土填回原處,把幼崽埋在里邊。它們的樣子倒是有幾分可愛,但它們畢竟是四害之首,是我們的敵人。我們不能心慈手軟。
我曾嘗過玉米的味道,是苦的。人不敢吃,直接喂豬喂雞,它們也不吃。要先洗后泡,再晾干后,才能喂豬喂雞。
這樣整齊的玉米粒,耗子們是怎樣倒騰進窩的呢?我問過母親,母親說,別看耗子嘴小,但膛兒大。它們偷玉米時,從棒子上一個個咬下來,含在嘴里,直填得兩腮鼓鼓,如同人拳頭般大小,才回到洞里,再漱出來。被它們的唾液浸過的玉米粒,苦澀有毒了。
我們兩個把玉米粒二一填作五,平均分配,回到家里。這是額外的收獲。
每年的秋后,我們都會挖四五次田鼠窩,弄回十來斤玉米。田鼠個頭小,顏色淺,看著不像村里住戶房間里的耗子那樣瘆人。
它們?yōu)槭裁床粌Υ娓吡?、谷子或白薯土豆呢?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