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困于心底的卑鳴(散文)
大姨騎著木蘭摩托車載著表妹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村子的拐角處。我終于鼓足勇氣嘗試著用舌尖頂住牙床,生澀地擠出一個“再見”。
再見,常用于分別的場合,我第一次接觸它時還沒上幼兒園。
母親兄弟姊妹多,大姨考上大學后,我母親是老二,理所應當?shù)負鹂醋o弟弟們的責任。有時上學還要帶著他們,放學后做家務干農(nóng)活,哪怕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高三,依舊如此,最終高考失利,無緣大學校門。母親是一個極其要強且有主見的人,班主任勸她復課,大姨也勸她再試一試,她堅決表示不愿復讀。通過母親在姥姥姥爺晚年的表現(xiàn),我明白了她當年不愿復讀的原因。當時她是看父母日子過得太過艱難,供大姨一個大學生就很吃緊,如果她再復課上大學,無疑是給本就艱難的家雪上加霜。
幾年后,我家院里的一位大伯與我大舅關(guān)系不錯,為父親和母親牽了紅線?;楹蠹依锖芨F,他們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生活。母親雖然文化程度高,通情達理,但個子相對矮小,模樣中等,不怎么受公婆待見,更大的原因可能是憨厚的父親不受他們待見,所以導致母親受了連累。以至于后來分家的時候,只分到兩個碗,兩雙筷子和為數(shù)不多的糧食。
可想而知,家里窮得叮當響,而當時的大姨和姨父都是公職人員,生活條件要好很多。在記憶里,我兒時去大姨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印象最深的一次也因時間久遠忘了是因為什么事而去了。
九十年代的縣城雖談不上繁華,但在一個都沒出過鎮(zhèn)子的孩子眼里卻新鮮無比。我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坐在自行車橫梁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東看看,西瞧瞧。不時有一輛綠色的軍用吉普車駛過,更是讓我激動不已。我瞪大眼睛望向高大的四層樓房,真高!比俺村里首富家大瓦房高多了。
穿過一條幽深的胡同,來到一排房子前,這里是法院家屬院。推開一扇漆紅的小門,一個逼仄的院子映入眼前。當時大姨他們分的房子也不是很大,院子北側(cè)是一個臺階,爬上臺階便是正屋,屋子雖然很小,但很整潔。我至今依稀記得院子雖小,但處處散發(fā)著城市的味道。房間里擺放著整齊的沙發(fā)和書桌,透露著高貴簡約。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母親身后,倚在床邊搓著手指,仿佛與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大姨遞來一根香蕉,我沒敢去接。大姨笑著開玩笑道:“冬陽這孩子怎么這么靦腆,像個閨女家了?!彼睦镏?,我在村里簡直就是個小霸王,村里每個旮旯都有我瘋跑的影子。但來到城里,我卻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做任何一個動作,都會讓這座縣城看出我的窘迫。
我眼巴巴地望向母親,在得到她允許后,我才小心地接過大姨手里的香蕉。金黃的香蕉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這是我第一次吃香蕉,也成為后來我向小伙伴們炫耀的資本。“我在俺大姨家吃香蕉了,你們知道為啥叫香蕉嗎?哼,肯定不知道吧!那是因為它長長的彎彎的像個腳丫,又特別香,所以叫香蕉!”看著小伙伴們?nèi)滩蛔⊙手履?,我小小虛榮心得到一次狠狠的滿足。
那天中午具體吃了什么飯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飯后,在大門口跟表姐和表妹她們玩耍,看到她們玩什么?我就在后面跟著模仿,盡量與她們的動作保持一致,心怕做錯一個動作會被她們笑話。后來鄰居家的小孩兒也加入進來,這讓我更加謹慎小心!一是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是農(nóng)村來的,二是怕給表姐她們丟臉。我費力地跟著他們做著一些從來沒玩過的游戲。雖然很快樂但也很累,平時體力超群的我,此時極不爭氣。
我希望太陽快點落山,但它卻仿佛與我作對一般,遲遲不落。我漸漸地跟不上他們的節(jié)奏,漸漸的像是一個被冷落的旁觀者。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墻根處,全神貫注地看他們玩,當他們玩到高興處,我也會跟著笑,雖然聲音很小,但至少和一起笑了。太陽或許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終于悄悄地躲到了房子的后面。
當坐在自行車上,這一刻我放松下來。表姐和表妹仿佛還沒玩盡興,向著母親大喊:“再見,小姨,有空再來玩。拜拜,冬陽!”我連忙點頭,身體隨即做出向前的動作,意在催促母親快點走。
“再見”這個詞匯是我第一次遇見,從他們的動作里我知道這是告別的意思,在老家告別可不是這樣,我們都說“俺走了”!當時我只感覺它只配在城里人嘴里說出來,我們都是農(nóng)村孩子,才不會說這種文縐縐的口語。
回來路上,母親問我為什么不說再見?我說,我不想說,又不是來我們家串門,我為什么要說再見?母親笑而不語。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對縣城讓我出現(xiàn)不適感的報復,還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抵觸。
回家后,我把這次去大姨家做客的經(jīng)歷,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說給小伙伴們聽,在我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他們聽得不亦樂乎。我把在城里玩得游戲,有所刪減地教給小伙伴們,把精華部分留給自己,時不時地一個新動作頓時換來他們滿臉羨慕之色。我像一位故作聰明的君王,把捉襟見肘的財富,分多次施舍給臣民,貪婪地享受著一次次膜拜與歡呼。我還教給他們說,以后咱們分別時要說再見或拜拜。大家揮揮手生硬地說出再見,隨即都不好意思地快跑回家。不久后,村里小伙伴們都會拽上幾句“再見,拜拜”。
后來我就沒怎么記得去大姨家了。母親偶爾去的時候,總能帶回一些新奇的東西。比如表妹用過的卡通算珠玩具,當時我還把這個玩具拿去幼兒園,跟同學炫耀了一番。平時數(shù)學考試口算我次次得滿分,這次用了算珠,竟得了九十分,被同學好一頓取笑。但這卻絲毫不影響我使用它,每次老師出完題,即便我口算寫上了答案,還要裝著樣子在算珠上撥弄一會兒。
母親也會拿回表妹用過的蠟筆,畫紙,以及一些成品畫。那段時間我竟也愛上了畫畫,模仿著表妹的成品畫,畫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唐僧、房子、花朵帶去學校,因此還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把這些畫貼在家里的土磚墻上,鮮艷的畫作和斑駁的土墻形成鮮明的對比。但當?shù)弥笠虂淼臅r候,我會把所有的畫都揭下來并藏起來。有時候,母親還會帶回表姐表妹穿過的衣服,當母親把它們倒在床上,我便與小妹爭先恐后地搶著鮮艷的衣物。哪怕很多都不適合男孩子穿,我也要搶幾件穿上,跑到街上向土里土氣的伙伴們炫耀一番,大有一種鶴立雞群之感。但去姥姥家,我從來不穿,因為我怕碰到大姨,怕碰到表妹。
一次大姨來我家做客,我興奮地跑出門外,不加思索地便對大姨喊道。
“大姨,你怎么又來了?”
大姨眉頭一皺隨后笑道:“唉!冬陽這孩子怎么說話呢?怎么不歡迎大姨嗎?你是不是想說,大姨你來了?”
我滿臉通紅地點點頭。待大姨走的時候,穿著漂亮的表妹坐在漂亮的木蘭摩托車,回頭向我們揮手:“再見,小姨!拜拜,冬陽哥哥!”
母親催促著我跟大姨和表妹說再見。此時我卻渾身不自在地躲在大門洞墻角里,尷尬不已。平時和小伙伴們說再見的那股勁頭兒消失的無影無蹤。舌頭不聽使喚地在嘴里涮來涮去,久久沒有吐出那句再見,只好一臉窘迫地笑著,耳朵和臉火熱火熱的,最后擠出一句:“大姨,你路上慢點兒。”
“好好好!俺冬陽咋在自己家也靦腆起來了?哈哈!”大姨說著發(fā)動摩托車,向著村口駛?cè)ァ?br />
看著她們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終于鼓足勇氣,重新奪回舌頭的控制權(quán),嘗試著用舌尖頂住牙床,在牙縫里生澀地擠出一句:“再見!大姨。拜拜!楠楠?!?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