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太極女人花(散文)
一
夜幕降臨,星河璀璨,一排排高效能LED燈光下的德客樂廣場此時也沸騰起來,跳廣場舞的,打鞭的,都在各自的一片小天地里陶醉著,不亦樂乎。這兒唱壓軸大戲的人馬不是跳廣場舞的,而是打太極拳的隊伍。這些震撼人心的太極音樂讓廣場舞大媽們都自嘆弗如。在這里僅打太極拳的隊伍就有好幾波。有打楊式太極拳的,陳式太極拳的,除此還有吳式、孫式等。我也是其中一分子。
初次教我的老師姓李,他老人家年逾八十,精神矍鑠,身板健朗。在我們隊伍里,除了幾個臺柱子,還有業(yè)已獨立門戶,名操徐州的四大金剛,這些都是李老師的得意門生。當徐州武術(shù)協(xié)會協(xié)同中國太極協(xié)會舉辦全國太極友誼大賽的時候,幾個能應(yīng)景的師兄師姐們自不必說,李老師也執(zhí)意要參加。李老師的威名在那里擺著,他自幼習(xí)武,太極造詣簡直可以說是爐火純青,打起太極出神入化。自然強將手下無弱兵。那一次我們整個群體斬獲頗豐,什么二十四式太極拳,競賽套路的四十二式太極拳,四十二式太極劍,功夫扇;單人獎,團體獎等,獎牌拿得滿手抓,李老師除了獲得老年組金獎,評委一高興,又破例評了他一個老壽星獎。
在這個大家庭一樣的團隊里,我的年齡最小,混跡于隊伍的時候,他們不僅學(xué)業(yè)有成,而且人人都是精英,在外都能獨當一面。我的進步除了李老師悉心教導(dǎo),自然也少不了師哥師姐們的幫助。我稱呼他們除了師哥,就是師姐。對他們的稱呼時間長了,就簡化了,譬如李哥,王哥,孫姐,劉姐。
太極的精髓在于無私奉獻,在于互相提攜。這種高雅的精神是任何境遇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太極是一項強身健體的武術(shù),也是一門高雅的藝術(shù),能領(lǐng)悟透它的真諦,或跟著音樂節(jié)奏和口令從起勢開始,就進入無他的狀態(tài),仿佛進入了茫茫太虛。在這里心無旁騖,站在高高密云之上,展現(xiàn)出來的是絲樂繚繞,宮闕林立,眾仙群集,仙氣飄飄,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枉是一份幸事。太極收勢過后,又回到煩躁的現(xiàn)實。
認識孫姐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有孫子的女人。單從面目上看,她眉目清秀,細嫩的臉龐,一汪潭水般的大眼睛,兼之絲絲滑滑,瀑布般的長發(fā),笑起來很好看,像一枝花,百媚千姿,雖已爬上五十歲的路牙,無論從背影還是從正面看,都像是三十來歲的女人,怎么都無法把她與“奶奶”這個名詞扯上關(guān)系。
在太極隊伍里按人頭算,頂峰時期大概有四十多個,李老師畢竟年齡在那里擺著,他精力有限,發(fā)出的光和熱分配到不斷加入隊伍的每一個新學(xué)員身上,就攤薄了。他教我們這些新人,就做不到事無巨細。我們只能從他那兒學(xué)到基本要領(lǐng)和動作,而后就是向這些學(xué)藝精湛的師哥師姐們虛心求教每一個動作的具體細節(jié)。幾位在太極圈子里頗有建樹的師哥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于楊式太極,他們的心早已旁逸斜出。一旦我們把所有的套路過濾一遍,在休息和自由發(fā)揮時間的時候,他們便跑到陳式太極隊伍里灌漿去了。好在太極的宗旨是以武為媒,廣結(jié)良師益友,善緣天下。只要樂意,即可入圈,無門檻,無偏見,不厚此薄彼。幾位師哥在陳式太極隊伍里混得風生水起。尤其是王哥,他扎實的功底了得,一個崩劍,功力直達劍刃,逼人的劍氣能讓人感覺得到劍體嗡嗡的顫動。后來他依靠自身的修養(yǎng)和超凡脫俗的領(lǐng)悟力,榮膺第二十九屆全國陳式太極拳武術(shù)大賽冠軍。這些師哥們有時候也會教我們一些動作,還手把手地教,是急性子澆花式的。他們的出發(fā)點很好,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我們培育成和他們一樣的翹楚級別??墒翘珮O動作看是簡單易學(xué),實則不然,里面的學(xué)問深奧著呢,想學(xué)好,學(xué)精,絕非一朝一夕。幾個師哥大概是看我們這些木頭疙瘩一樣的師弟們實在是不可雕,漸漸遠離了我們,只要我們隊伍音樂一停,他們扎堆往陳式太極隊伍里跑。沒有師哥們的提攜,那就虛心向師姐求教吧。
二
近水樓臺先得月。孫姐是第一個熱心教我太極的人。因為我工作原因,常常慢三步,只好站隊的時候很自覺地排在后面。而孫姐可能是家里有事,也到場得遲緩。這樣我們站隊常常離得很近。
別人怎么做,我也跟著怎么做,如果沒有像孫姐這樣熱心人的領(lǐng)路和指導(dǎo),是做不到形意相通的,也就是說,做出來的動作猶如東施效顰,只有骨架,沒有靈魂,迷了路還未必可知。就譬如一個簡簡單單的起勢動作,兩腿叉開,屈膝下蹲,雙手下按。你看,兩腿叉開的距離,屈膝下蹲的角度,兩掌下按的速度與落點,還有每一個動作時間的把控,手的動作與腳的移動,腰肢的曲度等,都要配合得天衣無縫,做到非常精準的有機結(jié)合。太極的動作千變?nèi)f化,每一個動作里的細微指數(shù)都能車載斗量。它的要領(lǐng)就像連串在一起的瑪瑙、珠寶,一顆連著一顆。把這些細節(jié)啃透了,打起來才能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才能真正意義上的忘我境界。
看花容易繡花難。三尺門里,三尺門外。而門外漢或初學(xué)者想踢開太極這道門絕非易事。尤其是我,腦殼笨得像豬,穎悟力沒有一點彈性。孫姐為了教會我這些動作,做到精準,標準,常常每一個動作要重復(fù)數(shù)遍,十幾遍,甚至幾十遍。她不厭其煩地教,而我卻因為自己的笨拙而不好意思。她倒是顯得落落大方,說一些寬慰和激勵我的話。她說的話的確沒有水分,那些初學(xué)者幾乎都一個個笨成了鴨子,起勢動作就東倒西歪。其實教我太極的也不僅僅有孫姐,還有任姐,劉姐等。孫姐和任姐是一個村,她們彼此之間都非常了解。
在孫姐、任姐們孜孜不倦的教導(dǎo)下,我也自加壓力,進步很快。不多久,二十四式太極拳的動作基本上能夠做到標準,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學(xué)習(xí)三十二式的時候,就能夠做到了觸類旁通,僅六七天就能夠跟上大部隊的步伐與節(jié)奏。
孫姐的教學(xué)不僅止步于言語教誨,還有身兼力行,常常要手把手地教。特別是單邊、云手動作,不光肢體配合,甚至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要協(xié)調(diào)。初始教這兩個動作的時候,常常累得她額頭冒汗。
媳婦與我都笨得夠嗆,一個在席子上,一個在葦子上。五年級作文課,老師讓描寫春天來了,有的同學(xué)把春天比喻成花園,有的比喻成一幅優(yōu)美的畫,媳婦另辟蹊徑,把春天來了比喻成坐小滑梯。老師特意把她的作文以反面教材在班級閱讀,引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老師問她所以然,她說正從寒風測測的嚴冬一下子暖和起來,氣溫落差大,不是像坐小滑梯嗎?她的話問得老師啞口無言。這樣的比喻聽起來有理有據(jù),沒毛病,就是沒有藝術(shù)感染力。媳婦知道自己的笨,故而不去廣場,不去跳廣場舞,更不去學(xué)太極。有一回,晚飯后,她閑來無事,便在廣場散步,老遠就看到了孫姐教學(xué)的一幕。她很內(nèi)斂,沒有做任何驚擾的事情。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她問我為啥要跟婦女學(xué)太極。我告訴她原因,并坦白說沒想法。這一點她倒是認同,斷言即使把我放到女人窩里也出不了問題。她接著調(diào)侃我說,有賊心沒賊膽。
天,真是冤載枉矣!這是哪兒對哪兒。果然有觀井心的話,我就不在太極圈子里混了,我在這個隊伍里是年齡最小的一個。隨便拉出來哪一位師姐,都比我大上一截子。
孫姐是自由職業(yè)者。開了一間縫紉鋪。鋪子就在她們的村上。她的手很精巧,只要是流行的新潮衣服,無論款式多么蹊蹺,她都能做出來,再加上太極隊伍里一次次統(tǒng)一定制的各種太極服,足夠她營生糊口。她晚上打太極,白天就忙碌于縫紉鋪子里。有一回,公司要做很多的布口袋,急需用。我們公司有布匹,是特制的。每一次做都是將這些布放在與孫姐一樣的縫紉鋪子里,過一段時間去拿,只需付加工費。后來我認識了孫姐,又離她最近。我想,讓誰做都是做,反正是按單付費,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呢,這一次就讓孫姐來做吧。我給她打電話,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且推掉兩個來貨加工的顧客,為我趕制這些布袋。
我這是第一次踏進她的鋪子。那是說不上大的房間,干凈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款式的樣板服裝,還有很多電腦刺繡圖案的太極服。在鋪子的西北角放著一張床,鋪蓋整齊。在另一個角落里有鍋灶菜蔬之類,一看就知道不是擺設(shè),而是她把這兒當成了家。出于好奇,我問孫姐,現(xiàn)在治安這么好,晚上還用在這兒看護嗎。孫姐蹙著眉,沒有直面回答,說話也吞吞吐吐,似有說不出的苦衷。我突然覺得嘴巴太賤,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旋即岔開了話題。那一次孫姐沒有收我的錢,說什么都不收。我是一個承載不起別人恩惠的人,在心里一直念著她的好。
三
在這個圈子里,我最要好的除了孫姐,還有劉姐、任姐,再就是三劍客外的達安太——彭月梅。對于彭月梅,我從來不稱為她姐,雖然她年齡比我大上幾歲。我也說不出為什么,每次喊她都是叫她的名字,有時候連姓都省略了,直呼月梅。有一回,太極隊伍例行鍛煉告一段落,我們幾個到超市買東西。在回來的路上,見一酒鬼。月光下看不清他的面目,估摸有五十歲左右。他躺在非機動車道外面的地坪上,醉得不成樣子。隨著四肢擺動,嘴里還不停地喊著:“你們別看我,看我干什么?我又沒醉。說沒醉就沒醉,店小二,上酒上菜,我還要喝上幾瓶?!?br />
此是嚴冬,天寒地凍,剛剛下過一場雪,白天的時候,雪水順著屋檐往下流,然后就結(jié)成了很長的冰凌。到了晚上,天氣更加寒冷。那個醉鬼穿得很單薄。這樣下去,夜里肯定會把他凍得夠嗆。我走過去想問他家在哪里,要么送他回去。我的行為立馬被任姐呵止,并勸誡我少管閑事。
在德客樂廣場南,匯鄰灣廣場開業(yè),為了增添人氣,就拉我們的太極隊伍。這樣做倒也無可厚非,讓人心里不平衡的是,他們只挑太極精英入局,而且入選者每天都有禮物饋贈,再每人量身定做一身像模像樣的太極服。這樣一來,太極隊伍就分層了。人心也就不再那么有凝聚力。那時我剛把太極拳、太極劍、太極扇,和三段太極掌的動作學(xué)會,還是一個雛鳥,自然入不了他們的法眼,被淘汰出局,而孫姐、任姐、劉姐都很榮幸地攥著入場券,但她們覺得這樣做太過分,離心離德,就自動放棄那次機會,而離開李老師的羽翼,然后領(lǐng)著我一起投奔了沈老師。
沈老師是女的,七十多歲。
徐州不是太極之鄉(xiāng),也不是太極發(fā)源地,卻臥虎藏龍。有一次全國太極大賽在銀川舉行,徐州武術(shù)協(xié)會會長深知李老師年事已高,不便遠行,就找到了沈老師,并給她買了飛機票。沈老師也不辱使命,壇子里捉鳥王一樣,走到那里包攬了幾項金牌。
沈老師不僅精通楊式太極,還是徐州陳式太極的掌門人。太極本是剛?cè)岵?,以柔克剛。沈老師打太極一旦進入狀態(tài),十根手指都發(fā)抖,由此可見一斑,她的功力是何等深厚。沈老師海納百川,既然我們投入她的麾下,又師從名門,就慷慨收下我們這幾個關(guān)門弟子,并按楊式套路毫不保留地教導(dǎo)我們。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原來的太極群被李老師帶著大隊人馬去了匯鄰灣,剩下的一部分還堅守陣地,只不過群龍無首。我們幾個人隨著沈老師去了紅星美凱龍廣場。
彭月梅入選,她沒有跟班我們,去了匯鄰灣。只不過后來她又殺了回馬槍,折身回來領(lǐng)著這一群散兵游勇盤踞山頭。再后來,我們幾個人也加入了彭月梅的隊伍,這說起來饒舌,卻又是千回百轉(zhuǎn)。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后面再說吧。
紅星美凱龍人氣不足,我們的到來增添了些許活躍的氛圍。紅星美凱龍的黨委書記鄒成強對于我們的到來甚是鄭重其事。沈老師說,這個廣場燈光太暗,鄒成強雷厲風行,責成分管這兒的電工立馬準備材料,并親自監(jiān)督承辦這件事情。三天以后,紅星美凱龍廣場燈火輝煌。沈老師要求我們練習(xí)推手。推手是陳式太極和楊式太極共用的基本功。太極的功力如何,推手就是一面鏡子。推手要兩個人配合,一個人也可以練習(xí)。它的則要是走八卦步。功力深邃的人會踩同一個腳印。能不能走同一個腳印,沙土是最好的見證。紅星美凱龍除了商場就是水泥地路面,鄒成強就命令手下員工到一里路之外的地方去挖。
鄒成強也喜歡太極,并加入我們的隊伍,虛心學(xué)習(xí)。作為一個那么大規(guī)模的企業(yè)領(lǐng)頭羊,我想,他的腦瓜一定非常靈巧,接受能力強。實則不然,如果把我的笨拙比作鴨子,那他的笨拙堪比趕鴨子上架。尤其是野馬分鬃和捋擠勢這兩個動作,僅一只腳金雞獨立,如若做不到身如勁松,腳下萬根扎地,另一只腳虛鄰而立,就談不上平穩(wěn)。鄒成強常常東倒西歪,幾欲跌倒,倒是擺出嚴肅認真的臉神。五十步笑百步,每當我看到鄒成強洋相百出時,就滋生出無比的優(yōu)越感,甚至有教導(dǎo)他的沖動。不過,我的這個想法是多余的,孫姐不僅要教我,還要分心去教他。孫姐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她分心乏術(shù),就把教我的重任委托給任姐,然后一心一意地去教鄒成強。任姐更是熱心腸的人,樂意而為之。這樣,孫姐教鄒成強,任姐教我。我們雖在一起練功,卻是各行其道。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鄒成強就在跟著我們練習(xí)太極不多久,因腦溢血住院。他年齡雖然不是太大,充其量五十四五歲,高血壓伴隨著他已經(jīng)很多年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就像攜帶著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引爆的可能。好在他救治及時,沒有落下太大的后遺癥。就在他處于康復(fù)期,需要人照料的時候,他的妻子和他離婚了。除了不在身邊的兒女,他成了孤家寡人。好在他性情樂觀,照樣跟著我們學(xué)太極。
時間大概過了一年,沈老師因為要照顧她高齡母親的原因,去了睢寧縣。沒有了老師的指引,我們又成了無頭蒼蠅,不得已,只好吃一次回頭草,在德客樂廣場安營扎寨。在這兒,彭月梅已成了這個隊伍的總首領(lǐng)。彭月梅的二進宮聊起來實在太狗血,匯鄰灣負責人看人下菜碟,就因為彭月梅海拔不夠,僅跟了一夜,第二天就被下逐客令。其實,單論彭月梅的太極功底,除了幾個師哥,無人能及。我們的來歸,彭月梅非常高興。畢竟我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磨合,已經(jīng)不再是初始階段太極圈的生瓜蛋子,打起來有板有眼。甚至彭月梅斷言,如果碰上擂臺賽,我橫刀勒馬,喝于當陽橋上,不知道會有多少嘍啰被我斬于馬下。
孫姐沒有跟著我們一起回來,她就像一個默默的守護者,守護著紅星美凱龍廣場的那一份安寧,還有正在康復(fù)治療期的鄒成強。
由于工作原因,幾年后,我離開了徐州。但我與任姐、劉姐還有彭月梅不斷聯(lián)系。我們有一次在微信聊天時,就聊到孫姐。任姐告訴我,鄒成強不久前二次犯病住院,現(xiàn)在勉強扶著板凳走路。他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工作,就回他的邳州老家,孫姐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與他相處,積累了一定的感情,難舍難分,也跟著他去了邳州。孫姐說,她情愿照顧一個半身癱瘓的人,也不愿意和整日醉得不成樣子,依父母之命唐突結(jié)婚,沒有任何感情基礎(chǔ)的人生活在一起。接下來的后半生,她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反正兒女的終身大事都已完成,無牽無掛。最后任姐還說,幾年前冬天的那個夜晚,我們碰到的那個醉鬼就是孫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