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零落成泥” 守望歲月的堅韌之花(散文)
在老家的村東頭,有位老人,他就像村子里的一個老物件,看似普普通通,卻承載著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身材中等,背微微佝僂,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稀稀疏疏地貼在頭皮上,就像冬日里荒蕪的山坡上殘留的幾縷枯草,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寬闊的額頭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泥土的氣息和往昔的艱辛。老人的眼睛不大,卻深邃有神,里面藏著他一生的喜怒哀樂。當他望向遠方時,眼神中時常會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神情,那目光中既有歷經(jīng)磨難后的堅韌,又透著對生活的淡然。
村里人常常能看到他靜靜地坐在村東頭那棵大槐樹下,如同歲月長河中一個安靜的音符。
他是1972 年的時候,從上海某中學來到我們村插隊落戶的。那時,他還是個青澀的高中生——從繁華的上海大都市背起簡易的行囊,來到我們這個偏僻又貧困的小村子。剛到這兒的時候,他就像一只誤闖進陌生林子的小鳥,渾身透著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氣息。他白白凈凈的,身上有著城里人的那種斯文勁兒,和村里常年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站在一起,那差別可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但他的眼神亮堂,就像黑夜里的星星,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br />
那時候的農(nóng)村生活,就像一場漫長又艱苦的馬拉松長跑,繁重的體力勞動刺痛著身心。每天天還沒亮,黑咕隆咚的,就得一骨碌爬起來,扛著農(nóng)具下地干活。一直要忙到月亮都爬上了樹梢,累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才能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但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當孬種,哪怕身子骨瘦弱,在那田地里也是咬著牙拼命。播種的時候,他跟著老把勢們一步一步學,手上被農(nóng)具磨出了血泡,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簡單找塊布一包扎,接著干。收割的時候,他那身影在稻田里穿梭,比誰都勤快。他用心琢磨每一個農(nóng)活環(huán)節(jié),沒多久,就贏得了村民們的認可和稱贊。大家都在私底下說:“這城里來的娃里面,小張可真帶勁兒,有骨氣,是個好樣的!”
因為他干活實在、有想法,沒過兩年,鄉(xiāng)下的所有農(nóng)活干起來都不輸于土生土長的村民,大家覺得他年輕有文化,又是個干農(nóng)活的好把手,一致推選他當了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就像在肩上壓了一副沉甸甸的擔子,但他卻把這當成了自己的使命,干得更起勁兒了。為了能讓大家都吃飽飯,他帶著村民們到處去找水源,翻山越嶺的時候,他總是沖在前面,荊棘劃破了衣服,石頭磨破了鞋子,他都沒當回事。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又馬不停蹄地開始修溝渠。他和村民們一起,在泥水里摸爬滾打,搬石頭,挖泥土——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日子久了,他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就像一層堅硬的鎧甲。
幾年后,經(jīng)上級批準村民推舉為大隊支書。這下,他的心和整個村子更是緊緊地連在一起,沒日沒夜地為村里的發(fā)展操心,腦子里想的都是怎么讓村子變得更好。
1977 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就像一顆炸彈,在這個平靜的小村莊里炸開了鍋,也在他的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這對他來說,本是一個能改變命運的大好機會!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驚喜和希望,那是對知識殿堂的深深向往。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當那幾本珍貴得像寶貝一樣的復習資料拿到手時,他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那時,村里的基本農(nóng)田建設(shè)正處在火燒眉毛的關(guān)鍵時期,灌溉設(shè)施出了大問題,如果不趕緊修好,來年的莊稼可就全完了。他作為帶頭人,這個時候怎么能離開呢?白天,他就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田地里跑來跑去,指揮大家搶修設(shè)施,嗓子都喊啞了,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晚上,他拖著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身子回到家,看著角落里那幾本復習資料,心里滿是無奈。有時候剛翻開,村民們就來敲門,找他商量農(nóng)田建設(shè)的事,他二話不說,就把書一放,跟著村民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時間復習了。那些夜晚,他獨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心里像有一團亂麻,滿是掙扎和無奈。最后,他只能長嘆一聲,放棄了高考。那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啊,可他還是把村子的利益放在了前面,這一放,就像把自己的希望裝進了一個盒子,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1978 年,知青回城的消息吹進了村子,對于下鄉(xiāng)知青來說,那是夢寐以求的春風,回城的第一個名額,毫無懸念地落到了他頭上。它就像是命運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希望的大門,他可以回到繁華的上海,回到父母身邊,重新過上舒適的生活。
當他正式接到通知的時候,他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父母那期待的眼神,上海熟悉的街道,還有那些充滿回憶的角落。但很快,他的思緒就被一位一同下鄉(xiāng)的同學占據(jù)了。那個同學家里的情況非常特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同學的父親生病常年臥床不起,弟弟妹妹還小,都在上學,全靠她母親一個月十幾塊錢的工資維持。他知道,如果這次他回去了,一起下鄉(xiāng)的同學什么時候能回城都是個未知數(shù)。那些天,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猶豫不定。村民們都勸他回城,說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伤趲讉€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后,還是做出了決定。他把這個珍貴得像金子一樣的名額讓給了同學。
當同學知道這個消息,感激涕零地來找他時,他只是微笑著說:“你比我更需要這個機會,再說我還是村干部,把名額讓給你,是我應該做的,這點風格我有。”他放棄了回城,放棄了原本觸手可及的輕松生活,選擇繼續(xù)留在這個小村莊,為這里的人們默默付出。
80年代初期,他主動向組織提出留下來不回城了。許多村民都對他的決定難以理解,更多的是惋惜。后來,他和村里一位志同道合的回鄉(xiāng)女知青相愛了。他們的愛情就像田野里盛開的野花,雖然平凡,但卻充滿了生機和甜蜜。他們一起為家庭努力,一起為村子奉獻,一年后生了個可愛的女兒。那女兒就像小太陽一樣,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和溫暖。
可命運像是一位冷酷的劊子手,一次次舉起厄運的屠刀,砍向他的希望、他的幸福。每一次打擊都精準地落在他最脆弱的地方,讓他在痛苦的漩渦中越陷越深,難以掙脫。八年后的一個傍晚,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無情地打破了這份寧靜。他的妻子在那場噩夢中永遠地離開了他,當他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抱著妻子漸漸冰冷的身體,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怎么也止不住,可妻子再也無法回應他,只是靜靜地躺在他懷中,如同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他和妻子那是一種歷經(jīng)歲月洗禮卻愈發(fā)醇厚的情感。妻子走了,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僧斔吹缴砼?5 歲的女兒那懵懂又驚恐的眼神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害怕女兒受到任何感情上的傷害,害怕女兒受委屈,于是他暗暗發(fā)誓,這輩子都不再娶。
從此,他推辭了許許多多好心人介紹對象,一個人既當?shù)之攱?,每天忙完村里忙家里。他細心地照顧女兒的生活,耐心地教她讀書寫字,陪著她一點點長大。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
就這樣,他在我們村當了幾十年的村支書,直至年滿六旬才退下來。如今,女兒早已嫁人,他拒絕了女兒無數(shù)次要求隨她一起生活的苦苦哀求,執(zhí)意要只身一人留在村里——也許,他是想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守著與亡妻的點點滴滴,直到生命的盡頭;也許,他是想在這片他曾經(jīng)奮斗過的土地上,回味那些青春歲月里的苦與樂,讓靈魂有處安放。
他是孤獨的,可他又不孤獨,因為這里有他的一生,有他珍愛的亡妻留下的所有痕跡。沒事的時候,村東頭那棵大槐樹下,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尊被歲月風化的雕塑,又似一片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枯葉。命運對他的捉弄,就像一場殘酷的游戲,把他珍視的東西一件件奪走。那高考的夢想,回城的機遇,還有他深愛的妻子,都如殘雪般在命運的漩渦中破碎。他的眼神里,有對往昔的眷戀,有對命運不公的默默承受,還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超脫。
村里的年輕人對他總是懷著一種特殊的敬意。閑暇時,他們會圍坐在老人身邊,聽老人講述那些過去的故事。有位年輕的村民,帶著一臉的好奇問他:“大伯,您當年從上海來的時候,是不是感覺這里就像另一個世界???”老人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緩緩說道:“那可不,剛來的時候,啥都不習慣,可日子久了,也就慢慢適應了。再說,往祖上數(shù)三代,咱也是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又回到鄉(xiāng)下,哪有什么不習慣呢?”年輕人又追問:“那您后悔過嗎?”老人目光變得深邃,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么后悔的,這里有我的責任?!?年輕人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老人的眼神里,他們似乎看到了一種叫做信念的東西。
微風拂過,吹起他稀疏的白發(fā),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仿佛在和命運對視,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屈與無奈。他是我們村的傳奇,是命運手中那朵在風雨中頑強綻放的苦澀之花,讓每一個知曉他故事的人,都在心中泛起無盡的感慨和敬意。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