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小河往事(散文)
“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用以形容我們村北入口這座橋頭再恰當不過了。從北面進入村子,它是唯一的入口,橋下這條河由東向西流淌,護住整個村子,村民都叫它“齊后支渠”。向西直通博平一干渠,向東匯入茌平茌新河,曾經(jīng)是村里東西北三側(cè)大片田地早春灌溉的唯一水源。
早春,灌溉是一項至關(guān)重要的農(nóng)事。冬去春回,萬物復(fù)蘇,沉睡一冬的小麥開始返青,這個時候急需水分,春灌便是重中之重。用于灌溉的水源主要依靠黃河水,上游位山灌區(qū)引黃閘開閘后,黃河水便通過河流主干道,干渠,分干渠,支渠逐漸灌滿河道,給流經(jīng)沿途的田地帶來豐收的希望。
上游來水時,不僅大人興奮,小孩子們更興奮。如果剛好趕在周末來水,我們會跟著大人一同來到村后的小河。大人們站在橋頭邊閑侃家常邊把手搭于額頭遠眺。孩子們不顧大人的呵斥,三五成群順著河堤滑入河底,在干涸的河床上瘋跑!來水是自西向東,我們便向西面跑,去迎接黃河之水。
小學時期有一本課外讀物《黃河之水天上來》而伙伴們把它改為“黃河之水西邊來”。河道兩側(cè)是光禿禿的楊樹,等待萌芽的柳樹,樹下河堤坡面上是枯黃的蘆草,它們都在等待返青,渴望喝到早春第一股甘甜。南側(cè)坡面有時還會殘留未融化的積雪,但河床早因枯竭已久而干裂,土層滿是裂紋,每道裂縫里藏匿著整個冬天的故事。走在河床上時而會發(fā)現(xiàn)幾個深淺不一的腳窩子,這又是誰留下的印記,又藏有一段什么樣的故事?我顧不上去探究,跟著小伙伴繼續(xù)向西跑,比賽誰能先和黃河水相遇。
不知不覺間,橋頭上村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父母的呼喚在二月的春風里漸行漸遠。我們依舊瘋似地跑著,跑著……直至傳來一聲驚呼?!鞍?!水來了!”一抹渾濁的水流像一支沾滿墨的毛筆在如宣紙般平整的河床上神奇走位,又像一條靈巧的水蛇蜿蜒前行,在平坦的河底,敏銳地發(fā)現(xiàn)哪里更為低洼。小伙伴們折返往回跑,有的跑在水前面像是領(lǐng)路者,有的則在水的兩側(cè)如同左右護法,護衛(wèi)著這孱弱的涓涓細流匍匐前行。
水面和流速在孩子們的驚訝聲中,越來越寬,越來越快,裹挾著沿途的枯枝、樹葉、雜草、上游的故事向前流淌。橋頭上,大人們也開始興奮起來,對著孩子們大聲喊道。
“小兔崽子們,還不快上來,一會兒水大了小心把你們沖跑?!?br />
孩子們哪顧得上大人的叫喊,依舊撒歡式地瘋跑。隨著水流速度變快,我們也變得更加激動,一同激動的還有那被水漫過的樹根、茅草、河床。年齡小一點的孩子因跑得慢,被水打濕了鞋子,一邊驚叫連連一邊加快了奔跑速度。當我再回頭望向后方,河底已被渾濁的黃河水覆蓋,兩側(cè)的枯草已被淹沒,裸露的樹根也被淹沒,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窩子還有我們雜亂無章的腳印全部被淹沒了,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過。湍急的河水裹挾著雜物不時地撞擊著河岸,水位逐漸上升,這些雜物連同它們的故事,有的跟著河流繼續(xù)涌動,有的則被樹根挽留下來打著漩渦相談甚歡。
來到橋底,大家你擁我擠地鉆過小橋的拱洞,興高采烈地繼續(xù)跑向東方,直到大人們再次發(fā)出橋頭獅吼,才悻悻地爬上岸趴在橋頭上向下觀望。水位繼續(xù)漸漲,柔弱的涓涓細流變成了波濤洶涌的急流,勢如猛獸,狂奔而行,我們倒吸一口涼氣,再也不敢輕視河水的力量。
大人們談?wù)撝酉聛淼墓喔仁乱恕2痪煤?,水流勢頭減慢直至安靜下來,黃沙開始慢慢沉淀,河水由渾濁變成灰黃再變成清澈。幾天后,小河兩岸機器的轟鳴聲此起彼伏,一臺臺水泵像是饑渴的怪獸,大口大口吮吸著河流甘甜的乳汁,隨后又把更為清澈的甘甜噴灑在麥田里??諝饫飶浡具?!咕咚的聲響,不時出現(xiàn)幾聲滿足的飽嗝。
孩子們把家里破舊的紗窗,綁在交叉的木棍上,制成一個簡單的漁網(wǎng),蹲守在水袋子出水口,等待著意外收獲。剛剛睡醒的小魚被水泵吞進,天旋地轉(zhuǎn)地涌向出水口,掉落在漁網(wǎng)之中。地頭上被水流沖出的泥坑里,不時泛起幾朵水花,拇指肚大的小鰱魚、小鯽魚、小泥鰍還未享受短暫的安寧,便被小孩兒們裝到罐頭瓶里等待未知的結(jié)局。
灌溉結(jié)束后,小河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河邊的楊樹、柳樹開始變得枝繁葉茂,綠意盎然,幾聲蟬鳴飄過,春天已悄悄離去,夏天帶著它獨有的熱情襲來。黃昏時分,農(nóng)人們忙完一天的農(nóng)活,把一板車割來的野草倒進河里,經(jīng)過清洗后,再用三股鋼叉挑回板車,為牛羊準備了一頓干凈的晚餐。隨后,便踩在岸邊甩出毛巾按在河水里洗上一把,擦去一天的酸臭與疲憊。幾個年輕人直接跳進河里,任由河水肆意沖刷著身心上的勞累。
稍大一些的孩子們,站在橋上,模仿電影里的橋段,喊出振奮人心的臺詞相擁跳下。又有幾位孩子模仿著《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做出一個滑稽的動作,隨后一個筋頭翻入水中。撲通一聲!泥土色的浪花翻滾后便沒了動靜。當你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遠處水面露出的小腦袋,讓你大吃一驚。“扎猛子”在農(nóng)村孩子眼里沒有什么可驚訝的,很多孩子即使不會游泳,卻早早地學會了扎猛子。他們在岸邊的淺水區(qū),抓住水下裸露出的樹根,深吸一口氣,一頭扎進水里,在水中抓著樹根匍匐前行,少則兩三米,多則五六米,實在憋不住了,便把頭猛得探出水面,用手快速抹一把臉上的水,露出得意之色。一旦學會游泳,他們便如同一條條小魚,時而飄在水面,時而潛入水中。
小河不算太寬闊,卻擁有寬廣的胸懷,任由孩子們在它懷里玩耍嬉鬧,哪怕他們把清澈的水攪成泥漿絕無怨言。它留下農(nóng)人勞作一天的辛苦,留下一板車野草根上的泥土,接受著孩子們的肆意妄為,享受著魚蝦穿行其中,它用無私的心胸為村子帶來快樂。
夏末,烈日依舊肆無忌憚地烘烤著這片土地,蒸發(fā)著水位線驟降的小河。小河兩岸再度燃起機器的轟鳴,隨著一股股清泉噴灑而出,田間喝足水的玉米苗顯得更加嬌嫩、翠綠、粗壯。給大自然帶來勃勃生機,給農(nóng)人們帶來豐收的訊息。
隨著水位持續(xù)下降,岸邊一道道清晰的水位線像是五線譜,彈奏著夏末秋初的贊歌。河面逐漸變窄,河水變淺,水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漣漪。大人和孩子們從家里拿來漁具,粗制的漁網(wǎng)、水桶、臉盆卷起褲腿,跳進河水里,一場人魚大戰(zhàn)爆發(fā)在即。
人們用鐵鍬或徒手挖出泥巴壘起道道堤壩,把小河分為一段又一段。大家都站在屬于自己的戰(zhàn)區(qū),撅著屁股用盆子費力地往外刮水。很快河水便被刮得所剩無幾,雖然相鄰戰(zhàn)區(qū)還有水偷偷滲入但不影響捉魚。渾濁的泥漿水面上泛著點點水花,像父親眉頭上的皺紋一點點擴散,像是姐姐臉頰上的酒窩既深邃又好看。
水面上出現(xiàn)一道道黑色的脊梁,沒錯!出魚了,有大的,有小的。小鰱魚最不耐嗆,浮在水面翹著小嘴大口喘息,最容易捉到;小鯽魚則是露著黑黑的脊梁,躲來躲去,絲毫不知自己已暴露位置;黑魚最為狡猾,即便水干了,它依舊藏在泥漿里一動不動,很難發(fā)現(xiàn);泥鰍與鱔魚則像水蛇,在泥漿里蜿蜒游走,留下了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水紋;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魚,薄如紙片,在陽光照射下五彩斑斕,姑且叫它們小彩魚吧!
人們臉上被黃泥漿水染滿,像是戲臺上一張張臉譜,只露著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水面,張開雙臂,五指分開,猶如雄鷹的利爪隨時向獵物出擊。撲通!撲通!孩子們仿佛靈活的小猴子,在水里沖過來,竄過去,泥漿滿天飛,不時有幾條魚、泥鰍被扔到岸邊。岸上的小跟班迅速地看準自家人扔上來的魚,撲過去按住抓起來放到魚兜里或桶里。有時因為太著急,一個沒站住滑進水里,弄得滿身是泥,引起大伙一陣哄笑。
太陽照在人們臉上,各式各樣的黃泥臉譜,有的濕漉漉,有的已被太陽曬干,一道道裂縫像被烤裂的陶瓷罐。幾條幽黑如小孩兒胳膊般粗細的大黑魚,最后也沒能逃過獵手的眼睛。
中午時分,村子里炊煙裊裊,不時回蕩著孩子們的嬉笑聲,夾雜著撲鼻而來的魚肉鮮香。小河恢復(fù)了它的平靜,殘余的水洼慢慢變得清澈起來,劫后余生的小魚們愜意地游弋其中,隨時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幾只不知名的水鳥,站在岸邊撿拾著孩子們?nèi)拥舻穆莳{、小河蚌、小蝦米。灌滿水的腳窩子,一道道小堤壩,幾處渾濁幾處清的水洼,像歲月流逝留下的斑駁,低吟著鄉(xiāng)村贊歌。
雨季過后,秋末冬初,小河開始慢慢干涸,一個又一個深淺不一的腳窩子,一道又一道清晰的水位線,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故事。
如今小河還在,只是橋頭已被修繕成混凝土制。河床與河堤上長滿了枯黃的蘆葦,蘆葦根部泡在淺淺的水里,一陣風吹過,蘆花隨風飄揚,葦桿搖動水面,蕩起層層漣漪,但清波之下卻沒有了魚蝦。這些水并非上游的黃河水,而是岸邊養(yǎng)豬場,養(yǎng)牛場以及溫泉景區(qū)流出的污水。摻雜著牛羊糞便的污水和洗浴后的廢水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氣味。
云煙易散,往事悠悠。村頭的小河連同屬于它的往事,永遠地停留在了故鄉(xiāng)的舊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