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郵政局那局促又彌漫著陳舊氣息的一方天地里，空間仿若被無形的壁壘所限，逼仄得讓人稍一舒展四肢，便似要觸碰到四周斑駁的墻壁?；椟S的燈光終年無精打采地懸于頭頂，吝嗇地灑下黯淡光線，瑞豐就像隱匿在這黯淡角落里、被歲月肆意堆積的塵埃層層掩埋的一顆石子，渺小且毫不起眼，每日淹沒在來來往往忙碌身影交織的人流之中，隨時都可能被悄然遺忘，無聲無息地消逝于眾人視野。
　　 作為入職僅僅兩三年的基層辦事員，瑞豐的辦公桌上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文件，那些紙張或邊角卷起，或沾染著咖啡漬，如同他紊亂瑣碎的日常工作寫照。每日，他機械地重復(fù)著單調(diào)流程，從分揀郵件開始，手指機械地在形形色色包裹與信件間撥弄，依照早已熟稔卻也心生厭倦的規(guī)則歸類；到錄入信息，眼睛麻木地盯著電腦屏幕，敲擊鍵盤的聲響在寂靜辦公室里單調(diào)回響；再到接聽咨詢電話，聽筒中傳來千篇一律的疑問，他用制式化口吻機械作答，激情仿若春日里薄霜，在這無休止循環(huán)中，被熾熱忙碌的“日光”徹底消磨殆盡，懈怠與敷衍宛如兩張擺脫不掉的標簽，悄然黏附在他工作的方方面面，恰似一場無聲、無力的抗議，宣泄著心底對這無趣職場深深的厭倦。
　　 然而，命運的波瀾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被掀起。嬌俏女友小蔡那精心修飾的眉眼間，常透著不加掩飾的輕蔑眼神，恰似尖銳冰錐，直直刺向瑞豐心底。而她那如利刃出鞘般犀利的數(shù)落——“不上進，永遠上不了臺面”，仿若一道晴天霹靂，剎那間在瑞豐腦海轟然炸響，將他長久以來自我編織、自我沉醉的幻夢擊得粉碎，殘骸不剩。但也正是這記“重錘”，狠狠敲在他心底那處沉寂角落，點燃了潛藏已久、蠢蠢欲動的不甘火種，火勢漸旺，驅(qū)使著他急切尋覓改變現(xiàn)狀的路徑。為重塑在女友心中已然落魄不堪的形象，更為在這暗流涌動、競爭仿若潛藏于幽深水底、隨時可能掀起驚濤駭浪的郵政局里，闖出一條通往光明未來的康莊大道，他咬咬牙，決然踏上那條布滿荊棘、滿是討好意味的迎合領(lǐng)導(dǎo)之路，哪怕前方荊棘刺身、坎坷難行。
　　 恰逢郵政局迎來關(guān)鍵的迎檢節(jié)點，這消息仿若一道希望曙光，穿透他生活的重重陰霾，直直照進心底。彼時，“江城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哪個單位也不能拖后腿！誰扯后腿，誰下崗！”江城市市長在莊重嚴肅會議上，那擲地有聲、字字鏗鏘的嚴厲警告，恰似巨石投入靜謐湖面，激起層層洶涌漣漪，以市政廳為圓心，漣漪迅速向外擴散，各級政府、各個單位仿若被上緊發(fā)條的機械鐘表，聞風而動，齒輪飛速運轉(zhuǎn)，不敢有絲毫懈怠，紛紛繃緊神經(jīng)投入這場關(guān)乎榮譽與“存亡”的備戰(zhàn)之中。地處郊區(qū)、規(guī)模雖不算宏大卻五臟俱全的郵政局，仿若一艘航行在浪潮中的小船，也被無情卷入這場緊張的迎檢風暴浪潮，在風雨欲來的氛圍里飄搖。
　　
　　 二
　　 局長江雄從上級單位帶回重磅消息那一刻，郵政局內(nèi)氣氛瞬間如暴風雨將至般陰霾密布。江雄腳步急促又沉重，每一步落下，鞋底與地面撞擊聲都似敲在眾人緊繃心弦上，踏入局門便扯著嗓子火急火燎召集全員（少數(shù)值班人員被困在崗位上，無奈錯過這場“盛會”）開會。眾人魚貫涌入會議室，狹小空間愈發(fā)顯得擁擠不堪，空氣仿若被一只無形且孔武有力的大手死死攥緊，沉悶得讓人幾近窒息，胸口似壓著重石，呼吸都成了艱難之事。
　　 江雄面色陰沉得仿若暴雨前鉛灰色的天空，額頭青筋根根暴突，像是一條條憤怒扭動的小青蛇，訴說著主人內(nèi)心的焦躁與不安。因過度緊張，加之長時間扯著沙啞喉嚨激昂陳詞，他聲音已然干裂粗糙，仿若老舊風箱拉動時發(fā)出的“嘎吱”聲響，又似一臺失控的老式播音機器，卡殼般反復(fù)強調(diào)著國家暗訪組即將暗訪江城的消息。那話語滔滔不絕，如洶涌潮水一波接著一波，奔涌而來，毫無停歇之意，冗長重復(fù)得讓人頭暈?zāi)垦?，太陽穴突突直跳，心生厭煩之感愈發(fā)濃烈，卻又不敢表露分毫。好不容易等江局長那冗長乏味的發(fā)言終于畫上句號，好似馬拉松長跑者望見終點線般，眾人剛想松口氣，副局長又迫不及待站起身來補充，操著尖銳嗓音，將原本規(guī)劃一個半小時的會議，硬生生拖成了兩個小時的漫長“折磨”，眾人精氣神被一點點抽干。
　　 臺下員工們反應(yīng)各異，百態(tài)盡出。有的趁著領(lǐng)導(dǎo)轉(zhuǎn)身奮筆疾書板書、或是低頭查閱文件間隙，眼疾手快地將手機藏于桌下，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屏幕熒光映照著他們臉龐，眼神里閃爍著逃避現(xiàn)實的興奮光芒，沉浸在抖音那一方充滿趣味、五彩斑斕的小天地中，時而嘴角上揚，時而忍俊不禁，仿若與周遭緊張氛圍隔絕；有的則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水漬印漬，或是望向窗外隨風輕搖樹枝，思緒早已飄遠，或許在回味往昔闔家圍坐、燈火溫馨的時刻，又或許在暢想周末慵懶躺在沙發(fā)、陽光灑身的自在逍遙，眼神中滿是對當下枯燥會議的游離與抵觸。
　　 唯有瑞豐，仿若被注入一劑強效強心針，身體猛地前傾，脊背挺得筆直，雙眸似被磁石吸引，緊緊鎖住江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熾熱的渴望與急切仿若要從眼眶中溢出。他手中鋼筆在本子上疾馳，筆尖與紙張摩挲發(fā)出“沙沙”聲響，墨水在紙面洇開，字跡仿若一群脫韁野馬，肆意奔騰。哪怕是毫無營養(yǎng)的廢話、空洞乏味的套話，在他眼中，都被視作開啟成功之門、通往晉升之路的珍貴密碼，逐一詳盡記錄，不愿放過絲毫。細密汗珠漸漸從額頭滲出，先是匯聚成微小汗珠，而后緩緩滑落，沿著臉頰淌下，有的滴落在本子上，洇濕了剛寫下的字跡，他卻渾然不覺，全身心沉浸其中。密密麻麻的字跡在本子上肆意蔓延開來，紙張一頁頁翻過，他腦海中已然清晰浮現(xiàn)江局長面帶微笑、贊許有加的模樣，仿若親耳聽到那親切話語：“小瑞啊，表現(xiàn)不錯，是塊好料子！好好干，要吃透此次會議精神?。　睍h結(jié)束，江雄整理發(fā)言稿，抬眼瞧見瑞豐還愣在原地，一臉懵懂模樣，隨口一問，瑞豐才如夢初醒，臉瞬間漲得通紅，脖頸也泛起紅暈，局促地撓撓頭，腳步慌亂地離開會議室。
　　
　　 三
　　 夜幕仿若一塊巨大黑色幕布，緩緩落下，將世界籠罩。昏黃路燈在街邊散發(fā)著微弱光暈，孤獨且忐忑的瑞豐身影被拉長，映在粗糙地面上，略顯佝僂、寂寥。歸家后，狹小出租屋內(nèi)，燈光昏黃黯淡，他顧不上洗漱休憩，一頭扎進那兩小時記下的繁雜筆記里。
　　 他坐在吱呀作響書桌前，時而屏息凝視本子上文字，眉頭緊鎖，似要從字里行間再擠出幾分深意；時而眨眼沉思，眼眸快速轉(zhuǎn)動，腦海思緒如亂麻般糾結(jié)纏繞；時而雙手掩面，揉搓著臉頰，指尖摩挲皮膚發(fā)出細微聲響，滿臉疲憊與糾結(jié)；時而抓耳撓腮，頭發(fā)被弄亂，似這般就能撓出靈感、尋出解決之道。內(nèi)心在刪與不刪領(lǐng)導(dǎo)“廢話”間反復(fù)拉扯，仿若陷入泥沼之人，進退兩難。刪了，怕江局察覺后心生不悅，認為自己對其講話不尊重、不重視，那此前努力恐付諸東流；不刪，又覺內(nèi)容啰嗦冗長，毫無精簡之美，對身為文科生、向來以文字凝練優(yōu)雅為傲的自己而言，太過繁雜失了水準，更是丟臉之事。腳下紙簍被揉成團的稿紙漸漸填滿，如一座小型“廢紙山”，夜?jié)u深，靜謐空間里只剩筆尖摩挲紙面的沙沙聲與他偶爾的輕聲嘆息，似在訴說著這場無人知曉的“鏖戰(zhàn)”。
　　 歷經(jīng)整晚苦戰(zhàn)，雙眼布滿血絲，紅得仿若充血寶石，干澀酸脹；脖子酸痛難忍，每轉(zhuǎn)動一下，便“咔咔”作響，似老舊機器運轉(zhuǎn)。才從亂麻般記錄中艱難梳理出6大條18小條，條條皆是老生常談：衛(wèi)生方面，要求嚴苛到極致，需地面光潔如鏡，光可鑒人，能倒映出天花板上昏黃燈光輪廓，桌面要一塵不染，手指撫過不能留一絲灰塵蹤跡；工作紀律上，嚴禁上班處理私事，無論是偷偷打開購物網(wǎng)頁，手指輕點選購心儀商品，還是與鄰座同事閑聊家長里短、影視八卦，亦或是玩幾局手機小游戲打發(fā)時間等瑣事，都被嚴令禁止；室內(nèi)禁煙細致入微，不僅室內(nèi)空氣要清新無煙味，連走廊和衛(wèi)生間門口那方寸之地，都不能殘留絲毫煙味，仿若禁煙“結(jié)界”，守護著單位純凈環(huán)境。斟酌再三，他采取折中辦法，保留部分看似重要、能彰顯領(lǐng)導(dǎo)重視程度的“歷”，去除過度重復(fù)、聽得人耳朵起繭的內(nèi)容，而后心懷敬畏，端坐書桌前，逐字逐句雕琢，撰寫報告。
　　 每一個用詞，他都反復(fù)權(quán)衡，在詞典與腦海記憶中翻找更精準、更貼合語境、更能展現(xiàn)忠誠意味的詞匯；每一句話，都悉心修飾，調(diào)整語序、增添敬語，言辭謙卑至近乎諂媚，仿若古代臣子呈遞給帝王的奏章，字里行間滿是赤誠忠心與敬仰之情，滿心期許這份嘔心瀝血之作，能換來江雄贊賞目光，能在眾人面前被大肆褒揚，助自己鯉魚躍龍門，成為郵政局里一顆耀眼新星，擺脫當下平凡黯淡處境。
　　 可現(xiàn)實卻似一記冷酷無情、力道十足的響亮耳光，“啪”地狠狠扇在他滿是期待的面龐，清脆聲響仿若在心底回蕩，震碎了所有憧憬。次日上班，瑞豐懷揣精心裝訂、厚達數(shù)十頁、洋洋灑灑萬字報告，雙手微微顫抖著呈給江雄。江雄先是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繼而嘴角上揚，扯出一抹笑意，看著他熬出一對熊貓眼、滿臉盡顯疲憊憔悴之色，不禁疑惑問道：“你昨晚干嘛了？”“沒，沒干嘛……江局，您看這是我整理的會議要點，請您審閱，我好對照執(zhí)行?！苯劢舆^報告，目光隨意掃過，眉頭瞬間緊皺，仿若川字刻于眉間，“不錯是不錯，很細致，可有些話不該寫上面?！比鹭S心猛地一沉，仿若墜入冰窖，順著江雄所指，瞧見那句“要是有誰不當回事，我在被撤職前，先把你‘擼’了……”“小王啊，這話口頭講講無妨，寫在紙上太扎眼……你還年輕，得多歷練歷練。”言罷，江雄將報告隨手塞回，瑞豐仿若石雕般僵在原地，渾身血液似都凝固，周遭空氣仿若也冷了幾分，恰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寒意從頭頂直竄腳底，刺骨難耐。
　　
　　 四
　　 這一日，他失魂落魄、無精打采，仿若行尸走肉般游蕩在辦公室各角落，萬沒想到自己一番殷勤、滿心期許竟弄巧成拙。好在好友兼同事趙叢，瞧出他滿心沮喪，拍拍他肩膀勸慰：“別灰心，把本部門迎檢工作做好，江局自會重用你?！痹陟c期待交織的煎熬中，暗訪之日悄然降臨。
　　 清晨，天邊才泛起魚肚白，瑞豐便早早從床上彈起，簡單洗漱后，顧不上吃口熱乎早飯，懷揣著緊張與不安，腳步匆匆奔赴郵政局。一路上，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如密集鼓點，震得耳膜生疼，手心沁滿汗水，濕漉漉一片，攥緊衣角都能擰出水來，腳步慌亂急促，皮鞋叩擊地面聲響雜亂無章。一路在腦海中預(yù)演應(yīng)對暗訪組種種場景，想象著自己禮貌接待、對答如流、業(yè)務(wù)嫻熟展示的完美模樣，力求每個細節(jié)都毫無破綻、完美無瑕?？商と刖珠T瞬間，眼前景象卻讓他如墜冰窟，仿若從熾熱幻想跌入冰冷現(xiàn)實。
　　 局內(nèi)一片悠然閑適，毫無會議渲染的緊張氛圍，同事們依舊自在愜意，或悠閑坐在工位上，端著冒著熱氣咖啡杯，輕抿一口，與身旁人輕聲探討昨晚劇集跌宕劇情、主角精彩演技；或不緊不慢整理文件，手指隨意翻閱紙張，間隙還擺弄幾下手機游戲，屏幕光影閃爍在臉上，歡聲笑語不時回蕩在辦公室走廊，仿若平常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日，往昔松散模樣分毫未改，似這迎檢之事不過是一陣無關(guān)痛癢的微風，輕輕拂過，未留痕跡。
　　 此時，頭發(fā)花白、在郵政局扎根數(shù)十載的老員工老張，緩緩邁著沉穩(wěn)步伐走來，臉上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苦笑，紋路在嘴角、眼角蔓延，嘆道：“年輕人，你太天真啦！督查組才幾個人，江城這么大，他們跑得過來嗎？”瑞豐望向屋外陰沉天空，鉛灰色云層厚重壓抑，滿心茫然，似有無數(shù)疑問在心底翻涌，卻又無從解答，久久佇立原地，陷入沉思，原以為的驚濤駭浪、劍拔弩張，不過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罷了，而自己那熾熱夢想、殷切期盼，也在這荒誕現(xiàn)實中，漸漸沒了聲響，只剩滿心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