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有句俗語，“冬前冬后，凍破石頭”。別不信，這俗語不假。舂米用的碓窩子，踹蒜用的蒜臼子，喂牲口用的石槽子，都是用石頭做的。稍不注意，里面積了水，在極寒的天氣，因水的結(jié)冰膨脹，這些石器是會被凍裂的。此外，若建筑用的石塊材質(zhì)存有縫隙，進水以后，也容易凍裂。石頭都怕嚴(yán)寒，何況人呢？
　　 總有人說天氣變暖了，是的，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比以前是有點暖——與100年前相比，平均氣溫大約上升了1℃左右?？墒?，上升了的這點溫度，對體感來說，是微不足道的。若撇開現(xiàn)存的生活條件，而用以前年代的生活條件來體驗現(xiàn)在寒涼程度的話，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為知覺上的寒冷而叫苦不迭。
　　 祖父母是會持家的人。祖母夜以繼日地織布，做草鞋，編籠頭，及制作糧食囤子等，拿到集市上出售，換回稱鹽打油、添加衣物的錢。祖父則通過打短工，彈棉花，及帶領(lǐng)家人做草紙等，賺錢，置地，買牲口，漸漸成了前后莊上較有名望的小康之家。好多村民，包括村里的組織機構(gòu)，都向祖父借過錢。還也罷，不還也罷，都未曾討要過。按理說，這等生活條件，日子應(yīng)該過得舒服?？墒牵瑧T常緊衣縮食的祖父母，居住的木板床上，竟然只有蘆葦編織的涼席和單薄的被子，卻沒有棉褥子鋪墊——且是一輩子也沒有鋪過。那時候，取暖沒有煤球爐，沒有電熱毯，更沒有空調(diào)。寒冷的夜晚，是怎么度過的呀？我不敢想，想著想著，就覺得心酸。
　　 我對寒冷最深刻的記憶，是從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開始的。那時候，父親帶著一家人從老家逃荒到黑龍江省的安達市。剛到時，正趕上滴水成冰的日子。一家人居住在十來平米的小房子里。室內(nèi)有土炕，土炕的一頭連著鍋灶。生火做飯時，升騰的白氣充斥著房間。白氣過后，四面墻壁上掛滿的厚厚的白霜和冰溜子，顯得愈發(fā)的亮，愈發(fā)的白。晚上睡在炕上，我把雙腿使勁地往上卷曲，睡姿如同寒夜里的狗，或寒夜里的貓。
　　 四年以后，老家的生活條件有所好轉(zhuǎn)，一家人從安達轉(zhuǎn)回了老家。老家氣候溫暖，居住的草房子，墻壁上再也不會結(jié)冰，比在安達的居住條件，不知道要強多少倍。鄉(xiāng)下人的房子，不同于安達。安達的門窗上裝有玻璃，關(guān)上房門，室內(nèi)既亮堂，又溫暖。而老家房子的門窗上沒有玻璃。為了采光，白天的木門，是不可以關(guān)閉的。寒冷的冬季，冷風(fēng)一個勁兒地往屋里吹。凍急了，就在屋子中間放一個火盆取暖。火盆里燒的是柴禾，點著以后，滿屋子煙熏火燎。時間久了，屋芭上，房梁上，及墻壁上，就掛上了一串一串的黑乎乎的煙穗子。堂叔家八九口人，居住在三間面朝北的、三米寬的草房子里，三間房子的中間，支一口大鍋，緊挨著鍋臺的東邊，是放鏊子烙煎餅的地方。其余的空閑地，放有兩張木頭床，和一個寬大的地鋪。從床到地鋪上除了睡覺，還要放置破破爛爛的衣物。我很少去堂叔家，因為他家的屋子太黑了，黑的令人害怕。
　　 在我的記憶里，我家里的火盆子，大都是從冬至以后開始使用的。因柴禾緊張，加上父親有些“潔癖”，在屋里烤火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盡管屋里有煙熏的痕跡，可比堂叔家要好的多。
　　 火盆里的火，不僅僅用于取暖。感冒咳嗽，父親會在火盆上方，在勺頭里加入食用油，給我煎炸蘿卜條子吃，或者炒雞蛋吃。咸蘿卜干，放在火上烤，會炸出“花”來，卷在山芋干煎餅里，吃在嘴里，又香又脆。把雞蛋用濕了水的草紙包好，埋在火盆里，不長的時間，雞蛋就會被燒熟。不知什么原因，用火燒熟的雞蛋，比水煮的雞蛋要好吃的多。偶爾吃一個雞蛋，如同過年。那幸福感，久久不能忘懷。
　　 以前的人，冬天穿的是棉褲棉襖。一般人家，都是一人一套棉衣。棉衣穿久了，衣服表面會油膩膩的發(fā)亮，里面的棉花也會變硬。小孩子穿的棉褲，里面是沒有襯褲可穿的。走在外面，冷風(fēng)會一個勁兒地往褲腿里鉆。稚嫩的皮膚，受冷風(fēng)的侵襲，大腿根部常會布滿一片一片的“紅點子”，行動起來，火辣辣的疼。而裸露在外的手和臉，皸裂，或長凍瘡是不能幸免的事。手皸裂了，手面腫的像饅頭，攥也攥不緊。那“豬蹄子”般烏黑的顏色，伸出去真的感到丟人。
　　 孩子的天性就喜歡玩。冬天，不用薅豬草，不用下地幫大人干活，于是就一天到晚的在外面瘋玩。“尜”是比大拇指略粗，去了皮的、十二三厘米長、中間粗兩頭尖的玩具。把尜放在地上，用木棍敲打尜的一頭，尜會彈起。隨之用木棍把彈起的尜，用力地向遠方擊打。比賽的結(jié)果，就是看誰打的遠，打的遠就算贏。輸了的人，要憋住氣，從起點跑到尜落地的地方，再折返跑回。途中呼氣了，還要再繼續(xù)懲罰。所以，打尜游戲玩起來一點都不冷。此外，推鋼圈，打元寶，玩起來也會使人全身發(fā)燙。
　　 建草房子，墻壁用的是土。因取土，村子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塘子。結(jié)了冰的水塘子，是抽打陀螺的最佳去處。用同樣的力氣抽打陀螺，比在泥土地面上，陀螺會轉(zhuǎn)得穩(wěn)，且轉(zhuǎn)得時間長。由于參加伙伴們抽陀螺比賽，一不留神，我重重地在冰面上摔了一個跟頭。致使雙腳陷入了冰窟窿里，除了鞋子，棉褲也濕了一半。那天，我在床上的被窩里坐了大半天，鞋子和棉褲，是哥哥幫我在屋里的火盆上烤干的。
　　 提起哥哥，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guī)袜従永?。行走在二十余華里冰雪、泥濘的路面上，鞋子里灌滿了冰碴子和泥漿子，到家以后，發(fā)現(xiàn)我的腳面子被凍的發(fā)紫、腫痛。幾天以后，腳面消腫了，腿部右關(guān)節(jié)卻開始積水，腫脹。走起路來，鉆心般的疼痛。哥哥心疼地說：“你怎那么傻呢？幫人家拉車，也不能不要命啊？”四姨來我家走親戚，得知我得了關(guān)節(jié)炎，她立即返回沂河西岸的家，給我拿回來兩瓶“木瓜丸”中成藥。說四姨夫?qū)W過中醫(yī)，木瓜丸對治療關(guān)節(jié)炎療效顯著。我說：“經(jīng)過三四天的治療，關(guān)節(jié)里的積水已消除了，走起路來疼痛感也明顯減輕?！彼囊陶f：“吃木瓜丸鞏固一下，病情很快就除根了?！奔俗杂刑煜?，我遇到了村里的名醫(yī)，又有四姨的關(guān)照，我的關(guān)節(jié)炎很快就痊愈了。
　　 四姨的長相與我母親一樣，見了四姨我就覺得親。三弟超生，是在四姨家躲避的。我強生二寶，也是四姨挪著小腳，在我單位的家里忙活了一個月。遺憾的是，前些年四姨去世了，我在遠方的城市闖蕩，沒能盡孝，每每想起，都深感鉆心的痛。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把我看成掌上明珠，逢人就說我腦子聰明，會學(xué)習(xí)。長大了，則夸我“人沒長好，就是命好”。借母親吉言，國家的改革開放以后，我的命真的變好了。其實，不僅僅是我的命運變好了，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命運都好了——家家有空調(diào)，夏天變涼，冬天變暖。家家住樓房，燒煤氣，遠離了油煙的困擾，棉襖棉褲早已被穿著舒適的羽絨服和絨線褲所取代，孩子們的玩具已變得趣味性、智能化。冬季不再寒冷，四季如春的日子，正在微笑著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