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姑家女兒結(jié)婚，我們家族的人全聚在她家，松梅蘭，一溜排開，發(fā)現(xiàn)只缺竹姑。蘭姑解釋，竹姑在鄭州打工，沒來，姑父來了。
　　 剛吃過晚飯，院子里的鑼鼓便敲響了。有人催大家去跳舞。角落里，堆放著蘭姑早準(zhǔn)備好的頭花、紅飄帶。大家各自挑了自己喜歡的戴上，跟著鼓點舞動了起來。跳著，扭著，說笑著，喜氣洋洋溢滿了整個院子。
　　 竹姑父和他兒子跟一幫男人站在圈外。他臉盯著舞動的人群，眼神迷離而落寞。已經(jīng)24歲，個頭卻只到他肩膀的兒子寶寶一貫地咧嘴笑著。
　　 竹姑是個特別活躍、積極的人，如果她今天在這兒，氣氛一準(zhǔn)要上升很多。記得就在前幾年，家族里的第三代結(jié)婚，她來當(dāng)姑奶的。我們這些當(dāng)姑姑、大娘、嬸子的尚且不夠積極，她卻嚷嚷著拉著我們一起跳舞。我們跳幾曲便累得不想跳了，而比我們大十多歲的她仿佛不知道累似的，不停地扭呀跳呀，邊跳還邊喊：快來，跳呀！快來跳呀！缺失竹姑的這場婚禮，仿佛缺失了很多。
　　 竹姑個子高挑，大臉盤，濃眉大眼，年輕時也是個美人。成年后嫁到了鄰村。竹姑父身形比較單薄，性格溫和。跟竹姑的性格正好形成了互補，兩人頗是恩愛。竹姑父是個瓦匠，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他人勤快，手藝好，掙錢就比一般人多，竹姑在家里除了看管好倆女兒外，還把自家的責(zé)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條，田里莊稼無論是長勢還是收成都是出挑的。俗話說，夫妻一條心，黃土變成金，竹姑和竹姑父就是這樣的，他們家的小日子真是越過越紅火。
　　 竹姑熱心地把她的閨蜜介紹給了她小叔子，兩家一向關(guān)系好得跟一家一樣。
　　 那年，因為澆地的事，妯娌倆發(fā)生了口角，妯娌的父親正好也在，就護(hù)自己的女兒，吵著吵著，妯娌父親就對竹姑動起了手，竹姑心中的火就騰竄得老高。心想我們女人間的事你一個大男人摻和什么，欺負(fù)女人呀。她隨手拿起一個磚頭對著妯娌父親的頭砸下去。誰知，就這一磚頭徹底改變了竹姑的人生。
　　 老頭當(dāng)場就死了，竹姑雖是自當(dāng)防衛(wèi)，等待她的依然是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
　　 這時大女兒才七歲，小女兒剛剛四歲。按計劃，夫妻倆準(zhǔn)備盡快再要一個兒子的。這一下，不但要兒子的計劃泡湯了，連倆女兒也面臨著無處安身的處境。
　　 竹姑進(jìn)了監(jiān)獄，姑父依然需要外出打工，倆孩子分別被竹姑父的大哥、竹姑的大姐暫時撫養(yǎng)。
　　 在彌漫著布料的芳香烴氣味、人體各種異味的車間，竹姑跟那些女犯們一起踩著電動縫紉機，騰騰騰，是歲月滾滾向前的車輪，是一下一下?lián)舸蛟谛念^的錘音，是一刀刀刻在女犯們臉上的皺紋。
　　 剛被警車帶走的那一刻，竹姑覺得天一下塌了下來，聽著倆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也哭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不講理！我是自衛(wèi)！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手銬和警察那張冷峻嚴(yán)肅的臉。她試圖拍打車窗，試圖逃離，可是，一切都沒有用，她被帶去了那座院墻高大，布滿了鐵絲網(wǎng)的深墻大院。
　　 竹姑被提審時，步履蹣跚，披頭散發(fā)，目光癡呆，儼然是個住監(jiān)多年的女犯?？墒遣艃H僅幾天功夫呀！
　　 委屈、憤怒、沮喪、絕望，這些情緒把竹姑填得滿滿的，深墻里，何時才能走出去？女兒們該怎么辦？家里的豬啦，雞啦，誰來喂養(yǎng)，還有地里那些長得正旺的苗們誰來侍弄？竹姑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不知道何時才能有出頭之日。
　　 幾個月后，終于判下來了，十年。竹姑反而一下輕松了，十年就十年吧，不就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嘛，堅持一下，總會過去。
　　 竹姑慢慢放下了所有，不再去想，每天吃飯睡覺踩機器。
　　 竹姑無論干什么活兒都是又快又好。就算踩個機器也是。她在做夠一定的數(shù)量后常常背著監(jiān)工偷偷地做鞋墊。她用剪子裁了那些碎布，用鉛筆在最上層的白布上勾畫出簡單的花鳥蟲魚。騰騰騰地開始走線，這些個騰騰絕非那些騰騰聲，她把對家人的思念一下一下地縫到了鞋墊上。這些鞋墊有大有小，男人的，女人的，甚至小孩的，都有。等親人們來探監(jiān)，讓他們帶回去。鞋墊，成了竹姑跟家鄉(xiāng)親人們連結(jié)的紐帶。
　　 十年，似乎是轉(zhuǎn)瞬間，卻又漫長得足以讓一個人青絲變白發(fā)。
　　 家人一起去接竹姑出獄的那天，秋日的陽光正好，她走出大門，親人們一下圍向了她，倆女兒更是又哭又笑地?fù)湎蛄怂?。竹姑笑著，眼淚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淡紫色的光芒。白發(fā)！小女兒忽然指著竹姑的鬢角喊到。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竹姑的鬢角已經(jīng)布滿了白發(fā)。那個28歲，一頭濃密黑發(fā)的少婦已然成為了38歲的中年婦女。不，竹姑此時看上去不止38歲，臉上的溝壑紋路盡顯。曾經(jīng)白皙富有光澤的皮膚已經(jīng)被暗無天日的灰白所代替，唯有那雙眼睛還像以前一樣靈動，忽閃忽閃，那是對即將開啟的新生活的無限向往。
　　 回來沒有多久，竹姑就到處叮囑親朋，讓給她頂對（方言，留心、踅摸）一個兒子。兒子，在我們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村實在有著非凡的重要性。農(nóng)耕時代，很多女兒干不了的活計，都需要兒子來干，跟鄰居發(fā)生不愉快，也是需要兒子站在一邊撐腰，最重要的是，需要兒子傳承這個家。
　　 竹姑的親人們紛紛給她留心抱兒子的事情。
　　 沒過多久，果然有親戚傳來消息，說專門給人抱孩子的人那兒有了一個男孩，山西的。
　　 順便說一句，那些年，我們老家從山西抱過來很多孩子，有男孩有女孩。因為計劃生育的原因，頭胎男孩的，都嫌第二胎罰款厲害，干脆直接從山西買一個。罰款要兩萬，買一個才幾千塊。買女孩的比較多，都說反正女孩將來是一門親戚，又不會跟自家的兒子爭家產(chǎn)。而男孩，都要鉚足勁兒地生的，哪怕交再多的罰款，除非實在生不出來。
　　 竹姑的幾位親人跟她一起去了山西看那個孩子。
　　 雖然尚在襁褓里，但顯而易見的丑卻可以一眼就看得到。尖而小的臉，瞇縫眼，腫眼泡，跟個草莓似的小小的沖天鼻，凸嘴。整個五官擠在那張兩頭尖的臉上，看上去要多別扭有多別扭。親人們勸竹姑不要要，這樣的孩子將來娶媳婦都成問題?？墒侵窆脤嵲谔庇谝獌鹤恿?，仿佛十年前她跟丈夫的計劃必須馬上立即要實現(xiàn)似的。
　　 她說，只要長個小雞雞就行。
　　 親人們見勸她不住，也就由她去了。大家背地里卻是沒少議論：那樣的丑兒子，將來可咋整。
　　 竹姑用心地養(yǎng)育著兒子，雖然外人嫌兒子丑，但是在竹姑眼里卻是漂亮得很。
　　 竹姑給他買最好的奶粉，最漂亮的衣服。別人家有的，兒子也一定要有，甚至別人家沒有的，兒子也要有?？墒牵瑑鹤訁s長得特別慢。個頭上一直比同齡孩子矮一截子，上學(xué)后，成績老是倒數(shù)。
　　 親戚家辦事，過年拜節(jié)，竹姑都會帶著兒子。不知不覺孩子已經(jīng)十五歲了，十八歲了，二十歲了，甚二十三歲了，別的孩子早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外地求學(xué)。不再上學(xué)的孩子也紛紛成家立業(yè)了。竹姑的兒子還跟著竹姑到處走親戚，過年拿長輩們給的壓歲錢。
　　 大家背地里嘀咕著：竹家的兒子一直像個小小孩，這可咋整。
　　 孩子二十四時，竹姑忽然向親戚們宣布了一個喜訊：兒子要結(jié)婚了！
　　 竹姑早早給兒子蓋好了房，家里給孩子娶媳婦該準(zhǔn)備的也都準(zhǔn)備充分。
　　 女孩是專業(yè)媒人從緬甸帶過來的，彩禮要十萬。竹姑爽快地給了彩禮錢。接下來就是按照農(nóng)村娶媳婦的規(guī)矩，一樣一樣準(zhǔn)備?？p制幾床棉被，新房里的新臉盤、衣服架、新笤帚、大紅喜字，新娘新郎喜條……竹姑翻來覆去查看，生怕漏掉一樣。
　　 竹姑的親人們也都替她高興，但也隱隱地?fù)?dān)心。近幾年村里娶不上媳婦的很多小伙子都通過人販子從緬甸買媳婦，雖然也偶爾有留下來生活的，但跑掉的也不在少數(shù)??！可別費了這么多錢，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擔(dān)心歸擔(dān)心，看著竹姑興高采烈忙著給兒子做準(zhǔn)備的樣子，誰也不忍提出這個令人掃興的疑問。親人們都默默地在心里為竹姑祝福，希望她兒子能夠按時迎娶傳說中的外國媳婦。
　　 竹姑的兩個嫁到外地的女兒也早早回來幫著竹姑做準(zhǔn)備，喜慶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竹姑家早已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親戚朋友也提前到來，都在盼著一睹新娘的風(fēng)采。
　　 而大喜的日子，新娘卻并沒有出現(xiàn)，原來果然如竹姑親人們擔(dān)心的那樣，遇到的是騙子，錢給人家了，姑娘卻不見了。后來竹姑找介紹人說理，人家找各種說辭，費用不能全退，只能退一部分。再加上準(zhǔn)備的結(jié)婚用品，竹姑損失了十來萬。
　　 看著準(zhǔn)備好的喜慶場面，再加上損失的錢，竹姑一下就被氣倒了，她躺在床上不起來。親人們一個個去看望她，她拉著嫂子、姐姐們的手哭訴著自己的委屈和憤懣。
　　 兩個月后，竹姑總算走出來了，只身前往鄭州掙錢。已經(jīng)六十歲出頭的竹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余地，就在飯店洗菜端盤子。
　　 竹姑很快學(xué)會了一些鄭州話，衣著打扮也越來越年輕、時尚。后來見到她，她已然回復(fù)了昔日的神采奕奕，穿著顏色鮮亮的衣服，脖子上的黃金項鏈閃閃發(fā)光，話里常常不由自主地蹦出幾句鄭州話。我們夸她戴著的金項鏈漂亮，她笑哈哈地說，這是假的，才幾十塊。
　　 作為六零后的農(nóng)村女人，竹姑沒什么文化，只是按著一位普通人的邏輯在人生道路上前行。從竹姑身上，我看到了她們這代的農(nóng)村女性身上的很多美好品質(zhì)：堅強、樂觀、生命不息、努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