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茶語(散文)
茶語,不是茶會說話。我們喝茶,對著茶自言自語,只能勉強算是“茶語”,確切地說是與茶語。沸水煮茶,滋滋作響,這是物理之聲,也不算是茶語。我覺得,茶能帶起我們的很多故事,故事才是茶的最好語言。一壺一茶,讓人相聚,有了故事,因茶而得故事的香。茶的故事,就是精粹的語言,茶,不生糙語俗言,甚至連拙言也沒有,即使無言無語,有時勝千萬言。就像喝酒的人說,要說的話都在酒杯里,茶語就在茶杯茶壺里。
一
算來也是喝茶幾十年了,尤其是退休之后,幾乎每日不離茶,可以說入了膚淺茶境,古人對人無話說,與茶便有千萬言。古人吟“竹下忘言對紫茶”,(錢起《與趙莒茶宴》)看看,對一濃翠竹不知說什么了,回頭入座對紫茶便有了語言。于是,我也覺得,喜歡喝茶的人,應該懂得茶的語言,人和茶,能夠共處一個語言系統(tǒng),那就是最高的境界了。
茶語,即茶的語言;茶又無語,人有話要說,也是茶語。或者說,是茶喚起了我們的語言靈感。
怎么佐證呢?好多年前盛行年終“茶話會”,一盞茶,一圈人,圍坐著,因茶有了說話的興致。茶是話的引子,茶可激發(fā)說話的靈性。我記得我在學校工作期間,我們校長年終要準備個茶話會,就逐個走我們主任的辦公室,捏上我們茶葉盒里的一點茶,放進紙袋,原來是準備茶話會。算不上“百家茶”,是大雜燴,但不影響茶話會的品質。后來這種樸素的茶話會就淡了,總要吃一頓,人們疏落了茶,不再品茶說心里話,變成說酒桌上的醉話。那日見到也退休的校長,提及這段,他說還想湊一起說說茶語,開個純粹的茶話會……
茶語,就是說話自在,自得一份茶香溫馨。
茶,最好是共品,因為我們看重的是茶語,只在品茶中才有。白居易說“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山泉煎茶有懷》)沒有什么話說,不必說一個喝茶的理由,彼此相知了,這就是茶語,聽不見,卻感受得到。
好幾年了,我天天走進我們一幫子退休老者辦的茶舍。因病,我“曠茶”幾年,那日再去,老面目更親,又多了新面孔,自然是一番責備,說,老茶換了一年又一年,年年新茶等我來……坐下,茶舍壁上貼了紙條,寫“來者不拒,自帶茶香”。我有些窘迫了,我沒有帶茶,老者說,明天帶著,嘗嘗你每日喝的什么茶。這都是閑話借口,但給人一種迅速融暖的感覺。茶無語,茶香自結緣,無需一語,勝千萬言。
很多茶故事,品起來特有滋味。茶友老譚有自己的生意,有出差機會,每次歸來,就把在賓館沒有喝的茶包帶來。茶友并不覺得他貪小便宜,拆開一包,居然讀出了一個城市的口感滋味。當然,有人知道他去了那座城市。一包茶,人們看成是一個城市的饋贈。說茶話跑題可不行,就說城市的茶語,從茶品,到茶名,再到茶味,城市不知,我們卻在遠方和某個城市對話。
那些年,我出差住賓館,喜歡帶走一盒火柴,他們說,是點燃一個城市的溫度;老譚帶走一包茶葉,是帶走一個城市的口感。
二
有了茶,就有了親切的語言。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到深圳的一段“茶往事”。忘記了茶葉店的名字,進門說話的腔調,讓老板直接拿出萊州綠茶。于是我們有了因茶而生的鄉(xiāng)愁。我說我有同學家在萊州朱橋鎮(zhèn),他說,正是產自朱橋的茶。我距萊州百公里,相比我到深圳幾千里,萊州就像在家門口。買了老鄉(xiāng)的茶,他又包了幾包萊州綠茶,只說記住在這個城市還有老家的味道。這是最有味道的茶語,好像30多年過去了,時不時想起,他的話,成了時光里不會消失的語言。
從此我相信茶語了,不必費口舌,一盒茶就是一個音箱,無需接上電源,只要打開就有了溫馨的茶香茶語。去年秋末,我去北京昌平求醫(yī)尋藥,遇到蒙醫(yī)醫(yī)院的守門大哥,去他的門衛(wèi)值班室給手機充電,順便從車的后備箱摸出一盒茶給他,留下了微信聯系方式。時常收到他的問候,問我病情好轉沒有,什么時間再來……我相信了,那盒茶真的會說話。大哥是河北張家口人,他連何時回老家的日程也告訴了我,生怕我撲空看不見他。他是懂茶的人,一直舍不得喝,我記得拿的是一盒菌類茶,我說氨基酸很多。他說,比不上情意重。
他說,等他打開,就放在值班室,為那些到醫(yī)院看病的人進來歇腳,就斟上一杯。他說自己不善言語,就以茶來說話,給患者一個問候。
記得一副對聯——坐,請坐,請上座;茶,上茶,上好茶。在恭敬上,多了幾分世俗的味道。茶分等次,為求鄭板橋的墨寶而已。每琢磨這副對聯,真希望茶無語,客人自會品出個三六九等。世俗的欲望,讓茶語多了些怪味啊。
三
大部分時日居家,寫作、喝茶,成為常態(tài)。我深切感知,有茶的日子并不寂寞。
記得有人發(fā)問過,一個人自處是寂寞孤獨的,那么兩個人面對,就一定不會寂寞孤獨?是啊,很多人想盡辦法消弭自己的孤獨感,卻孤獨還是來襲。我覺得茶就是我們可以和它說說話的另一個人,是打消我們孤獨的影子。茶的影子和香韻,就是禪意的表達,很多的語言,隨著茶香在蕩然的湯汁中泛出超然物外的韻味來。電影《山河故人》一句臺詞說,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過一段路。而茶香,則可以陪著我們走很遠,只要我們愿意,默默無語地陪著,又似有千言萬語,始終帶著暖心的溫度。孤獨,常常讓人們有對著空氣說話的無聊感,而茶氤氳出茶香茶氣,卻好像在傾聽一個有情調的人的心事。
茶的語言在于我們去聯想,一顆閑淡的心,才適合品茶聽茶語。就像一匹駿馬奔馳于草原,帶來的是瀟灑無羈;一杯茗茶滌蕩心境,通透了腸氣,便有蕩氣回腸之感。如果只是理解茶可潤舌,能解渴,能消磨時間,此時茶無語。不是所有的植物都開花,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能有一個結果,不是所有的虔誠都能如愿,不是所有的悲憫都可因此而覺醒……一樣的道理,不一定每一次品茶,都能獲得禪意的境界,心不靜,再好的茶,都難以聽見它的好。感恩每一壺粗茶,不挑剔,用心與茶廝磨,就聽得見茶的呢喃之聲。
有時候我們真的無法獲得詩和遠方,但有了茶道,我就不大在乎去極遠的地方尋覓什么,把自己放在茶香裊裊之中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意境。
我特別欣賞白落梅的一段“茶話”,一個愿意讓自己活得簡潔的人,一定聽得見茶語?!昂唵蔚娜似鋬刃那搴?,越容易參透禪理。修佛亦如品茶,將一杯苦茶喝到無味,這就是禪的境界”。茶語,并非是在茶湯最濃時就嚶嚶入耳,而是在淡雅的時候,我們才懂得了那種滋味,由濃而淡,淡而至于無味,這個過程有著多少人情意味。有多少品味在乎的是茶本身的味道?淡了可以捏一簇入壺,也可以不管淡薄,考驗我們的舌尖功夫,自淡中品出厚味。往往是經歷過紛繁與濃厚之后,才有了一種深刻的獲得。我覺得白落梅表達的是一種深刻的生活態(tài)度。
我想,一縷茶香,絕不是放在“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情境里才出味,反倒是兵戈生銹,斂帳歸家之時,捧一盞茶湯,才感覺出兵荒馬亂之后的靜謐厚味。不少人期待著退休之后的清閑生活,可一旦到了退休,日子的素淡就受不了了。想想如此茶境,還有一壺茶滋潤著平常日子,還有什么可抱怨別扭的。
四
其實,就是凡夫俗子,也都是被平常的日子打敗的,茶可添浪漫,早出晚歸時,也有一壺茶,品茶閑話,與家人,與自己的內心,何嘗不好?只是我們的曾經都看不起那壺茶,也不懂得茶語。不必羨慕別人可以牽手浪漫在海灘廣場,如果情調來了,可以推窗,臨風而不把盞,風中也無香。風可與茶絮語,風塵之中還有一壺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的。多少人,此時正往工地趕,加一個夜班,許多人在歸家的路上,比較之后,有什么不踏實的,一壺茶是莫大的奢侈了。
其實,每壺茶都在和我們說話,只是我們充耳不聞了。翻閱古詩人的“茶句”,會豁然開朗。
蘇軾的《品茗歌》唱道“瓦壺水沸邀清客”,看看吧,這就是茶語。“客來能解相如渴”,司馬相如的糖尿病,不是茶水可解的,需有客來。茶水代相如說話,患病也有情調?!坝盐骱任髯?,從來佳茗似佳人”,還是蘇軾讀出茶的滋味了,不僅聞茶語,還能見茶如美人。真正懂茶的人,都將茶納入了自己的語言體系,好的東西,都有意境,茶無語,卻相邀;茶在沸水里形亂,卻有佳人氣質。
所有人都有忙碌時,即使閑無事,卻覺得心在忙亂。我覺得,在一壺茶面前,一切緊張忙碌都成為了過去時,仿佛茶語說,放下吧,別辜負一壺茶。緊簇的雙眉會被氤氳的茶氣給潤平,舌尖兒一碰,便覺躍動的茶葉無語相迎。一旦靠近一桌一壺茶,一切都變了,包括我們可能準備發(fā)牢騷的語言,都要吞回去。我始終覺得,茶的存在就是為了邀人共語的,是味覺的語言,也是心上的語言。
還是想起贈茶的故事。去看望一個朋友,臨走,他贈我一份“凍頂烏龍茶”,朋友說,你看,五個字,我就知道其中的“茶”字,根本不懂茶,喝不出名堂。
這是朋友的茶語。他不像很多詩人那樣,總是能夠吟出茶的好。我略知這是檔次較高的茶,這茶產自臺灣,在海拔近千米之上,品質屬于“高冷”。
每一個品種的茶,到了我們的口舌,都有著來歷。我也不懂得這種茶的茶語,但我懂得朋友的相敬之意。我知茶語,便每次品茶就斟一杯放著,心中喊著朋友來“把盞”。朋友不見,還可以想著。
花有花語,茶有茶語。每一種茶都有獨特的語言,我可能只是淺聽茶語,就像識得幾個英語單詞,我只能用一些故事,來寫寫茶的敘事語言。
如果我喝茶入境了,聽見了茶的“情話”,一定寫出來。我是相信,常聽茶語,漸漸地會聽到茶的“情話”。
老百姓的日子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茶置于生活必需品的最后,是壓軸。我記得我的老家老鄉(xiāng),很少人家曾經有資格與茶相語,茶是高檔的東西,修養(yǎng)淺薄,一時難懂茶語。生活貧窮,也難為自己置一壺茶。我與茶語,很幸運,我給自己下達了一個任務——每品茶,聽茶語。
2025年1月7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
坐,請坐,請上坐。古人的含義不同,今天就是請愛品茶之人上坐喝茶。
懷才抱器老師佳作美文真好!點贊問好老師!早安!
茶能打發(fā)寂寞,用心品茶,消弭無聊,品而思,也是一種休閑的樣子。茶到底給我們說了什么,真記不住,而那些與茶有關的故事卻記住了,故事就是茶語。遙握,問候冬安,謹祝創(chuàng)作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