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空`傷(小說)
我十歲那年的深冬,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
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爺爺甄永江早早地就起來了,駝著背,拉著掃帚,來到了大街上,仔仔細細地清掃大街上的積雪。
我爺爺從小就是個駝子,后背上像是背著個鍋。解放前,我們甄家酒坊在南屯鄉(xiāng)十里八村遠近聞名。我老爺爺甄德善和我老奶奶一直都不待見我爺爺。那時候,我大爺爺甄永海負責(zé)釀酒,我三爺爺甄永河負責(zé)賣酒,作為甄家酒坊二少爺?shù)奈覡敔斦缬澜?,只是像長工一樣干活。我大爺爺和三爺爺都能撈到特別豐厚的油水,而我爺爺卻什么也撈不到。
我三爺爺和大爺爺先后都早早就去世了,只有我爺爺一直硬朗地活著。
解放后,我爺爺戴上了“地主子弟”的帽子。
早在四年前,黨中央就出臺了政策,已經(jīng)摘掉了戴在我爺爺頭上的“地主子弟”的帽子,我爺爺已經(jīng)不需要每天早上掃大街了。但是,每逢下雪的時候,我爺爺還是會早早地起來,清掃大街上的積雪。
我爺爺清掃完大街上的積雪,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我爺爺回到家,拿了把鐮刀,將糞筐挎在了肩上,往村東的葦河邊走去。
我爺爺?shù)搅巳敽拥暮悠律希匆姾悠孪碌暮舆吷?,河生爺爺在用鐵锨鏟冰面上干枯的蘆葦。我爺爺順著河坡走下來,在河坡半腰的那堵半截土墻后面站住了,沖河生爺爺喊:“嘿——河生老弟啊——,你來得杠⑴早啦!”河生爺爺扭回頭,仰著瘦削的臉,往上看,看見是我爺爺,說:“老江哥啊,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你拉著掃帚往西走哩。人家黨中央領(lǐng)導(dǎo)都早給你摘帽了,不讓你掃大街了,你還掃么⑵大街???”說話的時候,河生爺爺嘴巴上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
我爺爺將兩個胳膊杵在土墻上,后背拱得更高了,我爺爺說:“咱憑著良心符,為莊里老少爺們做點自個能辦了的事,咱又身上不少點么。這有么啊?”河生爺爺沖我爺爺豎了個大拇哥,說:“老江哥,你真是這個啊——”說著,扭頭往葦河的對岸看去。葦河河道中間的冰面上,有一只野鴨子在東張西望。葦河的東岸河壩上站著一個人,那人手里端著一支長長的棍子,正在向著冰面上的野鴨子瞄準(zhǔn)。
河生爺爺遠遠地瞅了又瞅河對岸那人手里的東西,才發(fā)現(xiàn)那人端著的是一支長長的土槍,嘴里說:“奶奶的,鬧半年六個月,那人端的是土槍啊!”然后,拉著鐵锨扭身往河坡上就爬,嘴里嘟囔著說,“我也到土墻后面去躲躲,別他娘的打著我……”
河生爺爺剛爬到土墻前面,手還沒扶著土墻,就聽身后“嘣——”的一聲沉悶的槍聲傳來,響徹了整個葦河兩岸。
河生爺爺嚇得渾身一激靈,一下子身子伏在了土墻上,如釋重負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又不是爬上來,可能就打中我了——”河生爺看了一眼我爺爺,看見我爺爺捂著右腰眼慢慢地蹲了下去,接著土墻那一面墻根下,傳來了我爺爺痛苦的聲音:“打……打中……我……了……”河生爺爺以為我爺爺開玩笑,就把鐵锨扔了,笑著說:“我在墻前面都沒事,你在墻后面還能打著嗎?”說著,河生爺爺轉(zhuǎn)到了土墻后面,看見我爺爺雙手捂著要右腰眼,蹲在土墻墻根下,手指縫里已經(jīng)出血了。
河生爺爺這才傻眼了。這是真打著我爺爺了!
河生爺爺再往葦河?xùn)|岸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葦河?xùn)|岸河壩上的那個人已經(jīng)消失了。
葦河中間的冰面上的野鴨子也無影無蹤了。
雖然我爺爺駝背,身材矮小,但是河生爺爺身材也比較瘦小。河生爺爺根本背不動我爺爺。河生爺爺就攙著我爺爺往村里走去??斓酱孱^的時候,河生爺爺就大喊起來:“快來人啊——要出人命啦——”聽到了河生爺爺撕心裂肺的喊聲,大街上的人們一窩蜂似的跑向了村東,七手八腳把我爺爺抬回來了家。
有人將柳園村的赤腳醫(yī)生高金鋒叫了來。高金鋒給我爺爺檢查了一下,說土槍用的是子彈,子彈只是貼著我爺爺?shù)挠已鄣娜膺^去了,我爺爺沒有什么大礙,上點藥,包上藥布,過幾天就沒事了。
高金鋒給我爺爺包扎完,走了。坐在椅子上的河生爺爺突然一拍大腿,說:“對了,剛才我看見了,是河?xùn)|一個打野鴨子的打的,應(yīng)該是河?xùn)|的白荷村的,咱得去找他?!碧稍谂赃吙簧系奈覡敔敂[了擺手,說:“我又沒什么事。找人家干么啊?”河生爺爺掏出腰里的煙袋鍋,伸進煙袋里攪了攪,拿出來,用煤油打火機點著,狠狠地抽了一口,說:“這事不能這么算了,差一點出人命啊!”說著,看了看坐在他面前凳子上的我爹,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我媽,說:“這事,你們都甭管啦!你倆好好看著老江哥,讓他好好養(yǎng)著吧!”說完,河生爺爺就從我爺爺家出來,順著大街,一直往東去了。
河生爺爺出了村,到了葦河河邊,從冰面上過了葦河,就到了葦河?xùn)|岸的青龍鎮(zhèn)白荷村。
河生爺爺先打聽好了白荷村支部書記家的位置,就到了白荷村中部支部書記白同慶家里。白同慶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長著絡(luò)腮胡子,熱情地接待了河生爺爺。
河生爺爺在白同慶家的八仙桌左邊的椅子上坐下,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袋鍋的煙嘴,不緊不慢地對八仙桌右側(cè)椅子上的白同慶說:“白書記啊,是這么個事……”白同慶給河生爺爺面前的茶碗里倒上茶水,說:“叔,么事兒,您老說就行?!焙由鸂敔斂人粤艘宦?,接著說:“我村里有個老太太得絕癥了,非想吃野鴨子肉,這個、這個……俺村里沒有會打野鴨子的。聽說,您村是不是有個槍法好的打野鴨子的,想請他幫個忙……白書記,您看能不能幫個忙???”白同慶痛快地說:“這點事啊,好說、好說。俺村的三小就愛打野鴨子?!闭f著,沖坐在炕沿上納鞋底的老婆說,“孩他媽,去叫三小來一趟。就說,河西楊塘村讓他幫忙去?!?br />
白同慶老婆答應(yīng)著“好唻好唻!”放下鞋底子,扭著胖胖的身子走了。
白同慶對河生爺爺說:“您老喝水。三小家就在我家西邊,一會就到?!?br />
果然,不大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個男子跟著白同慶老婆進了屋。一進門,瘦高個就嚷嚷:“誰想吃野鴨子???誰找我去打野鴨子啊?”白同慶揮揮手,說:“三小,先坐下。”三小坐下。河生爺爺看了看白同慶,扭頭對三小說:“你真會打野鴨子嗎?有槍嗎?”三小得意洋洋地站起來,說:“我有槍啊。我打槍的技術(shù),那是百發(fā)百中!”河生爺爺,捋了捋山羊胡子,又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三小,說:“你近段時間打住過野鴨子嗎?”三小揮揮手,灰心喪氣地說:“甭提啦,今天早上我還在葦河里打野鴨子了。奶奶的,就是今天早上沒打中。奶奶的……”河生爺爺一聽,又追問了一句:“今天早上,你真在葦河邊上往西打槍了???”三小使勁點了點頭說:“是啊,是?。 ?br />
河生爺爺將煙袋鍋在桌子腿上磕了磕,身子往后一仰,長舒一口氣,說:“這就對了啊——”
三小一愣,看了看白同慶,又扭頭詫異地問河生爺爺:“什么……對了?”
白同慶也看了看三小,又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河生爺爺。
河生爺爺搖了搖頭,對白同慶抱了抱拳,說:“白書記,這孩子早上那一槍,打著俺村里的人了。不過,不是特別嚴(yán)重,沒有上生命危險。”
三小的臉“刷”的一下子就白了,無助地看著白同慶,囁嚅地說:“這、這、這……,咋辦???”
白同慶的臉一下子黑了,沉默了一下,黑著臉對三小說:“能咋辦,先拿著東西和錢,去河西看看人家去??!”
白同慶拎著一大塊豬肉領(lǐng)著三小,跟著河生爺爺來到了我爺爺家。三小的兜里還揣著五十塊錢,是白同慶讓他老婆從屋里拿出來,塞給三小的。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五十塊錢已經(jīng)是巨款了。
躺在炕上的我爺爺說:“我只是擦破點肉皮,沒么事,拿什么錢啊?”我爺爺堅決不收三小的五十塊錢。白同慶和三小臨走的時候,將豬肉放在桌子上,急急忙忙就走了。我爺爺欠起身子對我爹說:“快,把豬肉給人家去!人家也都不富裕,咱吃人家豬肉干么???”我爹趕緊拎著豬肉攆出去,追上了白同慶和三小,又一通推推搡搡,最后好歹讓三小帶走了豬肉。
從那之后,三小隔段時間就會來看望我爺爺,我家和三小家當(dāng)做親戚一樣走動。
四年后,我爺爺因病去世,享年八十歲。
聽到我爺爺去世的消息,三小急匆匆地趕來了,一進門,趴在我爺爺?shù)撵`柩前面,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注:
⑴杠,禹城方言,特別,很。
⑵么,禹城方言,什么。
2025年1月6日于山東省禹城市城區(qū)駭河街盛世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