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高山，是大海，是我危難時的避風港。他的大恩大德我何以報答？
　　
　　 一
　　 連日來我一直都在關(guān)注“小寒”的天氣預(yù)報，衛(wèi)星云圖顯示，小寒這一天是晴天。晴天好，總比起風下雪出門要好得多。我為什么這樣關(guān)注小寒？是因為前幾年在小寒這一天發(fā)生過一次讓我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
　　 由于打工，我特意與單位領(lǐng)導(dǎo)商量：“請準我一天休假，小寒這一天我要回老家一趟?！碧崞鸹乩霞?，雖然老屋總以緊鎖的大門對著我，但我從不灰心，也死不甘心。因為隔一段時間沒回去，心里就不安起來。如今乘地鐵方便又快捷，從家里出發(fā)到老屋一個小時足以。只有回去看看后，心里才踏實。
　　 果然這一天是個大好晴天，我一路歸心似箭地回到老家。站在老屋門口，心情卻是沉甸甸的，沒有親人的陪伴，更沒有往日父親那火熱般溫情的接待，一個人孤零零地望著門前長滿的野草，望著那棵枯老的榆樹，心里的凄涼如潮水般地蔓延。
　　 門前的野草肆意生長，似乎在宣告著這里的荒蕪與寂寥。它們在風中搖曳，仿佛是命運的無常，而我就像這風中的野草，失去了依靠，漂泊無岸。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都已隨著親人的離去變得陌生，只留下這滿心的惆緒。
　　 那棵榆樹是父親生前種的，掐指一算，大約半個世紀了。那棵榆樹，還是父親托人在公社林場弄回的，那年頭，農(nóng)家很少有這樣名貴的樹種。種的時候父親一再叮囑要保護好這棵苗苗，讓它好好長著，不要隨意砍掉。當時父親是怎么想的，我們誰也沒留心問問。后來在書上看到：榆樹的寓意是代表吉祥富貴。它又代表一個人的性格倔強固執(zhí)。這一看，越來越像父親生前的性格，遇事都要固執(zhí)已見，比如養(yǎng)兒養(yǎng)女，他偏偏不重男輕女，不能接受的事實，堅決不接受。并且更像父親的心事，希望他的兒女們像這棵樹一樣高大挺拔，富有陽剛之美，日子過得吉祥富裕一點。
　　 幾十年過去，榆樹還是那樣栩栩如生，渾身蒼勁有力，可培育他的人卻漸漸老去。
　　
　　 二
　　 記得2019年85歲高齡的父親平常總說身子不舒服，腰酸背疼，胳膊痛，腿伸不直。也是在小寒節(jié)令的頭兩天，我和大弟把他送到水果湖旁的“中南醫(yī)院”去做個全面體檢，然后再根據(jù)醫(yī)生的建議做具體治療。水果湖就是武漢東湖的一個港灣，也可以叫東湖。住進醫(yī)院后，就和醫(yī)生商量，在醫(yī)院住一個星期，先做康復(fù)理療什么的，這一切聽醫(yī)生的安排。
　　 那天辦完手續(xù)，把父親一切安頓好后。晚上我趕回家煨了一罐子羊肉湯，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去，父親看著黃亮亮的一罐羊肉湯，食欲大振，就滿意地喝了一碗。隨后我就陪父親做身體部位的檢查、理療事項等。這樣，在醫(yī)院陪了父親2天，看在父親完全能自理的情況下，晚上我就回來，繼續(xù)準備父親要吃的菜飯。走之前拜托病友說：“只要有什么情況，及時給我打電話?！币卜磸?fù)叮囑父親，一定安心配合醫(yī)生的治療，明天一早我就來了。父親有點耳背，直到他點頭同意，我才放心地離開。
　　 哪曉得住進醫(yī)院的父親不習慣那個充滿藥味的環(huán)境，沒經(jīng)醫(yī)生許可，也是第三天的五更頭，趁著病友們還在睡夢中，就偷偷跑出醫(yī)院，一時去向不明。急得醫(yī)院值班保安來電話：“說，你父親擅自出去了，去向不明?！碑敃r，睡夢中的我，接到這個急切的電話，我整個人都亂了方寸。心急如焚地快速翻身起床，頭沒梳，臉沒洗，口也沒漱，抓起一個包包就直往門外跑。一到小區(qū)門口，路燈明晃晃地照著寂靜的街道，昏昏暗暗的，我顧不了那么多，急匆匆地攔截一輛的士，前往醫(yī)院。
　　 一路上，我的心都懸在嗓子眼上，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各種可怕的念頭。窗外的寒風呼嘯而過，像在嘲笑我的慌亂與無助。我不停地催促司機師傅開快點，眼睛緊緊盯著窗外，期望能在某個角落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影。然而，一路都是靜悄悄的，并沒有父親的蹤跡。我沉痛地懊悔，后悔自己昨晚沒有多陪陪父親，沒有細心察覺到他的不安與不適。雖然病房人多熱鬧，但環(huán)境是陌生的，他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如果有兒女們的陪伴，決不會導(dǎo)致現(xiàn)在事情的發(fā)生。
　　 車到醫(yī)院不能進去，只能停在大門口，我又是急切地付了車費，馬不停蹄地往父親病房奔去。由于醫(yī)院大，到父親的病房七彎八拐地跑，再快也得10來分鐘。雖然這段距離不算遠，但一路陰沉沉的，路邊高大的梧桐樹遮擋著路燈光線，再加上又是五更頭，黎明前的黑暗，仿若一塊沉重的黑幕壓在心頭。四處靜悄悄的，只有我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道路上回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緊繃的心弦上。偶爾有寒風吹過，吹得樹枝沙沙作響，驚得我頭皮發(fā)麻。路燈下的樹影，斑駁搖曳，哀傷地透著不安的孤寂，只要有一點響聲，就以為是父親在某個角落發(fā)出的動靜。我瞪大了眼睛，試圖穿透這層層黑暗與寂靜，尋覓那熟悉的身影，可就是一直沒有，沒有?。?nèi)心的焦慮與恐懼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翻滾，幾乎要將我淹沒。傷心的淚水不停地流淌，生怕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心里想我要以最大的能量呼喚著父親的歸來。然而我是那樣的孤立無助，淚水模糊了視線，踉蹌的腳步在高大的梧桐樹影里疾駛，心里越急，越是胡思亂想，是不是老天給我不孝的嚴厲懲罰。
　　 一路我堅持壯著膽子，一路不敢停留地小跑，氣喘吁吁的我，終于到了父親的病房，一踏進去，病友告訴我說：“你父親睡得好好的，突然要走，我們勸都勸不住?！薄暗健健摹睦锶チ四?？”我火急火燎地問，其實心在顫抖，話也說不清地結(jié)巴起來。病友看著我那么難堪的樣子，只是千般無奈。
　　 抱著失望與惶恐，我急切轉(zhuǎn)身沖出病房。找保安問個究竟。保安也焦慮地說：“看著一個老頭，佝僂著身子走出了醫(yī)院大門。”“那一定是我父親嗎？”保安說：“從醫(yī)務(wù)室來電話說是叫李某某的病人擅自出去了，因為沒有第二個人。”“那是我父親。”我不安地回答。斷定醫(yī)院找不到了，我急中生智，決定先回家看看，看父親是不是回去了。
　　 其實，心里最擔心的是：因為這座醫(yī)院臨近東湖，生怕父親有什么意外、訣別。我焦慮不安，我悲痛不止，我悔恨交加。為什么我粗心大意，不關(guān)心父親所想，所需，所求，萬一，萬一，萬一……，我不敢向壞的一面去想，嘴里一直念叨：“爸爸，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醫(yī)院大門來到路旁，看著一輛的士亮著綠燈，車上沒有乘客，我慌忙伸手攔截，車停下來了，司機問：“到哪里去？”我說：“先到古架?！薄肮偶苁鞘裁吹胤?？”我說：“古架是我的老家，離這不遠，我指路，你往前開。”
　　
　　 三
　　 司機順著我指的方向，繼續(xù)往前開。車很快穿過水果湖路，就上了通往武東地區(qū)去的高架路。高架路上燈火通明，向左看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萬家燈火，向右看是黑漆咕咚看不清的東湖。坐在車上的我，心里一直都在埋怨自己，是我不孝，是我不孝，為啥昨晚不陪父親，讓父親在那個不熟悉的環(huán)境里感覺孤獨。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浮現(xiàn)著和父親相處的日子。
　　 那是當我有記憶的時候，還是這樣的冬天。每天晚上睡覺，父親總要把我拽在他懷里，還把被子蓋了又蓋，生怕我著涼，因為母親要照顧妹妹。那時，只感覺父親身上像火爐一樣的暖和。母親還說：“男人是火，女人是水?！蹦菚r怎么也感覺不到父親嫌棄我們。還說：“湖里無魚蝦也貴，岸上無兒丫也貴?！痹谒睦锟偘盐覀儺攦鹤羽B(yǎng)。還記得當?shù)苊脗兿嗬^長大一點，每天早上洗臉，父親從灶房端出一盆熱水大聲嚷嚷地喊伢們來洗臉，于是姊妹幾個排成隊等著父親，父親洗一個叫一聲：“老大?！毕赐昀洗缶徒小袄隙薄袄先焙髞頌忱锏膵饗饌兛吹竭@樣溫暖有愛的畫面后，都豎起大拇指，贊不絕口，日常父愛又何止這些。
　　 到了讀書的年齡，他又毫不猶豫地送我們到學校接受文化教育，還說：“這好的社會，不能讓娃們當睜眼瞎?！痹谖覀冏x書的日子，他又以驚人的毅力，頂著重重壓力：經(jīng)濟上一貧如洗，人言上聽夠了人家的嘲笑：“家里那窮，還讓娃們讀書。女孩讀書，長大了總不是別人家的人嗎?！泵鎸ΨN種鄙視，父親以極大的毅力與信心，省吃儉用，即便自己衣衫襤褸，也不叫一聲苦，總是默默無聞地扛起重擔，度過一道又一道難關(guān)，為我們遮風擋雨，創(chuàng)造一切條件，讓我們把書讀完。
　　 父親的遠見，總是超乎尋常人，他以百般的付出，成就兒女們的夢想。父親的愿望，總希望兒女們將來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因為父親吃夠了沒文化的苦。尤其是在他擔任集體領(lǐng)導(dǎo)的時候，凡事都是憑腦袋記憶，沒能用筆記載工作日志。他常常說：“如果我會寫字，啥事記在本子上，需要的時候，翻開就知道了?！笨上攵?，父親渴望文化的心情該是多么迫切，他渴望用文字精準地記錄下工作中的點點滴滴；他渴望能用文字記錄工作中的部署與思路。還經(jīng)常形象地說：“人如果有文化，好像走路多了一支拐杖，多了一個幫手一樣?！蹦菚r，懵懂的我們，誰又去領(lǐng)會父親因為沒文化，心中飽含的苦衷呢？
　　 其實，在他心里還有一個潛在的意識，就是家里祖祖輩輩都是沒文化的種田人。如今社會制度優(yōu)越了，女孩也能和男孩一樣進學堂，他希望子女們通過讀書改變命運。隨著社會的進步，子女們逐一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到如今，碰到灣里姐妹們還在說：“你小時候，你父親多心疼你，把你多當人看。我的父親截然不同，小時候要我放牛，長大了要我出工，出嫁時，空手出門，什么都沒有?！蔽页黾迺r，父母把我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親朋好友都到了好幾桌人，被子都陪8床，那個年代，陪嫁8床被子是少有的事。父母心疼我，到如今灣里人還在以羨慕的語氣說話，以羨慕的眼光看我。
　　 我想：什么是文化？父親盡心盡力培養(yǎng)下一代，精心哺育下一代，就是民族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古代孟母“三遷?！痹滥复套帧熬覉髧?。”不都是垂范古今么？
　　 父親啊，父親！您的大恩大德，我來生都報答不完！
　　 當然，文化是構(gòu)建高屋建瓴的基礎(chǔ)，是人類進步與發(fā)展的階梯，正如毛澤東他老人家說的：“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zhàn)勝敵人的。”如果不重視文化教育，又何以實現(xiàn)夢想！
　　 疾速的車行，很快就到武東地區(qū)進入古架的岔路口。這時天剛蒙蒙亮。放亮的天空，好像給我?guī)砹讼Ｍ?，一股信心，一種慰藉，讓我看到前面一定有父親的腳步。
　　 繼續(xù)前行的車，穿過連接武東的幾個農(nóng)家村灣，就到了東風鎮(zhèn)。特別到東風鎮(zhèn)的時候，我的心簡直都要跳出來了，因為這里離老屋越來越近，父親的謎團即將解開。再往前行，影影約約就可以看到古架山了?？粗偶苌?，我心中五味雜陳，記得那次與父親并肩走在這條山邊回家的路上時，那是我的工作遇到不順，特地回家散散心的，剛好在半路遇到父親出門玩玩?？吹礁赣H的那一刻，就像看到太陽一樣的溫暖，就像的士駛進了安全的港灣，讓我所有委屈和疲憊都安心棲息在這溫暖的角落。他的身影在那一瞬間仿佛自帶光芒，驅(qū)散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陰霾，讓我原本沉甸甸的心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那些工作上的煩惱、不如意，似乎只要跟他說一說，就能減輕心理千斤重擔的壓抑。他臉上和藹的笑容、關(guān)切的眼神，宛如春日的暖陽，直直地照進我心底，給了我無盡的安慰與力量。此刻，父親的天，那么寬廣，父親的心，那么溫厚，父親的風，那么和煦，父親的雨，那么體貼入微。他讓我知曉，無論外面的世界風雨怎樣凜冽，只要他在，我便永遠有可以回歸的地方。父親看我回來了，也就不再前去，索性回頭陪我一起回家。我們父女倆并肩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嘴里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工作上的委屈，父親聽后，耐心耐煩地安慰，鼓勵，給我勇氣與膽量。他說：“遇到困難別灰心，就像走路摔了一跤，站起來拍拍土，接著走就是。你記住，有我在永遠是你的后盾，不管啥時候，只要你回來，家里有熱飯吃，有口水喝?！甭牳赣H這樣一說心中頓時濺起陣陣感動的漣漪，眼眶也濕潤了，之前的委屈與沮喪漸漸被滿滿的斗志所取代。父親到底是擔任過集體工作的人，雖然沒有文化，說起話來，飽含文化的分量。
　　 而文化不在于識字多少，讀書多少，而在于思想的境界，對事物認知的深淺程度，更在于在實踐中如何運用，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
　　 一想到這些，眼眶酸澀，喉嚨發(fā)緊，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車門把手，心里巴望快點到家，解開父親去向的謎團，結(jié)束這一場令我心力交瘁的追蹤。
　　 父親啊，我親愛的父親！您在家嗎？
　　
　　 四
　　 車到了進老屋的路口，咋一看，父親不在門口，大門敞開著，心里又閃現(xiàn)一個念頭，是不是父親不在，家里出現(xiàn)意外？下車時，我發(fā)軟的雙腿，顫顫巍巍地往前走，進門一看，父親坐在靠左手邊的房門檻上，雙手在擺弄著鞋子，大概是穿鞋帶子。那一刻，我一下癱軟地一屁股坐在大門檻上?？粗赣H，我長嘆一口氣地又驚又喜，悲喜交加，心里想哭，哭不出來，因為父親在家里，笑也笑不起來，因為折騰了一大圈。有些難堪，雖然如一顆千斤重的石頭從心頭落下地，不知怎么的，此刻仍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埋怨吧，我沒有任何理由去抱怨一個老人，那是因為我做得不夠，才讓父親出此下策。父親看我去了，他一臉的茫然，彷徨的眼神癡呆地且期待地看著我，仿佛他的眼里藏著千言萬語。我看著父親，父女倆對視了好幾秒鐘后，還是我先開口說：“您安全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