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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故鄉(xiāng)的聲音(散文)
居于廈門,耳邊填滿不絕如縷的車流聲、裝修聲,讓我煩躁。那時,特別懷念故鄉(xiāng)滸灣的聲音,如一個個動人的音符,在記憶里跳躍。
一
最愛聽故鄉(xiāng)夏天的叫賣聲,那是年少時的一曲天籟之音。
清晨,炊煙在瓦上聚攏、擴散,悠然飄向青色的天空,煙火的氣息在滸灣的大街小巷間暗暗流轉(zhuǎn)。蟬在門前的樹上叫著,飽滿而生動,富有節(jié)奏感,把夏天的味道叫到巔峰。不久,巷子里飄來一個少婦的聲音,——“賣豆腐了,香香嫩嫩的豆腐了,快來買了?!甭曇艏饧?xì)而悠長。是巷子?xùn)|頭的張嬸出來賣豆腐了。張嬸夫妻靠做豆腐為生,兼著種點小菜。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小小的一塊豆腐,很磨人,花精力,花時間,但發(fā)不了財,只能聊以度日,張嬸一做十年,一頭扎進豆腐里。張嬸做的豆腐很好吃,外婆說在整個滸灣鎮(zhèn),就數(shù)張嬸做的豆腐最香。據(jù)說張嬸祖輩三代都是做豆腐的,技藝精湛,對黃豆和水質(zhì)要求嚴(yán)苛,豆腐滋味自然更佳。
賣豆腐聲臨近門口,外婆解下圍裙,扯扯衣角,用篦子梳一下頭發(fā),到房間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布包,拈出一毛錢塞進口袋,捧著搪瓷缸子,樂顛顛地去買豆腐。我們家?guī)缀趺刻於汲远垢?,外婆常念叨:說她小時候過年才有肉吃,平日里豆腐就是當(dāng)肉吃的,便宜又好吃。
人們紛紛圍在張嬸的豆腐擔(dān)子邊,七嘴八舌地嚷嚷:“我要一塊,我要兩塊?!奔依锶硕嗟?,買三塊五塊。張嬸取豆腐,收錢,一絲不亂。買得多的,她就少收一分兩分的。一單身老男人買豆腐,趁機摸一下她的手,笑嘻嘻地說“好嫩”,然后趕緊跑開,她氣得脫下黑布鞋,朝男人身上狠狠扔去,男人跳著閃開,哈哈一笑。
七月的上午,十一點左右,一個小男孩的聲音準(zhǔn)時響起,“賣冰棒了,賣冰棒了……”聲音老練而稚嫩。然后一個背著木箱的小男孩緩緩走來,十一二歲左右,和我一般大小,若不是家境過于艱難,大人怎舍得讓他小小年紀(jì)就頂著大日頭出來賣冰棒。小男孩黑黑的,眼珠子像兩個黑豆子似的滴溜溜地轉(zhuǎn),木箱太大,他太瘦小,沉重的木箱壓得他有點走不動似的。每次看到他,大人們都會相繼感慨兩句,說這個伢子懂事,小小年紀(jì)就會賺錢,然后把他當(dāng)成教育自己孩子的典范。有些大人不見得很想吃,但是想照顧一下他的生意,就會大聲說:“伢子,停一下,我們這里要買幾根冰棒。”小男孩就會在我家門口的樹下停住,放下木箱,打開,揭開層層疊疊的舊棉絮,絲絲寒氣滲出,取出幾根冰棒。算賬,找零,非常敏捷,生活讓他比同齡人多了一份成熟和靈敏。有人夸他長大了肯定是個做生意的料。
父親周末從撫州歸來,心情好,就會給我們買冰棒。錢交給二哥,讓他負(fù)責(zé)買,我、二姐、二哥,一人一根。次日早飯后,急切盼著賣冰棒的聲音響起,生怕今天小男孩不來,一旦父親下午返回?fù)嶂?,錢勢必被二哥“貪污”。當(dāng)賣冰棒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比聽到過年的爆竹聲還激動,和二姐扯著二哥連走帶跑,往那個聲音沖去。
二
夏天里,一聲聲“快來買西瓜了,又大又甜的西瓜了,不甜不要錢”很有感染力,讓人聽著仿佛吃到水潤潤的西瓜。賣西瓜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古銅色的膚色,褲腳扎到膝蓋上,肩上搭著一條破毛巾,背著一個軍用大水壺,推著一大板車的西瓜從丁家村過來的,走了十幾里路,每次走到我們巷子,就停在金嬸門前的空地上歇腳,邊歇邊吆喝。大家買西瓜喜歡挑挑揀揀,有的甚至用手指關(guān)節(jié)左敲敲,右敲敲,以此判斷西瓜的好壞。他也不介意,憨厚一笑,躬身,一只腳踩地,一只腳踩在板車的架子上,用毛巾擦汗,“咕咚”地大口喝水。喝完用手抹去嘴角的水汁,爽朗地說:“西瓜都是好的,大家盡管挑。”滸灣的西瓜特別便宜,每家至少會買上一個,買上三五個就算多了,金嬸一次竟然買了十幾個,那次我恨不能做金嬸的孩子。有人對金嬸開玩笑地說,“你被那個賣西瓜的迷住了?買這么多干嘛,發(fā)財了?!苯饗鸬闪四侨艘谎?,笑罵:“亂扯!”
陰天,賣西瓜的沒來,會有一個中年婦人挎著竹筐來賣香瓜。她頭上有稀疏白發(fā),眼神呆滯,顴骨很高,衣袖上盡是補丁。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吆喝著——“賣香瓜了,賣香瓜了”,聲音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吸引人,加上香瓜比西瓜貴,又不如西瓜解渴,所以買的人少。外婆平日最小氣,卻會買上一個,并感嘆:這個女的可憐呀,然后把香瓜交給二姐,讓我們分著吃。
“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一響起,就是賣麥芽糖的來了,我們小孩子哄擁而上。那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舉止間頗有閑云野鶴的意味。他住在豆豉灣,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我們巷子賣麥芽糖。買麥芽糖不要錢也可以,把家里用完的牙膏,破舊得不能再穿的塑料鞋或皮鞋,用壞的鍋、刀,廢鐵等,都可以兌換不同分量的麥芽糖。一次秋梅饞麥芽糖讒得厲害,趁家里沒人,把她媽穿的半舊拖鞋拿去換麥芽糖,還分了一點給我吃,她媽回來把她重重地打了一頓。后來賣麥芽糖的再來,有大人就壞壞地慫恿:“秋梅,快把你娘的鞋子拿來換糖吃?!鼻锩沸呒t了臉跑開了。
有一次在廈門竟然聽到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讓我感到無比親切而熟悉,當(dāng)看到一個挑著麥芽糖的老人走過時。那一瞬間,我仿佛捕捉到一絲故鄉(xiāng)的痕跡。
三
難忘故鄉(xiāng)的雞鳴狗吠,牛嘶豬叫聲,讓生活趨于家常和質(zhì)樸,讓歲月抵達(dá)安穩(wěn)和靜美。
每天黎明,院子里的公雞準(zhǔn)時報曉,“咯——咯——咯”,清脆而嘹亮,隨后,左鄰右舍家的公雞也相繼打鳴,聲聲“咯——咯——咯”此起彼伏。隨后夾雜幾聲狗吠,“汪——汪——汪”,狗吠聲更遠(yuǎn)。雞叫聲、狗吠聲劃破黎明的寂靜,也拉開滸灣每一天日子的序幕。
外公于雞叫三遍后起床,輕輕走過穿堂,“吱呀”拉開穿堂的門,進入廚房,做早飯,隱隱有鍋碗瓢盆的聲響飄入房間,伴我滑向夢的深處。
豬圈在廚房左側(cè),七點半左右,十幾頭豬在豬圈里開始“嗷嗷”叫,吵翻天,像大合唱,抑揚頓挫。隔壁雞舍的母雞看到豬們叫得起勁,不甘示弱,也“咯咯”地叫,氣勢上遠(yuǎn)遜色于豬。母親說豬和雞都餓了,和人一樣,要吃早飯了。母親煮著豬食,不時走到豬圈門口,手搭在門上,輕柔地對豬說:“別叫呀,快好了,快好了,餓了是吧?!蹦赣H對我們說話都沒有這么溫柔,這些豬是母親的小心肝,家里過年吃的肉,每個人的新衣,蓋房子欠的錢,都指望這些豬呢。除非太忙,母親一定要親自喂豬。母親對豬的吃食更是十分上心,從米糠到豬草,精挑細(xì)選,對豬的習(xí)性,了如指掌,所以母親養(yǎng)的豬又肥又大,豬肉更香,在滸灣頗有點小名氣。年底我們家的豬,豬肉販子搶著要。一次,一頭豬生病,不肯吃食,恰巧獸醫(yī)出了遠(yuǎn)門,次日才回,那天母親請假沒去上班,整日愁眉不展的,飯也吃不下,一夜沒合眼,第二天眼圈都黑了,臉色蠟黃,一大早就心急火燎趕去獸醫(yī)家等他,請來獸醫(yī)治好了豬,看到那頭豬肯進食,才笑了。
當(dāng)母親往三個豬槽倒豬食的時候,豬們叫得更為嘹亮。弄得經(jīng)過院門的鄰居停下,往院里一探頭,說我們家的豬叫聲好響呀,又夸母親會養(yǎng)豬,年底一定會賣個好價錢的。說得母親眉開眼笑。豬圈門一開,十幾頭豬像箭似的射向豬槽,“吧嗒”“吧嗒”地吃著豬食,咂嘴咂舌,吃得十分酣暢。母親站在一旁,隨時準(zhǔn)備添加豬食,看到豬們吃得歡,母親比自己吃飽了還開心??簇i在吃食,雞們急了,不停地啄著雞舍的門,恨不能飛出雞舍,看來是餓壞了,外婆在菜地還未回,母親不敢喂,外婆說必須等她回來喂。
豬叫聲和雞叫聲是我家最雄渾的音樂,奏響在一日三餐里,母親和外婆說,她們愛聽。
四
故鄉(xiāng)的嗩吶聲是年少最常聽到的樂器聲。滸灣人把吹嗩吶的人稱為“吹喇叭的”,嗩吶帶著唐詩宋詞的余韻,帶著民間的風(fēng)俗,田野的氣息,響徹千年,響徹滸灣。
滸灣人娶媳婦,嫁女兒,要吹嗩吶,吹的是《百鳥朝鳳》,喜慶,明媚,歡暢,聽得人心頭一熱,仿佛天地間一派繁花似錦,每一天都是豐衣足食的好日子。但凡聽到歡快的嗩吶聲,我們小孩子就趕緊朝嗩吶聲的方向跑,看新娘去。
聲音來自河堤,已有很多人把河堤兩邊圍得水泄不通,大家翹首以盼。一列紅紅綠綠的隊伍,在嗩吶聲的伴奏下,逶迤從臨里渠的方向走來。最前頭的是喇叭手,腮幫子鼓鼓的,嘴里像塞了一個兵乓球,為首的是張嬸的丈夫秦叔,他是滸灣比較出名的喇叭手,做豆腐之余就吹嗩吶。喇叭手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聲音響到極致,似有一萬個煙花在綻放,“呼啦啦”地響;又似雨點般重重砸下,每一個都有力度和韌性,卻不覺喧鬧,只覺心里歡喜。喇叭手身后是推自行車的新郎,身上斜披一塊紅布,胸前一朵大紅的花比太陽還閃亮,笑在他臉上亂跑。自行車后座上坐著一身火紅的新娘,頭一直低著,瞧不清她的臉,只見脖子一片雪白,發(fā)髻上插的一朵紅花隨著自行車的滾動在顫顫地抖。最后是挑嫁妝的挑夫和送親隊伍。人們交頭接耳,根據(jù)嫁妝的多少和檔次議論新郎的家底和新娘的身價。迎親隊伍往豆豉灣的方向而去,嗩吶聲變得越來越小,飄飄渺渺,輕柔如一池漣漪,最終無聲無息。我莫名惆悵,仿佛一場繁華落幕了,一桌酒席結(jié)束了,真盼著娶親的嗩吶聲持續(xù)嘹亮,讓日子變得風(fēng)生水起。
滸灣喪葬也要吹嗩吶。外公就是在聲聲悲涼的嗩吶聲中走向他最終的棲息地——大地之下。
那年,我小小的身子裹在不合身的孝衣之下,被低泣的外婆牽著,跟在棺木后,腳步踉蹌,含著淚花,恨恨地盯著那具黑乎乎的棺木,我覺得那是一個黑色的漩渦,吞噬了外公。母親弓背,頭發(fā)散亂,身子貼著棺木,兩手不停用力拍打棺木,嚎啕大哭,邊哭邊喊:“我的爺呀,您就這么走了,讓仔怎么辦呀。“母親的肩膀一聳一聳,頭時而揚起,時而低下,連續(xù)幾天的悲傷和勞累讓她的臉色顯得異常憔悴。印象中,母親一向克制自己的情緒,從不在我們面前大哭,外公的離世讓母親肝腸寸斷。
嗩吶聲,母親的哭喊聲,在九月的天空下顯得如此悲涼。過巷,穿堤,田野一派豐收景象,我只覺滿目蕭瑟,滿目離愁,想著從此與外公天人永隔,不復(fù)相見,不由“哇哇”大哭。這是哀悼外公的淚,其中也有被嗩吶刺激出的淚。當(dāng)棺木被厚土徹底覆蓋,嗩吶聲嘎然而止,我的心仿佛被抽空。從那一次,我害怕聽到悲哀的嗩吶聲,因為那意味著死亡。
嗩吶,在故鄉(xiāng),吹奏喜悅,也吹奏悲傷;吹奏嫁娶,也吹奏死亡。
如今的故鄉(xiāng),終日見不到幾個人,冷清得讓我想哭。曾經(jīng)的叫賣聲消失了,嗩吶聲也消失了,所有的喜悅與悲傷都隨煙消散,在死亡多于嫁娶的故鄉(xiāng),即使有嗩吶,也是對死亡的祭奠,不要也罷。好在,雞鳴狗吠聲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