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吃派飯(隨筆)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去農(nóng)村工作到了飯口還不能離開,村里會安排飯。當時公社和村里都沒有食堂,村干部按慣例安排你到農(nóng)戶家去吃飯,就是所謂的派飯。當然這個安排相當有講究的,有些村是輪著來的,上回是張家,這回就到李家,不論家境好壞,在村里挨戶輪上一遍再重新輪過。有些村兒的派飯是有重點的,村干部要看上邊來的人員情況,再考慮安排到哪家。哪家的家底兒厚一點,能吃出點油水來;哪家的老娘們勤快,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凈;哪家的掌柜的手藝好,能做出幾道像樣的菜等等,這些特點村干部都是了如指掌,保證讓公干人員不僅吃得好,而且吃出好心情,這種派飯要比滿村挨戶輪大襟的派飯要高出一個檔次。
在那個年代,吃派飯不僅是工作上的需要,也是農(nóng)戶本身的需要,派飯對農(nóng)戶而言稱得上名利雙收。上面來人安排到你家吃飯,是村干部給足了你家面子,同時也有收入,尤其是在實行票證的年代,農(nóng)家都很少見到現(xiàn)金和糧票,來人吃完了飯一般都會按心理上的價位將錢和糧票直接付給農(nóng)家掌柜的,數(shù)量盡管不多,但對于農(nóng)民而言還是相當在意的。
二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到山東沂蒙山區(qū)的農(nóng)村外調,到村里辦完了事兒就到了晌午,村支書就安排了派飯,在打發(fā)人去通知村民(那里稱社員)的同時,特意帶我們去了村里果園。當時正是桃子熟的時候,支書讓我們隨便吃,我們吃了幾個就不好意思再吃了,提出買一些帶走,支書滿口答應,于是不講價稱了七八斤桃,付了三塊錢,支書樂得合不攏嘴。當時在城拿工資的人,對農(nóng)村自產(chǎn)水果的價格心里沒數(shù),自己感覺合算也就行了,而當時在城里桃子最多也不過一毛來錢,西瓜也就幾分錢。
到了吃飯的時候,支書親自作陪,那家做了幾個小菜,小米干飯還加了一點酒,吃得相當可口,臨走付給農(nóng)家五元錢和一斤全國糧票,支書在一旁不住地說給得太多了。后來支書對我們說,那個村離縣城不遠,但農(nóng)民一般見不到現(xiàn)金,家家只有靠積攢下的雞蛋(農(nóng)民稱之為“雞屁股銀行”),或自家省下的糧豆,待到進城趕集時換一些油鹽布料和其他生產(chǎn)生活用品,多是以物易物,見不到現(xiàn)金,一下子得到五元現(xiàn)金也算是見著大錢了,支書說的確實是實在話。我們在縣招待所住的是石頭砌的平房,房里不做吊棚,直接就看到了房梁和房瓦,房門關上還露著很大的縫隙。沒有室內洗手間,那里公廁雖是露天的,但都清洗得干干凈凈,只要有人用過離去,馬上就會有專門等在那里的人將糞便淘洗挑走,那的化糞池竟然是空的。
縣城招待所附近的飯店里的實木桌子不上油漆,但油膩厚得不見了本色,用的餐具都是醬色的粗瓷碗盤,進門落座蒼蠅會嗡的一聲從桌子上飛起來,過一會兒又落滿了桌面,吃飯時你不得不一手揮趕蒼蠅,一手抓緊把飯菜快速消滅掉,否則你會吃不下去,而那就是70年代初的山東縣城。
三
說到吃派飯,印象比較深的還是去東北農(nóng)村做春耕村工作隊員時的那些日子。那是1978年,到同江縣三村公社三村大隊去推進春耕生產(chǎn)。說是抓春耕,實際就是表示一下上邊重視派人來了,其實人家農(nóng)民該怎么干還怎么干,絲毫不受你的影響,你去不去意義不大。工作隊一般就會選工作相對落后的村去蹲上幾天,等到地種的差不多了就回來了。對于下邊村干部來說,上邊派人來了除了有精神壓力之外,工作隊在村里吃住的壓力也不小。為了讓你們盡快離開,村干部自然會上心催促農(nóng)戶抓緊種地,對于工作隊而言,下邊催促的緊,顯得我們工作抓得實,領導自然也就滿意了。
在村干部那種表面迎合心中不滿的狀況下,這個派飯就很難吃了,他會有意挑選那些衛(wèi)生條件差,家境條件也差的農(nóng)戶安排,讓你動搖留下來的信心。我們兩人一組,一天換一家吃飯,滿村各家輪著安排,每天一早,村書記親自送我們到安排的農(nóng)戶,早午晚餐都有農(nóng)戶家的孩子過來招呼。開頭幾天,一天三頓土豆湯玉米餅子咸菜條沒有變過花樣,好在那幾家都比較干凈。到了第四天,書記在那家院門口隔著柵欄跟當家的老娘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唉,誰知午飯時是一個光著屁股的小孩來招呼我們,當然誰來招呼還不得跟著走嗎。到了家門口進了院子滿地都是雞屎鴨糞無從下腳,聽見孩子的招呼聲,女主人蓬頭垢面的迎了出來,身上一件臟稀稀的上衣掛著油面泥漬,東北人形容應該叫嘎巴扯業(yè)的,一邊招呼著我們進屋,飯菜已經(jīng)好了,一邊著還擰了一把鼻涕順手甩在地上。俗話說“日子過得好賴,要看老娘們穿戴”。沒啥說的進屋吧。見此情景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情況的發(fā)展依然讓人破防。進屋是一鋪大炕,炕上一只看不見底色的小炕桌,幾只雞在炕上覓食,雞屎拉了一炕,女主人揮手拱走了雞,轉身去灶房撮了一小煤鏟爐灰,一堆一堆地撒到炕上有雞屎的地方,然后再用掃帚將撒下的爐灰連同雞屎一堆一堆地掃進煤鏟里,又端著煤鏟走到門口就直接揚到了院子里,回轉進屋又將炕掃了一遍,屋里一時灰土飛揚。女主人隨手用衣袖抹了一把小炕桌,隨即很快就端上了一小盆灰色的土豆條湯,一會又端上來一盤子玉米餅和一碗咸菜條,兩只油膩的碗,兩雙黑乎乎的筷子。女主人客氣地說:“這陣子青黃不接,也沒啥好吃的,兩位大兄弟就對付著吃點吧?!毖垡娭魅藙偛诺囊幌盗胁僮?,這飯實在是吃不下去,每人拿了兩個玉米餅就起身告辭了,出得門來才透過一口氣,心想這是人民群眾不歡迎咱們啊,村書記直說不就得了嗎,也用不著這么惡心人啊。同時也感覺到的農(nóng)民生活的艱苦,深切地體會到選一個好的女主人有多么重要。
其實那些天雖然是挨家挨戶地吃派飯,但吃飯歸吃飯,工作也沒有閑著,自然會在飯前飯后向女主人問起家中的地種得如何了,都種了那些品種,還有多少沒有種,是不是需要幫忙,哪家的地種得差不多了,哪家差距很大,每年春播大致會在什么時候完成等等。通過對這些零散瑣碎的情況匯總分析,對整個村的春耕春播的情況有了大體的把握。
四
說起這個春耕工作隊,領導有車由縣領導陪著各鄉(xiāng)鎮(zhèn)看春播情況,我們幾個是駐村實地檢查催促,形成有蹲點的有跑面的,設計上沒有問題。說是駐村,其實村里的地都離得很遠,一早農(nóng)民開著車下地干活,在我們住的村部根本見不到地里干活的農(nóng)民,陪你的村長也不想讓你去看,再說現(xiàn)在都是分田到戶,農(nóng)民都知道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你看不看沒什么用。所以平時就跟著村長把村里的地種上,村里的地主要種的是谷子。
東北種谷子是前邊牛拉著犁把地耠出一道溝,后邊跟著的人把谷種撒進溝里,第三個人用腳把土再埋上,最后專門再以八字型的踩法把土踩實了。東北人稱種谷子為“耲谷子踩格子”。所說的耲不僅指犁,也有播種的工具特別,是用布袋裝谷種,布袋連接著一個尺把長四塊木條釘成的方形的木管,管中插上點細樹枝以阻擋谷種集中快速下落,一般布袋是搭在肩上,一手要捏住布袋口把握出種的快慢,一手要把持木管對準犁溝,讓谷種均勻撒落。最后踩實是大家共同完成的,每人把著一條壟,一腳挨著一腳地踩過去,最后滿地都是八字型的腳印,那就叫格子。就這么白天種地,晚上就擠在村部的小炕上。一連就是七八天,幫著把村里的地種完了,也接到了回程通知。
村長知道我們第二天要走,眉開眼笑地對我們說:“今晚上得改善一下伙食,怎么也得整上兩口?!蓖盹埮稍诹舜鍟嫾遥埐藱n次一下子就上來了,與派飯相比有點進城下館子那種感覺。幾人誰也沒有情緒,看著陪酒的書記、村長、會計等等一幫村里的“高干”,吆五喝六地喝酒吃菜,感覺就像臘月祭灶神,他們是在用糖瓜堵上我們的嘴,讓你上天去言好事啊。
如今鄉(xiāng)村條件好得大了去了,鄉(xiāng)村里的小飯店小賣店普遍建起來,足以解決外來人的用餐,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的食堂有的竟然達到了豪華的程度,唯恐上邊來的人特別是來的領導吃不好,那可是關系到鄉(xiāng)村的發(fā)展甚至自己的前程的大事??!
一轉眼派飯雖然成為了歷史,但派飯與黨群、干群關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成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回憶。
2025年1月17日
再次感謝,順致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