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仲夏夜之夢（二）

　　他走到買舊式燈具的小鋪低頭挑選，在那么多樣式里一眼看到那盞蝴蝶燈。蝶翅是玻璃面刻畫，兩根蠟燭似的燈管在翅膀兩邊一個燈泡紅色一個綠色，蝴蝶觸角是兩根舊鐵絲纏繞的。
　　早有人告訴他在這里見過這盞燈。
　　“老板，讓它亮起來我瞧瞧?！?br /> 　　老板插上電源，它亮起來燈光昏暗玻璃面骯臟還缺了一個角。老板憨厚的問：“喜歡這個？它缺一角我可以便宜賣你，這個缺的角可以補(bǔ)好的?！?br /> 　　“不用，我自己可以補(bǔ)。把它包起來小心點?！?br /> 　　“好?！?br /> 　　辛絳買了冰淇淋趕上來看到那盞燈，不禁問“它好像？”
　　“像？它就是?！闭f著拿過薄荷味的送入口，感覺沁人心脾。
　　“這也讓你找到?！?br /> 　　他手搭在她肩上說“還有好多東西要買，趕緊走下一家。”
　　這一買，他們一直逛到小販們收攤為止。滿載而歸不說，倆人腳走得起泡坐上車后都癱懶不想動。
　　“你買這些到底用來干嘛？”辛絳顧不的難看脫下鞋子“現(xiàn)在想想簡直好笑，我們不上班跑這來買了一大堆亂七八雜的東西。”
　　“瞎說，全是有用的。”他說話間下車從后備箱拿了自己的一雙麻編布鞋遞給她“那，穿著回家?！?br /> 　　“那個木制鳥籠你買回來是養(yǎng)鳥？”
　　“不然呢？養(yǎng)魚？”
　　她笑“你家里掛這個鳥籠多不搭，感覺蠻好笑的。”
　　“那里？自然不放那里。我餓了，剛才買的吃的拿出來?！?br /> 　　辛絳翻身去找，他發(fā)動車沖著夕陽一路前行。
　　蝴蝶燈，鳥籠，樟木箱子還有老式縫紉車等等這些在他心目中有很重要的地位。
　　“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他是他，人是人，他會為我做的事不見得別人會為我做，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不需要多言語他就在那里，那就夠了這一輩子我是不可能離開他的?！?br /> 　　這話是那天禾楓對夏松林說的。此時她獨坐在沙發(fā)里打量著自己空洞的家，這怎么算得上是家呢？
　　除夕之后，一切都開始不一樣。他的冷落讓她備受煎熬，可巧鳳凰里拆遷的事上了電視她滿心以為在他失落的時候會回來找自己。沒有，他一去再沒有回來。我錯了嗎？她一直詢問自己。心底回答的是：沒有，這是你一直希望的怎么會錯。只是他一下子不能接受而已。
　　你能等那么多年也就不在乎再等他一會兒。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腦海里出現(xiàn)那天的畫面。
　　夏松林來找她站在她家樓下，大喊：夏禾楓。一聲比一聲高，沒有停的意思招的鄰居紛紛探出頭來看個究竟。她氣沖沖下樓指著他“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打你電話你也不接，我來看看你死了沒。”
　　“你死了我都沒死?！?br /> 　　他笑嘻嘻的，臉皮真的比小時候厚太多。
　　“應(yīng)梓柏沒有找你？有人上電視舉報他你看電視了沒？”
　　“你很閑的話回家看韓劇，二三百集來回看夠你消遣的?！彼S刺他，順便發(fā)泄一下心中郁氣。
　　“我今天高興，你氣不到我?！彼焓謥砝澳闵找搅耍胍裁次宜湍??！?br /> 　　她大力推他，“他出事你就那么高興？你心理變態(tài)！”
　　“我出事的時候，他可是在開派對。與他相比我算是宅心仁厚?！?br /> 　　“沒準(zhǔn)就是你報復(fù)他！”
　　“是我報復(fù)他，現(xiàn)在我來報復(fù)你?！彼评兄行牡纳虖B去“買好多好多東西來淹死你，你要是高興也可以同樣報復(fù)我。”
　　一路上打鬧著，她心里的確好過不少。
　　現(xiàn)在，她回過神卻又覺得滿腹委屈?？粗巴獍迪聛淼奶祀娫捲谑掷锓瓉砀踩ニ耄阂乾F(xiàn)在下雨的話，我就打電話。沒有，天黯淡下來并無下雨的意思。她不由自主的還是按下了電話。
　　那頭“喂，禾楓？”
　　她聽到他的聲音一時開不了口，語塞片刻“哥?！?br /> 　　“有事？”
　　“家里停電了，我想問你吃飯了沒，要不一起？”
　　“我還在外面。”
　　她廢好大的力才撒得慌，像氣泡‘啵’一聲破了。
　　“那算了，我自己去吃飯?！彼龥]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是禾楓？咱們加緊趕回去讓她等一會兒，我們一起吃。一個人吃飯?zhí)?br /> 　　太什么……禾楓沒有聽清，太孤單？太可憐？
　　“算了，下次和一起吃，好嗎？”
　　“好?！彼龗鞌嘌蹨I不知不覺淌下來，她強(qiáng)壓制反而流的更兇，如此索性放開大哭。
　　車中辛絳故意講給他聽“我一直一個人吃飯，我知道一個人吃飯的感覺。如果有人跟自己一起吃會很高興。給禾楓打電話吧就說咱們沒多久就能到等一下一起吃飯?！?br /> 　　他不言不語。對于自己不想聽的不想看的，他就有本事不聽不看。
　　來日清早，他提著昨天買的東西穿過小路，水泥鋪的路上有零星小碎石微塵撲撲。她跟在后面腳踩在這再熟悉不過的小路上，除去舊日的骯臟它恢復(fù)成她兒時記憶中的模樣。黑色雕花大門微微敞開兩旁種植紅白夾竹桃，右側(cè)石磚上鐫有：夏園。園字一角被夾竹桃枝葉遮擋去。
　　這是她第一次來看鳳凰里變成的夏園。
　　梓柏推開門，回頭看她。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夏園與80年代的鳳凰里一模一樣。入口處水泥砌的洗衣臺位子一分不差，那棵被拔去的泡桐重新被種在洗衣臺旁，仰頭往上看到它彎曲錯落的枝梢上成串?dāng)D滿紫色吊鐘似的泡桐花沉浸在淡淡晨曦中。
　　她不由自主的往里走。
　　見到殘舊的青灰色沙石墻面的老房子，她迫不及待要去看看自己原本的住的最后一幢。加快腳步，那幢樓在那里靜靜的等著她來，樓墻三層高處被朝陽照亮。墻壁上有做舊的劃痕印記，真的他什么都想到了。隔絕鐵路的一排平房，東邊一溜紅磚黑瓦的二層小樓，另外幾間墻壁剝落的舊屋都被恢復(fù)，連倆棵高大的杉樹都在原位。細(xì)節(jié)末梢他仍在一點一滴的恢復(fù)完整。
　　她目光所及之處都停留到難以移開。
　　這是新的鳳凰里也是舊的鳳凰里！
　　他得意的指著東邊二樓屋頂“你看它出來了，像麥克嗎？”屋頂上爬出兩只貓，一只全白色，一只黃白虎皮紋。辛絳知道，她小時候在應(yīng)梓柏家的陽臺上往東邊望到過那兩只貓，那時有一部動畫片里的貓跟黃白虎皮紋的貓很像，他們就叫它麥克。
　　當(dāng)然它們自然不可能是兒時的那兩只。
　　“你特意去找來的。”
　　“還差很多，不過很快都會找全?！彼粗龔乃樕峡吹叫老驳纳袂椤翱禳c，我們回家，還有東西給你看?！?br /> 　　她跟著他走進(jìn)樓道，樓梯扶手是銅鐵鑄成的灰色圓柱型上面劃滿銹跡形，樓里的墻壁沒有刷白是經(jīng)過歲月洗禮的焉黃色，墻上的蠟筆畫還在，鑰匙劃痕也在，還有人刻的字都在，都是舊日淡去的模樣。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一邊問“你怎么做到的？”
　　他被自己的童心逗樂低頭笑“一早拍了照，留著底照做。他們差點給我把墻髹白，現(xiàn)在看著就舒服?！?br /> 　　“呵，那只蜻蜓是我畫的。”她微笑。他拉著她倆人走到四樓右邊一間。
　　他把鑰匙遞給她，下巴一仰“開門去?！?br /> 　　她狐疑著打開門，她的家除了沒有家具擺設(shè)，其他格局一層不變。她佇立在門口，嘴微啟，此刻有很多話在嘴邊卻講不出口心里再清楚不過，這不單單是驚喜，這令她感動。
　　他靠在她家門上，看著她那樣的表情很喜歡。
　　“這是你家，現(xiàn)在還給你?！?br /> 　　“梓柏”她看著那扇墨綠色的門，知道自己心里很喜歡“謝謝?！?br /> 　　“你可以慢慢布置成你喜歡的樣子。”他提起手上的袋子“現(xiàn)在先去幫我。”她趁他轉(zhuǎn)身，食指往眼角一抹，倆人上五樓。五樓拐角處的窗口由長鐵欄桿鑲牢往遠(yuǎn)處望去是山，山下鐵軌綿延兩旁雜草野花叢生，日光下清晰沉靜的畫面凝固在他們眼中。
　　嗚的汽鳴聲傳來，黑色的煙從火車頭噴出延伸向后成一條由濃轉(zhuǎn)淡的霧線，轟隆著往前進(jìn)。這種老式火車早就被高鐵取代，她看向他，他稍帶遺憾的說“可惜它是假的變不成真?！?br /> 　　“你做了一列假的火車？”
　　“為了配我的鐵軌?！?br /> 　　他說著打開家門，他的家基本上已經(jīng)布置得同從前幾乎一樣。淡藍(lán)色的墻，暗棕紅的墻沿線，頭頂簡易的土黃色四葉吊扇，一側(cè)白熾光燈，墻角的方形木桌子如同小學(xué)三年級她頭一次走進(jìn)他家看到的?，F(xiàn)在她站在同一位置看著這些往事涌現(xiàn)。
　　應(yīng)梓柏從袋子里拿出蝴蝶燈動手裝在主臥的床頭上方，很快搞定他按下開關(guān)燈亮起。他看著床的位子此刻并沒有那張床，但在他眼里床就在那個位子。
　　“床買不到，我決定照著做一張。”
　　“我記得鳥籠在那個位子。”辛絳指著紗門通向的陽臺。
　　“是?！?br /> 　　她推開紗門，7字形的陽臺上早就擺滿花盆。淡粉色月季枝干筆直小枝鋪散有尖刺生于枝椏，花朵繁復(fù)重疊其中夾雜著鼓起花苞；淡黃色的絨菊在最靠外枝葉延伸懸在半空花開茂盛會將枝椏壓垂；紫羅蘭根經(jīng)葉相連，葉厚且布滿細(xì)小絨毛，深紫的枝干陪襯淺紫的三瓣小花淡雅沉著；仙人球可愛同盆里還載有一株含羞草一碰即和說不出的嬌羞裊娜。
　　盆與盆接踵相連，他種了他父親在他年幼時種過的所有花。品種繁復(fù)，光蟹爪菊就有白青紫紅三種；盆栽石榴亦有兩盆開橘紅色木耳邊的紅石榴花只開花，白色的則會結(jié)出石榴但并不能吃；后面的金桔結(jié)出青色小圓粒從前他嘗過他父親種的金桔味道酸甜；海棠伸手一摸有一股鐵銹味然而花是美的；一角的孤挺花花型似百合顏色卻熱烈的多，折角處有一根鐵絲一直與樓頂相連接，金銀花沿著它攀藤而上夏日開出白色嫩黃觸角似的花香氣若有似無；蘭花孤潔一枝上最多開三朵冷韻幽香；幼時靠窗沿他父親會架上一方小木板凳他坐上去手扶著窗框，身后是遠(yuǎn)山，矮樓與兩棵杉樹，手會擺弄離自己最近的芫花，它褐色的枝干多而纖細(xì)淡紫的花密集，小且多時常折下來玩。
　　她收回目光，梓柏的鳥籠正架好把兩只金絲雀放進(jìn)去。它們跳上籠中的銀環(huán)晃蕩。
　　太陽高升，湛藍(lán)的天空云層淡泊無一絲風(fēng)，悶熱蒸騰出汗水他毫不在意，看著自己的成果滿心歡喜。
　　“蝴蝶花。”他碰觸那盆粉白色的杜鵑，花朵盛放得如同無數(shù)蝴蝶停落“我小時候一直以為這是蝴蝶花?！?br /> 　　“我記得叔叔還在樓頂種葡萄。”
　　“我也在樓頂種了。”
　　“我吃過一次，后來怎么沒了？”
　　“葡萄難種，枯死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