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地坐在桌前，聽寒風(fēng)吹響著口哨，守著那杯漸漸退去浮沫的啤酒，我的心在努力地搜索。
　　 誰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整整二十個年頭，磨舊了歲月，可你在我的印象里卻越發(fā)清晰，甚至每年的這個時刻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你就在我身邊。
　　 小時候，有一種“怕”發(fā)自內(nèi)心，雖然“家庭暴力”為數(shù)不多，但停留在腦海里的記憶卻相當(dāng)深刻，以至逐漸定格成我成長過程的標(biāo)尺，一直影響到我今天的做人和生活。
　　 我不敢忘記那一年夏天，當(dāng)我和幾個“淘氣包”因為偷摘了鄰居家院里的幾個青蘋果正得意忘形，你扇過來的巴掌，打得我火辣辣地疼。然而讓我更恐懼的，卻是你憤怒的眼神，你的不依不饒讓鄰居都感覺到了不好意思。所以那時除了怕又增加些許的恨。但從此卻讓我知道，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是起點，也記住了那句簡單的俚語：“瓜田不彎腰，果林不撓頭?！?br />　　 我不能忘記那個初一的寒假，每天東跑西顛讓你“不勝其煩”。終于在一個下雪天被你強制摁在桌邊(放在炕上的方形飯桌，全當(dāng)書桌)，我賊眉鼠眼地想不出脫身的辦法，只能拿出一些不會做的難題搪塞。你居然象上課一樣也坐在桌邊，雖然你是老師，雖然聽說你的學(xué)生都愿意聽你的課。似乎還真是繪聲繪色，但我的心還是不經(jīng)意地飛走了：那幾個家伙在干啥？打雪仗、堆雪人？挖坑的鐵鍬還有早上支起的篩子……誰知你一腳就把我從炕上踹到地下，然后聽見的基本上算是吼的動靜：“……你就這么學(xué)習(xí)?。∥抑v題你在想啥呢？……古人‘頭懸梁、錐刺骨’才有大出息……不吃苦中苦，難得甜上甜！”可以肯定地說，那一腳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直到如今每做一件事我都會認(rèn)真細心，因為我總能覺到背后有一支腳的影子。
　　 我不會忘記每年臘月的熱鬧，全村幾乎每家都要揣上兩張紅紙來家里求你寫“對子”（對聯(lián)），看得出那時的你最快樂，也最平和，誰又會說你脾氣不好呢？這時候，家里就如同一個俱樂部。每天吃過晚飯，東鄰西毗的鄰居們就絡(luò)繹不絕地相繼而來，或坐凳上，坐炕上，或站著閑聊起各自的事，土造的煙味和不加修飾的笑聲混雜一處，熱鬧雜亂而又沒有規(guī)矩。你則專注地伏在炕上的方桌上，根本無暇顧及，只緊緊地?fù)]動毛筆，專注地盯住紅紙，全神貫注地咂吧著每句聯(lián)語，仿佛這起承轉(zhuǎn)合的一筆一劃就在完成他們期望的幸福和你心中的快樂，因為這也是窮日子里難得的快樂時光。也只有這時，我才敢造次地抬起眼，窺視你的另一面。
　　 ……
　　 更多時候，沒有緣由，過去的一幕幕總會在腦子里頻閃，甚至亂哄哄的根本難以規(guī)整，但你卻時隱時現(xiàn)。有時觸手可及，而有時又遠在天邊，難道你也隨著歲月的磨損一天天老去嗎？所以就一直想把長大的心事告訴你，那個“怕”你“恨”你的家伙現(xiàn)在只剩下了埋怨。
　　 你一定不知道，當(dāng)你住在離家３００多公里外的醫(yī)院，媽媽每半個月就在兩個城市間跑兩個來回，一頭她要安排四個孩子的生活，一頭她傾注所有的愛要把你從死亡線上搶回來。她始終念念不忘的是：不管到啥時候，你一定會好起來，就是累死也值！那期間她從沒流過淚，臉上寫著的除了堅強還堅強，可你還是扔下她那么多的不甘和期待，扔下了她剛剛四十歲，扔下了想你“怕”你的孩子們。
　　 你一定不知道，當(dāng)你靜靜地躺在野外，開始過閑云野鶴的日子，我責(zé)無旁貸地挑起生活的擔(dān)子，那是一個多么稚嫩和肩膀啊。但我永遠記得，臨走前你緊緊攥著我的手和戀戀不舍的眼神：“好好念書，照顧好你媽，把弟妹都供出去！”這句話當(dāng)然就是我永遠的人生方向。而且現(xiàn)在可以欣慰地告訴你，你期望的一切都變成了現(xiàn)實。
　　 你一定不知道，一年三次的相聚（五一、十一、春節(jié)）大家都會先去看你。而且每次小妹都會講她晚上夢到你的故事，我知道你一定還是懷著太多的不舍而借著這夢回來參加大家的不易相聚。看你之前，媽媽早已習(xí)慣性地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滿滿地把各樣紙錢預(yù)備妥當(dāng)，把家里能吃的東西包上一包又一包，然后催我們早早給你送去，還讓我們必須捎上一句話：“家里現(xiàn)在越來越好，你就放心吧！”也是當(dāng)我們每次回家看見媽媽漸老的容顏，勸她到我們身邊時，她也一再推三阻四，甚至偶爾外出小住也絕不超過二十天。她時時念叨，離了家她就沒意思，心里就像缺了點啥，只要一回家，就感覺你在跟前，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守著這房子。
　　 你也一定不知道，我經(jīng)常嫉妒那些家庭完整的人，看人家孩子訴苦、撒嬌我就會失落、就會難受，就如一個心靈遭受沉重打擊的孤兒，被人冷落，被人可憐。我還羨慕那些承歡膝下的親情，所以我拿出百倍的耐心對待自己的孩子，和你一樣教她做人，學(xué)知識。我更痛恨那些連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愿意贍養(yǎng)的人，會和他們沖突、打架，然后罵他們是豬狗都不如的東西。
　　 知道你喜歡喝酒，就會每年的這天，倒上一杯給你，另一杯給我，因為我已經(jīng)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和你憑桌對飲，看你開心。所以當(dāng)根本不喝酒的岳父這個夏天來的時候，我和他每晚一瓶啤酒，看著甲Ａ聯(lián)賽而大呼小叫，真正享受短短四個月的幸福。
　　 本應(yīng)該把“你”換成“您”——我的父親，但我怕就這樣拉遠了你我之間的距離－－
　　 喝下這杯酒，日子又已走遠，你卻永遠藏在我的心里，只想說：“如果有來生，我還作你兒子，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