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驚魂未定(小說)
一
卞梁大清早醒來,習慣性地往床頭柜抓手機,卻只抓到車鑰匙。他趕忙起身,四下找了找,沒有。心頭一緊,立即用座機撥通自己的手機號。
電話里“喂”了一聲,像是從幽深的海底傳來。
卞梁忙說,您好,我是手機主人,請問您是?
不要刨根問底!你干了什么勾當,自己知道。馬上去桃源健身步道,在那張白色長排椅邊等我。
卞梁顫了兩下,您誤會了吧。
電話已經(jīng)掛斷。
卞梁像受驚的魚,在冬霧里游走好半天,來到目的地。他坐在排椅上,目光慌亂地追逐著晨練的人群。少頃,一個男子朝他徑直走來,小腦袋尖鼻子,身子裹在豎領風衣里,儼然從布袋探出頭的麻雀。他吹出一聲短促的口哨,卞梁迅即假咳兩下。
麻雀掏出小米手機,幸會。
卞梁蹙眉,手機怎么在你那兒?
麻雀冷笑,昨晚一不小心進了你屋,沒見個人影,以為會中大彩。
卞梁沉默著。
剛搗鼓一會兒,你搖晃著回來,也不理我,把手機撂床頭就睡。
醉得厲害,失敬!
客氣。剛把手機揣進兜里,就來了個短信……不,是溫馨禮包。麻雀雙手比出西瓜狀,我要求不高,一人一半!
卞梁目光一硬,無中生有。
麻雀出示逮捕證似的亮出手機屏幕,別跟老子裝傻!
“逮捕證”上的字映入卞梁眼球:卞局,兩萬放在您車子主駕上的提袋里。項目的事拜托您了。
卞梁一下繃緊神經(jīng),空穴來風。
你不裝傻就裝深沉。下午六點交貨。這事兒,麻雀舉手劃了個小圈,暗語般地說,從此句號。
說完,麻雀高視闊步地離去。
卞梁慢慢往回走,努力清理記憶。這段時間一直忙辦公自動化項目,到昨天選定三家軟件公司,打算今早開技術會,商議最終的入選方。快下班時,老同學阿旺打來電話,約著小聚敘舊。妻子恰好回娘家,便欣然允諾。見面后,卻發(fā)現(xiàn)競力軟件公司的卜總——項目的入圍商之一,居然也在場。他警惕起來,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與微妙的氣氛保持著距離。
散席后,卜總告辭。阿旺拉著他去K歌。軟件商已走,他沒了顧慮,就放開玩起來。幾杯酒下肚,腦袋有些黏乎了。卜總忽地鉆了進來,還召來陪酒女郎,極盡所能地營造氣氛。趁陪酒女郎上衛(wèi)生間時,卜總將一個信封滑入他衣兜。信封厚實的觸感頓時令他怦然心動,可自己是副職,這事兒最終還得由一把手定奪,便遲疑著塞了回去。卜總也不再說啥,只是不停勸酒。在酒精的攻擊下,他意識越來越模糊。后來只恍惚記得,卜總開著他的車,送他回家。記憶至此倏然中斷,后來的事如煙霧般吸入意識了的漩渦。無論怎樣轟踩記憶油門,唯有空白一片。
沉思間,卞梁已跨出健身步道。
二
麻雀銜走一半倒也罷,若繼續(xù)索要,沒準我就栽在這事上,還會成為見諸報端的笑料。對,干脆退掉,麻雀如果還纏我,我就報警。卞梁想著,奔回小區(qū),這才想起車鑰匙放家里,旋即上樓進屋,又迫不急待地掏出卜總名片,用座機撥去。
卜總,塞我那兩萬,燙手,馬上退你。
哎喲,卞局您這就見外……
你不接招,我就交組織。
干嘛這么認真?別想復雜了。卜總干咳兩聲,您放心,事兒成不成沒關系。
項目的事,我定不了。
哎喲,對方妥協(xié)似的說,要不,您給阿旺說說。他答應,我收回。
卞梁呯地砸斷電話,討價還價瞬間中斷。略一沉吟,還是聯(lián)系了阿旺。沒想到對方不僅奚落他一番,還罵他不講同學情,不信任人。卞梁沒說麻雀的事,只堅持要退錢。完了,下樓,打開車門,把前座、后座、儲物箱、后備廂翻了個底朝天。哪兒來的提袋?哪來的錢?什么也沒有啊。
錢到哪去了?卞梁咕嘀著,簡直像為眼前的意外加上一個標題。他準備回家打電話問卜總,可轉(zhuǎn)念一想,能說什么呢?剛才還告訴他,那錢燙手,現(xiàn)在卻宣稱沒見著錢。他能信?
會議時間馬上到了,沒有余裕多想,卞梁匆匆趕到單位開會。主持人煞有介事地說,卞局是咱單位的工程師,技術性領導,剛上任不久,就大刀闊斧地搞信息化建設……
討論開始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挺較真。卞梁掏出香煙,一支接一支抽,煙霧盤旋在頭頂,像幽靈的裙裾飄來飄去,把他眼晃得花花的。他定住神,擺出認真聆聽的樣子,話卻一句也沒入心。錢到哪去了?疑問像氣泡,占據(jù)了他思維的全部空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會場忽然安靜下來。
卞梁擠出一絲笑,各位說完了?
大家風吹草動般整齊地點點頭。
討論很熱烈,很好很好……說說最終的建議吧。
記錄員謹慎道,多數(shù)人都建議筆尖技術公司啊。
筆尖?我的意思,是要各位作明確表態(tài)。
一位老專家馬上說,相比之下,筆尖的確勝出一籌。
這位老專家德高望眾,此話一出,所有人即刻沉默。卞梁蹙眉,心有不快。
半晌,有個瘦子迎合似的說,其實,三家軟件商都優(yōu)秀……
卞梁目光一閃,聽這意思,感覺三家誰都可入選。沒有充足理由,不要定論。不然別人會問,為什么不選……比如,競力公司。
記錄員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卞局,這項目要求今天提交報告書,必須形成建議啊。
卞梁把筆記本啪地一合,知道,下午再開會討論!
話音剛落,好幾人相互對視了一下。
三
中午,卞梁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停抽悶煙。錢到哪去了?想得昏昏沉沉時,有人推門進來,劈頭就問,事還沒定?卞梁定睛一瞧,是阿旺啊,還得討論呢。這事,我沒把握,錢,錢一定退他。阿旺嘻嘻笑兩聲,老同學,放心,那兩萬只是開胃湯……說著,往門外走。卞梁去拽他,打了個趔趄,忽地醒來。還沒到開會時間,他先跑會場坐下了。
人到齊后,卞梁趕忙“拋磚引玉”。參會人員已經(jīng)態(tài)度明朗地迎合上來,努力挖掘競力公司的優(yōu)勢。唯有那個老專家固執(zhí)己見。但他的表態(tài)實在孤獨,如炭火堆里的一滴水,無人理睬。
會后,卞梁給一把手旦局報告了情況。這旦局是快退休的人了,平時也不咋理事兒,放手讓副職干??蛇@次他卻翻來覆去地問了老半天,又說,這項目啊,我不懂技術,也從不亂表態(tài),你得拿準啊。
卞梁唯諾道,是是是。
你們的報告書什么時候出來?
我讓他們加班,晚上就能出來。
旦局臉一沉,擺了幾下手,也不用這么急,拿準再說。
卞梁一愣問,那,那我們是,是再研究?
旦局笑道,你去忙吧,我信任你。
卞梁退出辦公室,老覺得旦局話里有話??伤麃聿患凹毾?,匆匆跑到銀行,卻已經(jīng)下班了。自動取款機前排了好些人。馬上快六點,沒功夫取錢了。他只好硬著頭皮直奔健身步道。麻雀正在長排椅前四顧環(huán)望。
卞梁喘著氣說,對不起,銀行下班了。
麻雀注視著他,嘴角浮出刀刃般的笑。
明大早一定送來。
行,麻雀再次亮出“逮捕證”,不過必須翻番!然后揚身而去。
卞梁在椅上癱了好一會兒,才悻悻離去,怒氣直沖天空。路過銀行,人已散去。他邁進去,掏出銀行卡,不停從取款機里下帳,至到屏幕提示:該卡今日取款已累積兩萬,達到最高限額。出來后,連嘆道,白送麻雀兩萬,卜總以為我撿了好處,旦局似乎還很不滿意。一股冷風吹過,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他站了好半天,猛給了自己一巴掌。競力公司,見鬼去吧!麻雀,見鬼去吧!他開始奔跑,很快找到一部公用電話,給卜總撥過去。
你在哪兒?我把錢退你。
哎喲,你咋還悠著這事兒?我這會兒在外面呢。
在哪里?他挑高聲音,不要浪費時間,不然我上交。
電話里沉默少頃,好好好。卜總很不情愿地說出了地址。
卞梁趕往目的地,把事了結了。是呀,給誰都是兩萬,錢歸原主,落得心安理得,半夜不怕鬼敲門,何樂而不為呢?想到這里,他心卻疼了一下,那兩萬,可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啊。
返回小區(qū),停好車走出來,在圍墻邊,綠花帶里,東瞧瞧西瞅瞅。錢到哪去了?他咕嘀著,一不小心撞在樹上。抬頭一瞧,卻是路桿燈。再瞧,咦,是攝像頭的立柱。他扭頭看看車,又看看攝像頭,馬上風一樣跑到門衛(wèi)室。
停車場什么時候裝了個攝像頭?
門衛(wèi)指著桌上的電腦說,這兒的私家車越來越多。為了大伙兒財產(chǎn)安全,物業(yè)公司增加了安防系統(tǒng)。
卞梁眼一亮,我昨晚丟了個提袋,沒找著,能看看回放嗎?
當然能,誰叫它是高科技嘛。
門衛(wèi)搗鼓一會兒,畫面閃了出來。卞梁的車緩緩駛入停車區(qū)。他鉆出來,偏偏倒倒地走著。很快,卜總從主駕出來,急步湊上前扶他。他對著卜總一推,那樣子顯然是說:我沒醉,沒事兒,你先走吧。卜總把車鑰匙塞給他,點頭哈腰地往外走。他搖晃著回到車前關主駕門,卻忽地打個干嘔,順手從座位上抓出一個提袋,往里面大吐特吐起來。完了,把袋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門衛(wèi)贊道,喝那么醉,還不忘保持清潔衛(wèi)生啊。哎喲,那提袋里沒裝有重要的東西吧?清潔工下午才把垃圾運走。
卞梁猛擺幾下手,沒事沒事。
四
回到家,卞梁點了根煙,頭頂又飄滿裙裾。他呼呼吹散,一下摁滅煙頭,給那位專家撥通電話說,老專家,我又認真解讀了您的分析,決定明天再開會討論。
專家話里透著冷,那您的高見是?
這項目太專業(yè),好些人不懂行。有句話,真理在少數(shù)人身上啊。
專家一下開朗道,嗯,我這人說話直,你也別見怪。但我們對項目都必須負責任。卞局長你新官上任,能堅持原則,不,是堅持真理,不簡單不簡單哦。
卞梁聽著,心里像酸奶,又酸又甜的。
掛了電話,他又聯(lián)系辦公室主任,說了自己的安排。還強調(diào),讓大家多消化老專家的話。
一切安排妥貼,他這才撥通旦局手機。話筒里飄出音樂,還有嘈雜聲,一聽就是卡拉OK廳里的那種。少頃,靜了許多,然后傳出帶醉的聲音,小,小卞,啥事兒。
卞梁趕忙匯報了自己的想法。
旦局大著舌頭說,你的意,意思是?
我,我得拿穩(wěn)啊……
旦局的話一下硬了,下午的專家會,結果很明確了嘛。想改就改,當,當兒戲呀。
卞梁有些傻眼,還想問點什么,卻聽到話筒里隱隱傳出女人的聲音,旦局,跑哪去了,等你喝酒啊!
電話嘟地斷掉。
卞梁簡直懵了,坐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心里不禁沖旦局罵了句,老狐貍!
這一罵,電話忽地又響了。接通,卻是老專家打來的。
不好意思,卞局,我這記憶越來越差啊,只記得你剛才說明天開會,具體是啥時間呀?
哦,是,是……卞梁說著,卡殼了。
電話那頭一直保持著安靜,安靜得有點不自然。
是,是上午,九點。卞梁手緊緊握成拳頭說,謝謝老專家,您一定要把好脈啊!
完了,卞梁瞧瞧窗外,幾只麻雀嘰嘰嘰喳喳地鬧著。遠處有霓虹燈閃爍,撩得人眼花。
他心里卻水一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