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拳，他干凈利落地將對方擊倒在地，比賽隨著震耳欲聾的喝彩聲結(jié)束。這場決定西北商學(xué)院拳王的爭奪賽落幕，烏陽贏得了冠軍，可隨之而來的是四年大學(xué)生涯也將畫上句號。
　　 場下，熱汗涔涔的烏陽被眾人舉過頭，拋起來，他看見了不羈的天空白云在飄蕩，落下去，喝彩聲此起彼伏，令他陶醉不已。大伙兒嬉鬧夠了，他從攢動的人頭上溜下地，去了盥洗間。在他的身邊，有人嘻嘻哈哈伺候著擦藥，有人遞來漱口水，還有人問他想不想去學(xué)校對面的酒吧喝一杯，他嗯嗯啊啊答應(yīng)著，好像忘記了臉上那金星直冒的重重的一拳。
　　 “拳王，你來事兒了！”正在享受勝利的喜悅，皮厚突然跑進來，沖他直嚷嚷。
　　 “怎么了？”烏陽扭頭，咧嘴笑道，“我來大姨媽了？”
　　 “比這更糟，輔導(dǎo)員找你。”
　　 “嗯？”烏陽一愣，頓時像泄氣的皮球，低聲自語，“靠！他要接見俺……”
　　 “怎么樣，比來大姨媽還糟吧？”皮厚總是這么不遺余力地詮釋自己的綽號。
　　 “去就去，”烏陽把外衣往肩上一甩，單刀赴會似的說，“俺去會會他。”
　　 在匆匆趕往小樹林的途中，烏陽不停地尋思：輔導(dǎo)員莫不是下最后通牒，讓我掛科？他在腦海里過電似的回顧著自認為受益匪淺的四年，感覺有點像做夢。眼下能畢業(yè)嗎？即使能畢業(yè)，令人痛徹心扉的是比賽后的一個星期內(nèi)，必須把自己惡戰(zhàn)還未恢復(fù)的身子牢牢地坐在浸淫著鞋臭汗臭和魚腥臭的宿舍里，懸梁刺股，秉燭夜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幾本還是嶄新的書本上，使那些未經(jīng)實踐的定律在腦海里飛呀飛，以此來彌補這些書早該被無數(shù)次翻閱，卻從未被打開的過錯。
　　 或許，烏陽不是一位好學(xué)生，可這不能全怪他，在他通往優(yōu)異成績的大道上，最大的障礙是他擁有能將眾人吸引到自己身邊的氣場。因此，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的身邊幾乎沒有一天甚至一小時是消停的，安靜的。
　　 與輔導(dǎo)員短兵相接的談話結(jié)束，他悻悻然從小樹林回宿舍，一進門，看到五個哥們在等他。
　　 “怎么啦？”大家異口同聲地問。
　　 “比預(yù)計的要好點兒?！睘蹶栒f著，隨后將衣服扔在床上，然后把輔導(dǎo)員說的重點一五一十講述了一遍，最后瞪眼發(fā)布命令，“哥們，給我聽好了，如果你們還在意我的生死，從現(xiàn)在起，到畢業(yè)典禮，離我遠遠的，別讓我看見你們，聽到你們，聞到你們的臭味！”
　　 “嗨，你更年期了？”皮厚問，仿佛滿臉的酒刺和那雙朦朧的眼睛都瞪著。
　　 “就算吧，”烏陽掃一眼大伙兒，“有你們圍著，我不早早地更年才怪?！?br />　　 “那好吧，就聽你的，”胖哥一向很隨和，他揉揉鼻子悻悻然道，“不過，你別怪哥們玩兒不叫你就行了?！?br />　　 “別自作多情，”烏陽揮手下逐客令，“你們快走吧，我要攻讀了?！?br />　　 “攻讀可以，別癡呆了啊！”皮厚扮個鬼臉，和同伴們揚長而去。
　　 烏陽夙興也寐，刻苦攻讀，在輔導(dǎo)員和老師們的精心指導(dǎo)和幫助下，終于完成復(fù)習(xí)和考試，僥幸畢業(yè)了。不過，如果將他的分數(shù)名次在合格人群里倒過來，也是第一名。
　　
　　 二
　　
　　 算不上一個好學(xué)生的烏陽，大學(xué)畢業(yè)后不是徑直回到那山高水長的家鄉(xiāng)去做富二代，而是和皮厚、胖哥幾個去到南方一隅游山玩水，逍遙了十來天。面對毫無頭緒的未來，他沒來由的滿志躊躇，心潮澎湃。那兩個哥們本以為他馬上就要回家，加入家族企業(yè)，可烏陽搖搖頭，望著不羈的天空說：“等著吧，哥們要在三個月內(nèi)自謀生路，找到稱心如意的工作。”
　　 “扯吧你！”胖哥和皮厚都不信，滿腹疑問和烏陽分手。
　　 第二天清晨，烏陽的手機屏幕一陣閃亮，他拿起來看，父親的信息跳入眼簾。
　　 臭小子：
　　 我并沒指望你能光宗耀祖，恐怕伴隨著你畢業(yè)的還有籃球和拳擊吧？真不知你是怎么拿到畢業(yè)證的，看著這份驚喜，本該剝奪你繼承權(quán)，可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請你趕快回家，立刻去訂返程票！
　　 今日轉(zhuǎn)款一筆，供你回家的所有開銷。
　　
　　 烏陽讀罷父親的短信，皺了皺眉，再讀一遍，依然懵懂。就像小時候聽父親唱信天游，“我低頭，向山溝……”他總覺得父親唱的是“我的頭，像山溝……”而父親唱“龍的傳人”中那句“永永遠遠地擦亮眼”時，他聽到的是“永永遠遠地差兩年?！?br />　　 此刻，他不知自己在父親眼中到底差幾年，倒是看清了父親眼中的自己：游手好閑，貪玩好斗，永遠找不到北。盡管家族的資產(chǎn)在父親的手上迅速擴張，足以讓烏陽和他未來的兒孫坐享其成?？蛇@不是他的興趣所在，他上大學(xué)的重要目的就是改變自己在父親眼中的形象，使之具備某種能力，以便畢業(yè)后能自食其力，在社會上靠自己站穩(wěn)腳跟。他試想過，如若回到父嚴母慈的家中，肯定得從最基本的活兒干起。而房地產(chǎn)這一行并不需要他的爆發(fā)力和忽如其來的激情，還有他天生的樂觀精神和缺乏持之以恒的大腦，以及騰騰上竄的青春力量，這一切在諱莫如深的房地產(chǎn)行業(yè)里肯定會白瞎。
　　 最關(guān)鍵的一點，他不愿意被人看作是依靠娘老子的富二代。
　　 他最后看一遍父親的短信，坐下來，手指戳點，上下翻飛著回信。
　　 老爸：
　　 您讓我覺得自己是何等的不才，然而，我并不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終有一天，我會以一個自食其力的形象出現(xiàn)在您的面前。在此之前，我會向您報告我的行蹤的。還請轉(zhuǎn)告母親，我晚點和她通話。
　　 哦，您轉(zhuǎn)給我的錢我將如數(shù)轉(zhuǎn)回。請不要再給我轉(zhuǎn)款，等我到了開口要錢時，證明我真的失敗了，難道……您希望看到兒子失敗？
　　 他發(fā)出短信后叫了一輛的士，讓司機開往一家旅館。老實說，他喜歡這座邊陲小城，不是因為有人說這里“人傻錢多”，做個雞毛小店的生意也循規(guī)蹈矩講信譽，而是喜歡這里的氛圍和勃勃生機?？墒?，他很清楚，自己必須節(jié)省開支，因為不知哪天才能找到工作。雖然在這座城市有好幾個同學(xué)，過去的假期曾在這兒盡情地瀟灑過?？裳巯拢_始嚴肅的人生，決計不求助熟人和朋友。
　　 他相信這兒有無數(shù)的機會在向他招手。
　　
　　 三
　　 他在旅館大廳的書報架上拿了幾份報紙，一進房間便埋頭于一堆“招聘啟事”之中。
　　 原來，工作崗位如此之多，而且很多都是高級職位，什么“總經(jīng)理助理”、“市場總監(jiān)”、“客戶經(jīng)理”等等。他想，難道我要去一個一個職位應(yīng)聘，把自己折騰個遍？不，他否定了這一想法：讓老板來找我吧。這樣，在商洽職位和薪水時，自己將初遇戰(zhàn)略上的優(yōu)勢。于是，他動手起草了一則“待聘啟示”，羅列出自己的輝煌歷史：學(xué)生會干部，拳擊冠軍，籃球中鋒……他認真檢查了一遍，還與報紙上登載的其他類似廣告比較一番，稍作修改后，讓旅館的服務(wù)員幫他叫了一輛的士，徑直往報社而去。
　　 第二天早上，他吃罷早餐回來，旅館大廳的書報架上已經(jīng)插上了今天的報紙。他喜滋滋地取下一份回房間，很快找到了自己刊登的那則廣告，而最讓他聊以自慰的是這一句，“本人愿意效力于賞識我的能力、智慧和精力的大企業(yè)，從事企業(yè)高管?！?br />　　 他信心滿滿地放下報紙，破天荒整理起自己的衣物來。在整理時，他的眼睛和耳朵一刻也沒閑著，總不時瞅瞅手機，生怕錯過了某某企業(yè)招聘主管的電話。直至晚上臨睡時，他的手機也沒關(guān)機。
　　 翌日早上八點，還不見一個電話打來。他快速地洗簌后來到大廳，詢問前臺服務(wù)員有沒有他的電話留言。服務(wù)員搖頭，他愣住了：這可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報紙，整整過去了一天，連一個電話也沒有，難道出差錯了？
　　 過去了一天，兩天，三天，杳無音訊的廣告使他像一只泄氣的皮球，不由悻悻然溜達到了街上。
　　 兩個星期過去，烏陽為尋找工作連連奔波忙碌。他早已不坐出租車了，現(xiàn)在常常步行，因為兜里的銀子在減少，連十元錢的盒飯也要精打細算。而最讓他困擾的不是銀子的減少，而是受教育的經(jīng)歷成了累贅。因為眼下尋找的是企業(yè)基層職位，好像大學(xué)本科學(xué)歷對他的應(yīng)聘不僅毫無幫助，有時甚至成了障礙。人家說，“我們這個職位不需要大學(xué)生”時，讓他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熬到第四個星期，他不得不七彎八拐，在一個巷子里找到一家也許是全市最廉價的小旅店，一天十五元，和一群打短工的人住在一起。環(huán)境多么窘迫不說了，他應(yīng)聘的目標職位已從當初的“總經(jīng)理助理”、“市場總監(jiān)”、“客戶經(jīng)理”，變?yōu)椤靶姓k事員”。
　　 “請問，”招聘主管乜斜著眼看著他，“應(yīng)聘行政人員，你有什么工作經(jīng)驗？”
　　 “當一個初級辦事員也要經(jīng)驗嗎？”
　　 “那是當然啦，”招聘主管的神態(tài)就像一位救世主，居高臨下地瞅著他，“就這個職位，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上百份簡歷，既然有勝任的人，我干嘛找一個白丁，你想想是不是？”
　　 烏陽垂目，片刻后緩緩地站起身，佯裝瀟灑地揮揮手說：“再見吧！”
　　 出了門，他覺得自己灰溜溜的。
　　 這天，他沒有吃早餐。之前本來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小吃店，如果點菜點得小心謹慎的話，只要十八元錢就能飽餐一頓，還把早餐的缺失彌補回來?？墒?，應(yīng)聘不成功，只能望店興嘆。
　　 他在路邊小攤吃了一個八元錢的盒飯，權(quán)當今天的早飯和午餐，菜幫子和火腿腸就飯，吃罷一點感覺也找不到，就像啥也沒吃似的。他無精打采走到一棵大樹下，一屁股坐下來。盤點吧，將自己僅有的資產(chǎn)和負債仔細清查一遍。今天是周五，房租已經(jīng)付到本周日，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元錢，可明后兩天是沒機會面試的，只能白吃飯，干不了正事。
　　 看來，真到了山窮水盡之地，服輸吧！
　　 他拿出手機，開始字斟句酌給父親發(fā)短信。
　　 親愛的老爸：
　　 今天不得不承認：我已經(jīng)失敗了。千言萬語言難以表達兒子此刻的心情，如果你能轉(zhuǎn)來路費，我將盡快回家，做您的好幫手，做母親的乖兒子。
　　 愛您的兒子陽陽
　　 肚子咕咕叫，真他媽餓啊！他感覺前胸后背總往一處貼，而最討厭的是眼前和腦子里老出現(xiàn)一堆肉食，雞肉、魚肉、豬肉，最誘人的是油亮亮的紅燒肉。就在他唾液下咽指頭顫動短信將要發(fā)送的那一刻，聽見“嘭”的一聲驟響，循聲望去，乖乖，那兒趴窩了一輛轎車。
　　 隨著爆炸聲后，一個姑娘打開車門走下來，正瞅著癟得像煎餅似的車胎嘟囔道：“唉！怎么這么倒霉！”
　　 他看見車后有一只備用的輪胎，但又笨又重。她雙手叉腰愣愣神，然后很沮喪地搖頭嘆息?？礃幼?，她準備上車，死馬當成活馬，把車蹭回家。
　　 烏陽站起身來，感覺自己餓得搖晃了一下，定定神，他把手機插進口袋，向轎車走近。
　　 “我能幫你嗎？”他問。
　　 她抬頭望著他笑：“太好了！我本來想，就這樣癟著車胎開回去，到家讓我老爸換的?！?br />　　 “看來，你和我一樣，離不開老爸?！彼χ咭惶哕囂?，“不過，說起這輪胎，還不算舊啊，就這樣毀了，多可惜?！?br />　　 不等她回話，他已脫下外套，卷起袖子，把手伸到座位底下取出千斤頂。
　　 他埋頭干起來，而她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干活，不時搭腔，不時感覺他的風(fēng)趣。
　　 這時，她突然注意到他的衣服布滿皺褶，衣領(lǐng)污涂涂的顯得很臟，運動鞋上滿是泥灰，整個人看起來真有些落魄。沖著這些，換好輪胎后她本想給他一點報酬，可他站起來的神態(tài)和舉止，還有一臉陽光的笑容，打消了她的念頭。
　　 “我該怎么謝你？”她問。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br />　　 她微微頷首，看著眼前這張沾上油污的坦誠的臉說：“我感覺，雷鋒叔叔又回來了耶！”
　　 “嘁，雷鋒叔叔從來就沒離開過啊！”烏陽咧嘴一笑，臉上一層鍍金似的夕陽。他和她互相調(diào)侃了幾句，然后做了自我介紹。她拿出手機一定要他的號碼，他順從地報給她聽，她輸入通訊錄后緩緩地開車離去。
　　 她從車窗望過來的那一刻，他覺得她的笑容真美。
　　 “汪洋洋……”他念叨著她的名字，歪頭一笑。
　　 當了一回被人依賴的爹，真不錯。他隨手掏出手機來看，那封起草的短信還在，可此刻這篇告白真別扭，不像出于自己這雙靈巧勤勞之手。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刪除了。
　　 周六真是個好日子，他輕松地走進一家商店，正逢里面在招聘。他笑呵呵地上前一試，沒想到輕而易舉被錄用了，就像意外的工作一樣，他意外地替商家賣起了女士內(nèi)衣——胸罩。這項工作在周日培訓(xùn)了十個小時，周一就走馬上任，讓他感到窘迫的是與女士打交道，一天到晚絮絮叨叨說她們的罩杯，胸圍，還有膚色搭配什么的……
　　 一個星期內(nèi)，烏陽從早干到晚，黝黑的臉上冒出窘態(tài)。到了第二周，他已經(jīng)可以流利地表達，說服更多的女性買這些性感漂亮的內(nèi)衣，臉上再沒有以前讓人看到的羞澀和窘迫之情了。
　　 第三周的一個下午，他在柜臺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老爸的助手——郭海。他在柜臺那邊人群里晃了一下，烏陽正要伸手招呼郭海，可他在顧客身后倏地不見蹤影。
　　 “靠，那人真是郭海嗎？”烏陽皺眉，他篤定自己看清了，可想想這千里迢迢的，又不敢肯定是他。
　　 第二天上午干了半天活，烏陽被解雇了，吃驚不小的他追根尋源。柜臺主管只是吞吞吐吐，一會兒說他對顧客不熱情，一會兒又說他沒有主人翁精神。他聽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看主管是一個女士，他即使不會拍桌子干一仗，也決不會就這樣稀里糊涂被打發(f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