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地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的凌晨，母親像平時一樣早早地做好了飯。我起床了，母親就和以往一樣，麻利地把熬好的粥盛在碗里，端到桌上，習慣地將一雙筷子搭在碗口上，等我洗漱好了早餐。每次吃飯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用筷子在碗里搗搗，總會觸碰到埋在碗底的一顆剝了殼的熟雞蛋。知兒莫若母，母親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吃煮雞蛋。
　　 這就是2011年12月9日的清晨，普通得好像平時一樣，柔和的太陽光早早地染紅了窗戶。我吃了飯就要去上班，而母親提著一個水桶，又去澆灌她的菜園。如果這一天沒有意外的話，那天下午女兒放學的時候，母親就會騎上自行車去接她回家；我當然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星期五，如果一切正常的話，到了晚上，我們一家肯定會其樂融融地圍坐在電視機前，觀看上海東方衛(wèi)視的相親節(jié)目《百里挑一》?！栋倮锾粢弧芬恢笔悄赣H最喜歡的節(jié)目。
　　 誰曾料到，劫難卻在不動聲色地逼近母親。就在那天中午，一家人圍坐在桌前一起吃飯的時候，母親剛動筷子吃了兩口飯，突然就神情呆滯，接著從凳子上滑倒在地。
　　 我急忙蹲身扶住母親，聲嘶力竭地不停喊著：“媽媽您怎么了，媽媽您怎么了？”
　　 母親嘔吐出帶有血色的唾沫，全身不停地顫抖。尚有一點意識的她凝望著我說：“君兒，我的右手怎么不能動了。”
　　 我下意識地用手抬了抬母親的右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軟綿綿的無力。
　　 母親接著痛楚地呻吟：“我的額頭好痛好脹……”
　　 我又急忙揉著母親的額頭，一個勁地呼喊著：“媽媽，媽媽，您挺住，我馬上送您去醫(yī)院?！?br />　　 但是母親在短短的幾分鐘里，緊閉眼睛，陷入了昏迷。我使勁搖晃著她，淚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她的臉頰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母親陷入昏迷時留在這個世上最后的一句話，她一直重復(fù)念叨著：“君兒，我好冷，好冷……”
　　 那一年，我的母親才56歲。
　　 120救護車隨即趕來，把母親送到了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生的診斷，母親的腦部出血了。
　　 醫(yī)師指著CT圖像，沉重地搖搖頭說：“你的母親是腦干出血，腦干是非常重要的部位，病人即使搶救過來，也會有嚴重的后遺癥，面臨全身癱瘓，還是植物人狀態(tài)，以后需要長期護理，這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負擔是非常沉重的。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父親聽出了醫(yī)生有建議家屬放棄治療的弦外之意，他激動地接過話茬：“醫(yī)生啊，您一定得救救我老伴啊，她辛辛苦苦才把兒女養(yǎng)大，還沒有享過一天福呢！哪怕她一輩子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我都會好好地照顧她的?！?br />　　 在我們的堅持下，母親動了手術(shù)。母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挺過了24小時的危險期，終于保住了性命。
　　 正如醫(yī)生預(yù)料的那樣，母親雖然搶救過來，但是全身癱瘓了。即使她睜開了眼睛，也能眨動眨動，但是她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yīng)。我們再怎么呼她喚她，她都一臉茫然。我們真正體會到了母親雖然近在咫尺，但是與我們似乎卻遠隔在天涯的無情。
　　 可是，父親說，母親盡管這樣了，至少她還在??！我們一家人一個都沒有少，他沒有失去摯愛的妻子，我們也沒有失去慈祥的母親。雖然母親不能動不能吃不能言語也不明白，但是只要我們回家，還能看到她，我們還有媽媽可以叫，我們的家還是完整的?。?br />　　 母親出院后，我們要上班掙錢維持家計，護理母親的重擔就落到了父親的身上。每天，父親按時給母親按摩、擦身、換尿不濕，母親沒有吞咽功能，父親只能用豆?jié){機打碎食物后，用針筒注射給母親鼻飼流食，有空的時候，父親就在母親的面前陪著她一個人嘮嘮叨叨，父親講與媽媽以前的生活，講如今四鄉(xiāng)八鄰發(fā)生的事情。父親不相信醫(yī)生宣判的死刑，總憧憬著有一天還能將母親喚醒。
　　 父親就這樣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地堅守著母親。
　　 父親對母親的照顧是非常用心的，母親臥床幾年的時間里，母親的身上沒有長一顆褥瘡。長期的護理，也讓父親積攢了豐富的經(jīng)驗，翻身、拍背、吸痰、鼻飼，他樣樣都熟練。每次母親住進醫(yī)院，父親對母親精心的照顧總會得到醫(yī)生、護士和同屋病人的矚目與贊許，他儼然就像一位明星。
　　 毛主席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我想說的是，父親照顧母親一天兩天三天不難，難能可貴的是他一堅持就是六年。我深深體會到了什么是少年夫妻老來伴，我也深深感動父親對母親的那一份愛，這種感情在如今物欲橫流的社會里顯得特別的彌足珍貴。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把照顧母親當做他余生的事業(yè)，精神上的全部寄托。
　　 歲月悠悠，時間拉得似乎很長，又似乎太慢太慢。母親終于熬到了花甲之年，那個生日的時候，我們隆重地為母親慶祝。特別請來了那些探望過母親的鄉(xiāng)鄰朋友，滿滿坐了幾桌熱情款待，以示我們的感恩。
　　 6年的時光就這樣熬過來了?？墒窃谇岸螘r間，母親突然出現(xiàn)進食嘔吐，繼而高燒不退住進了醫(yī)院，醫(yī)院對母親做了多項檢查，疑似顱內(nèi)感染。醫(yī)院雖然用了最好的抗生素，高燒依然不減。
　　 公元2017年11月12日凌晨6點零8分，我們守候在母親的病床前，陪伴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終年62歲。
　　 因為我們家鄉(xiāng)在開發(fā)建設(shè)，考慮到母親安葬在老家，幾年內(nèi)有可能面臨遷墳，一個朋友建議我們把母親安葬在外地，他說安葬的成本也低很多，這樣可以緩解我們經(jīng)濟上的壓力。
　　 可是，我們怎么能接受母親死后孤零零地躺在幾百里之外的荒山野嶺里呢？那樣母親該會多寂寞，而她的兒女想探望她的時候，又是多么的不方便！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們在離我上班不遠的龍泉驛長松寺，給母親選了一座墓地，讓她長眠在了那一處青山綠水中。
　　 我們知道，對于死了的人來說真的是“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是對于活著的我們而言，我們這樣做卻是給了自己一份安慰。母親生前沒有住上好房子，但愿她死后，有一處幽靜潔凈的歸宿。
　　 安葬了母親后，父親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大悲，但是他的沉默寡言卻讓我們非常憂心。為了防止意外，我們把父親接到了身邊照顧，有空陪伴在他的左右。
　　 其實，我們和父親都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失去了摯愛的妻子，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母親。我們與父親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要相互扶持、相互療傷，共同走過最悲痛的日子。
　　 對于母親，我注定了愧疚一生。前幾年，我碌碌無為，既沒有好好地陪伴在母親的身邊，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好的經(jīng)濟條件，讓她過上好的日子。反而是她，承擔著家里的重任，終日操勞，還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我年幼的女兒，她不但是我的媽媽，也是我女兒的再生母親！
　　 更讓我愧疚的是，平時，我太疏于對母親的噓寒問暖。如果我知道，一種高血壓的藥吃久了會有抗藥性，應(yīng)該輪換著吃；如果我對母親吃藥留意點，不要讓她經(jīng)常忘記；如果我知道，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說起的手腳痙攣性麻木就是腦溢血的前兆，我若引起重視，相信就會減少母親發(fā)病的機率；如果……可是，世上的事永遠沒有那么多如果了，我的后知后覺注定賠上了媽媽后半生的幸福！
　　 而今天，我一直都在想，如果當年母親一下子就走了，六年多的時間或許已經(jīng)淡漠了全家人的傷痛，可是，母親那時候搶救過來了，讓我們再與她相守了六年的時光，回顧這段時光肯定特別艱難，也特別的幸福，我知道，以后無論時光怎么流逝，這段記憶都特別美麗，讓我們永遠珍藏和懷念。
　　 一家人眾志成城，傾盡所有的努力，只想留住母親在這世上，為此，一家人哪怕再苦再累。經(jīng)常我也會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我們太自私了。冥冥之中我能感覺到，如果母親意識清晰的話，她會對她的丈夫和兒女說，讓我一走了之吧，這樣活著真的生不如死，更拖累了你們！
　　 我們這么多年的挽留或許只是一廂情愿，反而是母親一生病痛的延續(xù)，讓她無法掙脫……
　　 親愛的母親，您在九泉之下能原諒我們的自私嗎？
　　 親愛的母親，如今您終于解脫了，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您健健康康，再也無病無疾！兒子如此思念著您，經(jīng)常在夢里與您相遇，醒來卻淚濕衣襟！如果有來生，我還想要做您的兒子！
　　 親愛的母親，希望您一路走好吧，但愿您行走在天堂！
　　 2017年12月21凌晨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