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阿櫻(小說)
阿櫻閨房搭在自家果園的空坪上,月光透過檳榔和椰子樹葉片,沒有規(guī)則地漏在茅草鋪蓋的屋頂,有如一行行擺動的鱗片,銀光閃閃。也像閨房里阿櫻的心事,在憧憬中顯得是那么零亂。
閨房里節(jié)能燈很柔軟,白天看去沒有生氣的褐黃色墻壁,表面也變得鮮活起來。墻剛糊好不久,土是從水田深處挖來的白石泥,很有粘性,再剁碎稻草伴和,打在兩排堅硬的石斑竹籬笆夾層之間,不但結(jié)實,還冬暖夏涼。閨房里彌漫著茅草、稻草、泥土和竹子散發(fā)出的清香。
今天,阿櫻剛滿十七歲。黎族人有個習俗,十七歲的姑娘是含苞欲放的花蕾,蜂兒就要來采蜜了,她們應該擁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所以,這閨房也算是父母親送給女兒的成年禮。
黎族女孩戀愛是自由的,父母親不會以任何借口和理由,來阻攔和干涉兒女的婚姻。他們以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嫁誰娶誰上天早就有了安排,和阿貓阿狗生活也是前世種下的因果。
阿爸阿媽去年十月收割了水田的稻谷,砍好山坡的甘蔗,壓下喂豬的薯藤,就開始準備搭蓋閨房。每次阿爸阿媽從山上扛著毛竹和石斑竹回來,阿櫻羊脂般的臉蛋就會變個模樣,如院子圍墻腳下的太陽花,桃色的粉面洋溢著淡淡的紅暈。這時,她會扭過身子,低垂著頭,不搭理阿爸阿媽,有如田埂兩傍被觸碰到的含羞草。
傍晚時分,晚霞還在山坡、田野、小溪上玩耍,阿媽洗好碗筷,刷好灶臺,吩咐阿櫻收撿好自己的衣服。聽到阿媽一催再催,還有兩個弟弟沖著她扮著鬼臉的樣子,阿櫻一顆芳心像小鹿似的“砰砰”地上下直竄,蹦到嗓門又被她吞了下來,弄得她六神無主。自從閨房開始搭蓋那天,阿櫻再也沒有挨近過這片果園,平時爬樹摘椰子、打檳榔、采腰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成為她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世界。
阿櫻和盼望著長大的孩子一樣,也向往著成人的世界,瞧著那些黎寨里住進閨房的小姐姐們,無論是在田間耕作,還是在山林里砍柴找野菜,臉上都掩蓋不住夢里才會露出的笑容。勞累了一天之后,吃完晚飯,結(jié)伴著到黎寨上頭山谷的水庫洗個澡,回到家中,換上做姑娘時才可以穿的黎族服裝,絲毫也看不出她們白天的勞累。當月亮爬上山崗、掛在高高的椰子樹梢頭,那些四鄉(xiāng)八里的黎族小伙子,有開拖拉機結(jié)伴而來的,也有騎著摩托車單槍匹馬的,一個個精神抖擻,找到自己想要去的閨房旁邊席地而坐。這時,一陣陣山歌時起彼伏,有歡快的問候,俏皮的問答,婉約的兩情相訴。這是黎族人談情說愛的方式,他們叫“拉閨”,誰有本事把姑娘的門唱開,這姑娘就成為了他的女人,從此以后這個女人閨房誰也不敢再來騷擾。
阿媽見阿櫻坐在竹櫈上,低垂著頭,目光盯著合攏的鞋尖,小巧的雙手不安地絞玩著漆黑的長發(fā),絲毫沒有挪動身體的意思,嘆了一口氣:“瞧你這囡囡,都是大姑娘了,臉皮還這么薄,呆會有人來對山歌,你怎么唱得出口,傳岀去不是讓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們笑話。”
阿櫻阿媽也是阿爸從旁邊黎寨對山歌對來的,那時家里窮,別說拖拉機,就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熱戀那陣,阿爸每天都要往返山路二十幾里,直到阿媽懷上了她才被領(lǐng)到家中,阿爸阿媽結(jié)婚那年,阿櫻已經(jīng)快十歲了,她是看著阿爸阿媽拜過堂后被送入了洞房,這事在黎寨不以為怪。黎寨人家父母不包辦子女的婚姻,兩人一起生活后,什么時候覺得自己有經(jīng)濟實力了,隨時可以舉辦結(jié)婚儀式。你只要買來雞、鴨、魚、牛、羊和備好水酒,鄉(xiāng)親們都會趕來為你祝福,不要你擺席設(shè)宴,連碗筷都是自帶,每人領(lǐng)到自己一份,在寨子空坪上席地而坐,唱起山歌,跳起竹桿舞,熱熱鬧鬧。
這也是黎寨人的習俗,“拉閨”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姑娘的閨房就變成了他們的愛巢,男人在閨房住上一陣,幫女方家里種田開荒,等到女孩快要生產(chǎn)才可以領(lǐng)回自己家中,如果女孩一年還沒身孕,最少要二年后才能領(lǐng)走。黎寨人一直保留著這個傳統(tǒng),“拉閨”那陣姑娘是大家的,小伙子今天來這家,明天去那家,沒有人會責備你,或者說你花心,對你名聲一點也不影響。但是,如果山歌唱開了姑娘的門,跨進了那道門坎,無論姑娘小伙都必須始終如一,不離不棄,否則這一輩子在黎寨鄉(xiāng)親們面前就難以抬頭,女的也許再嫁岀去,男的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
阿媽走進屋里幫阿櫻拿了幾件衣服,胳肢下挾著一床嶄新的被褥和床單,這才把阿櫻逼岀家門。阿爸蹲在院子水井旁的芒果樹下,猛吸著用紙張卷成的喇叭筒旱煙,臉上流露出欣慰,但也帶著些許失落,和兩個弟弟一起,默默地目送阿櫻走出了院門。阿櫻剛才在院子瞥了阿爸和兩個弟弟—眼,又把頭深深埋下,再也不敢回頭望他們,心里酸酸的,說不岀滋味,眼淚已經(jīng)不爭氣地噙在了她那雙如龍眼核烏黑明亮的眼里。
從家里到閨房還不到二百米,母女兩的腳步是那么的沉重,仿佛翻越了幾道山梁。阿媽進了閨房,氣也不吭地幫阿櫻鋪好床,抬起右手,用衣袖擦試了幾下雙眼,退岀了閨房,“咯吱”一聲,把木門帶上了。她知道,從今天開始,囡囡已經(jīng)是家里的客人。
阿櫻見阿媽走了,心里開始緊張起來,趕緊把木門栓上,坐到床沿,閉著眼睛,低著頭,深深地呼吸了一會兒,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她睜開雙眼,安靜地掃視了一番閨房,發(fā)現(xiàn)和小姐姐們的閨房便沒什么差異之處,墻壁上貼著幾張阿媽趕集時買回的圖畫,沒有一處窗戶,怕的是那些調(diào)皮的小伙子做岀什么岀格的事情。通風口開在墻腳,有二米多長,二十公分高,打著一排碗口大的木樁,下部分深深埋入土中,上部分嵌入了墻體,那空格哪怕是再小的腦袋也不可能伸進來,就算把臉貼在地面,除了看到地面,閨房里的一切根本無法瞧到。
今晚會有人來找自己對山歌嗎?都是些什么人呢?阿櫻心想,那些多嘴多舌的小姐姐們一定會把自己今天住進閨房的消息傳播岀去。
她開始想到了同住在寨子里的阿興哥,阿興哥平日對她最好了,每次到林子砍柴被他遇見,他都會幫自己把柴扛下山。碰到插秧收割季節(jié),他干完家里的活,不用去請都會主動跳到水田里幫忙,阿爸阿媽對他印象也非常好。雖然皮膚是黑了一些,但個子也有那么高大,一張四方臉有棱有角,長得也是—表人才。隨后,阿櫻又搖了搖頭,興子哥雖然人好,卻不喜歡說話,除了忙農(nóng)活,整天就是背著把獵槍上山找野兔,山雞。他還喜歡抓蛇,她親眼看到他有一次抓了一條毒蛇回來后,用刀子把蛇頭釘在寨子東頭的菠蘿蜜樹上,另一把刀子割開了蛇的七寸處,把一張大嘴湊了上去,吸完蛇血后,才開始開膛剝皮,取岀的蛇膽,丟到了嘴里眉也不皺地生吞了,害得阿櫻回去后的幾天里都吃不好飯。
通風處光線漸漸褪出,已經(jīng)看不岀木樁的影子,林子里的鳥兒還在啼叫著歸巢,幾聲鹿鳴和不知是什么動物的叫聲,也從遠處山嶺幽幽傳來,阿櫻打開節(jié)能燈開關(guān),又想到那幾個平日到寨子“拉閨”的其它黎寨青年,他們倒是能說會道,特別會哄人開心,可是說岀來的話雖然比蜜還甜,但太粗俗了,聽了恨不得堵上耳朵,而且也覺得他們不可靠,今天還在這里唱著,就商量明天到哪個寨子找哪個姑娘對山歌。一想到外鄉(xiāng)人,馬上有一個小伙子閃進了阿櫻的腦海,雖然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來了,但阿櫻心里就是沒有把他忘了。
阿櫻認識他是在自己山坡地的甘蔗林子,那天她背著噴霧器,哼唱著從小姐姐她們那里學來的山歌,聽到林子外有人說話:“好聽吧,這是我們黎族人談情說愛的情歌,別看它調(diào)子變化不大,但內(nèi)容卻非常豐富,心里想什么就唱什么,毫不夸張地說,我們黎族人老老少少都是口語詩人?!?br />
阿櫻嚇了一跳,羞死人了,還沒住進閨房就偷唱情歌,而且被其它寨子的人聽到。她從蔗林的縫隙往說話處偷窺,有三個戴著草帽的人,都架著眼鏡,一看模樣都是吃公家飯的人。說話的是個年青人,拿著—盤很大的皮尺,背對阿櫻,正在和那兩個人解釋黎寨人的山歌和剛才自己唱的是什么。后來幾天,他們都在甘蔗林子這一片山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認識了。那個青人也是黎寨的,他們叫他小符,在市熱帶作物局工作,這次是隨市里的扶貧小組下來測量規(guī)劃土地,準備動員鄉(xiāng)親們種植橡膠,形成有規(guī)?;臒釒Мa(chǎn)業(yè)鏈。市里離山寨不遠,騎摩托車也就是二小時不到的功夫,他們早上來,晚上回去。
阿櫻喜歡看小符,雖然他也是黎寨人,但總覺得他有很多地方于黎寨青年不一樣,他身材均勻,雖然不像干活計的人那般結(jié)實,但讓人看去覺得他渾身上下都透著干干凈凈,很是令人親近。而且說起話,不急不緩,斯斯文文,有因他才會去說果,知道的道理很多很多。有時寨子里大膽的姐姐們和他開玩笑,他居然和她一樣,臉會紅到耳根邊。阿媽說過,臉紅的男人心熱,不會欺負自己的女人。挖種橡膠穴那會,小符請她幫忙計數(shù),他知道阿櫻是讀了初中畢業(yè)才回到家。那陣子,他倆每天在一起,驗收鄉(xiāng)親們挖的橡膠穴是否合格。橡膠穴規(guī)格是一米高一米深一米寬,差個幾公分他都要叫人返工才計數(shù),阿爸說小符這青年什么都好,就是太認真,以后容易得罪人。
種完橡膠樹,小符削瘦了好多,但那張俊臉依舊白白凈凈,他是那種天生曬不黑的人。他走的那天,找到阿櫻家跟她道別,阿櫻正好和村里幾個姐妹在家剝茶籽,姐妹們感謝他來幫助鄉(xiāng)親們扶貧,都說,等五年過后,橡膠開割了,家家戶戶都有錢了,一定請他來寨子吃殺豬飯。小符感嘆道:“我們黎家人,有田有地有力氣,這家庭的貧好扶,但是我們黎家人世世代代以耕作為生,對文化一點也不推崇,這思想上的貧很難扶,就算有錢了,除了喝酒還能干什么。”
姐妹們不懂他講的這些大道理,只看到他在寨子里的這段時間和阿櫻形影不離,看得出小符喜歡上阿櫻,知道他今天要走,肯定是來找阿櫻說說話,于是一哄而散,在她們思想里,思想就是感情:“我們這些姐妹只有阿櫻和你有思想,你就幫她扶一扶思想的貧吧?!?br />
其實那天坐到天黑,兩個人只是默默地剝著茶籽,什么也沒說,等到阿爸阿媽從山上砍石斑竹回來,他才悄悄地問了阿櫻一句:“哪天生日?”就騎上摩托車回市里了。
唉,阿櫻想,這么久了,他早就把自己忘了,還惦記著他干嘛,阿爸常說,走路要看眼前的,望遠處的高山,一步也走不好。
阿櫻看看桌子上的鬧鐘,才七點,四月的日子,田地正忙著,一般人家都要天黑了才收工,對山歌“掛閨”最早也要在十點以后,如果今天不是她生日,這時和阿爸阿媽興許還沒回到家里。
屋頂?shù)拿┎菔菚窳税肽旰蟛偶苌先サ模┎莶粫窀?,容易窩蟲子,最可怕的是躲在上面的蝎子,一不小心落到身上,被它蜇一口,那種疼痛,是叫人牽腸扯肺。干了的茅草,只要起風,就會發(fā)出“嗶叭”的聲音。
起風了,剛才還在籬笆墻和屋頂?shù)拈g隔縫隙中探頭探腦偷窺閨房秘密的月光,不知去向了。沒一會兒,雨點己經(jīng)打到閨房上“吧噠”作響,阿櫻心里好惆悵,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失望,這樣的天氣,誰還會在露天下淋著雨對山歌呢,可是畢竟今天是自己生日,第一天住進閨房。已經(jīng)十點多了,雨還沒有停下的意思,阿櫻嘆了一口氣,也好,老天爺為自己解了圍,正不知如何應對這第一天的“拉閨”對山歌。
當阿櫻鋪好床準備熄燈的時候,那些“嗶嘰呱啦”打在茅草上、樹葉上、土地上的雨點聲中,突然響起了她非常熟悉的摩托車馬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