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保存著德林先生五十年前所贈的一本宣紙手抄的醫(yī)書《專治時疫白喉提要》。抄寫時間在該書最后注明：“宣統(tǒng)元年歲在屠維作噩杏月抄于學(xué)塾北牖下?！痹摃擅P小楷工整書寫，十分賞目，很是難得。去秋翻出，重新裝裱，仍可謂完好如初。從頭讀來，被書中論述所折服。
　　 物是人非，德林先生過世，塋厝白山黑水之濱也當有四十年了。睹物生情，我回憶起了和他老人家相處時，點點滴滴的如煙往事，寫下了下面幾段文字，做一個遲到的遙望的清明節(jié)之祭。寄托我莫可名狀的哀哀之思。古人有詩云：“往事只可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br />　　 哎！萬水千山，關(guān)山阻隔，也只有如此了。但愿德林先生在天之靈有知，或能相慰于懷。亦或能使我抱憾不安之心，聊以解憂耳。
　　
　　 一、惜老憐貧的優(yōu)良家風
　　 據(jù)鄰里老人們講，德林先生姓姚，祖上并不是山東人。他們到山東安家落戶，到德林先生這一代，按推算不過三代。其先人到田集時操著濃重的山陜口音。他們慷慨大方，四鄰八舍請了個遍，鰥寡孤獨均在其列。他們并不置田地，在田集南北大街最北端，幾近荒涼之地。坐東朝西開一爿生藥鋪，即中藥房，出售草藥及膏、丹、丸、散。他們只賣藥，來買藥者自憑醫(yī)家處方拿藥。據(jù)說他們家的藥色鮮貨新，療效很好，價錢低廉，童叟無欺。周圍百里來買藥者絡(luò)繹不絕。生意很紅火。遇有時疫流行之年，他們自請幾個名醫(yī)坐診，施舍醫(yī)藥與勞苦人家。宣統(tǒng)年間，當?shù)匕缀砹餍?，他們到濟寧州訪請到名醫(yī)來田集坐診施救。那時就是出名的醫(yī)家對白喉的認識亦很膚淺。那名醫(yī)只有拿出了珍藏多年秘而不宣的醫(yī)書，按圖索驥，治好了不少病人。聽中醫(yī)前輩們說，他家存有該書的抄本，奉為圭臬。后來我曾有求索，德林先生當時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那時的田集遠近聞名，地屬魯西南，是蘇、魯、豫、晥交界之繁華集鎮(zhèn)。東北到濟寧州、西南到歸德府（即現(xiàn)在的商丘南）、西北到曹州、東南到湖里（即微山湖）及重鎮(zhèn)徐州均有二三百里之遙。那時的交通工具很原始，此地是行旅商賈、車馬中轉(zhuǎn)休息、草料補充的必經(jīng)之地。此地商鋪稠集，民風淳樸。姚家樂善好施又是出了名的，在江湖上很有聲望。他家老人家被尊稱為“姚當家的”，是眾望所歸。軍閥混戰(zhàn)時期，有個團長，兵敗失勢，落魄于此。那人彌留之際，托孤于姚家。他們一諾千金，其后事料理一概應(yīng)承。為了照顧那孤兒，姚家把藥鋪移至其家。小時照顧其生活，大了照顧其上學(xué)。到了那孩子十五六時，早早為其風光地娶妻成家后，把街坊都請到，當眾高價結(jié)清藥鋪近十年的房租，一手交清，把藥鋪搬回自家老址。那家人后來立世揚名，借用名人銘言，親自手書“鐵肩擔道義”敬贈。這墨寶我曾有幸看到，淋漓酣暢，飄逸瀟灑，一字千金，不同凡響。
　　 抗日戰(zhàn)爭初期，天下大亂，形勢風云變幻。不管是地方民團，共產(chǎn)黨的“抗聯(lián)”，還是三教九流。哪路人需要看病、養(yǎng)傷、求接濟、等關(guān)系、避風頭等等，只要是抗日，找到他家，姚家一應(yīng)招待，竭力而為。以致不同的派別同吃、同住。在姚當家的關(guān)照、料理下都互不排異，從沒有出過差錯，有過過節(jié)。可他們從不和日偽、漢奸打交道?！靶值荇]于墻，外御欺侮”，“我贊成國難當頭，共產(chǎn)黨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是姚當家的口頭禪，被譽為抗日民主人士。直到上個世紀末年，還有離職的共產(chǎn)黨老干部、臺灣回大陸探親的抗日老兵，帶領(lǐng)子女千里尋親，向他們的后人表示感謝。有的已是白發(fā)蒼蒼之身，見到他們家老人的遺像，激動得倒頭便拜。
　　 我記事時，他家老人早已過世多年。
　　 一九五八年后，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時期，正是德林先生管理醫(yī)院藥庫的時候。他對周圍的鄰里沒少照顧了?？凑l家饑餓難耐，就從藥庫中拿一些薏米、芡實、白扁豆之類救急。后來甚至是生地、熟地送給他們充饑。有時懷揣著地黃丸、歸脾丸、補中益氣丸，看誰餓得不撐，就偷偷地送給誰一盒，連錢也不要——要也沒有——自己回醫(yī)院交錢走賬。那時的中藥丸，大都是大蜜丸，每盒十丸，每丸三錢，不要說滋補藥，其中的蜂蜜就是一兩半。
　　 一天西鄰馬家（是個烈屬）一個老人昏厥不醒，咽氣在即，家人哭聲驚動了德林先生，他過去一看尚有脈息。急急轉(zhuǎn)回家中，端來一茶盅蜂蜜，溫水沖化，慢慢灌了下去，竟起死回生。他又到公社民政部門幫助申請到烈屬特殊照顧。那老人又活了十余年，逢人說不盡德林先生的好處。有人說德林先生六零年春天一碗蜂蜜救活了十個人，當不為虛言。在惜老憐貧方面，德林先生最有祖上風范。
　　 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姚家寄居田集，當時不過三代，卻在我們這名不經(jīng)傳的彈丸之地成就了忠信之名。我每引以為榮。
　　
　　 二、骨肉親情，莫能如是
　　 德林先生有一個親生女兒，他早年又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按理說他們中間不會沒有隔閡?？傻铝窒壬暈榧撼觥男〕院荣M用足著他，出門應(yīng)酬帶著他。耳熏目染，天長日久，其處世為人，交際關(guān)系，很像德林先生的做派，人人稱奇。德林先生早早的為其娶妻成家，到五八年后生活困難時，德林先生已有了幾個孫子。德林先生視他的孫子，個個如掌上明珠，疼愛之情無以復(fù)加。看到為了孫子，老爹不舍得吃，不舍得花。兒子說服了老爹，自己闖關(guān)東，輾轉(zhuǎn)到了黑龍江的呼瑪煤礦。那個時候所有的工種中，煤礦井下工人工資最高，補助又最多，每月都有錢寄回。
　　 每年的春節(jié)那兒子坐幾天幾夜的火車，都早早回家探望。那時節(jié)是德林先生一年之中最快樂的日子。他身上穿著兒子買的皮衣、皮靴。兒子天天陪著他到醫(yī)院閑話。爺倆一天到晚總有說不完的話。德林先生的宿舍就在中藥房的里間，和門診值班室對過。記得有一天，我在值班，深夜十二點了，爺倆還在說、在問、在講……融融之情，如沐春風。
　　 他爺倆的關(guān)系融洽到可以調(diào)侃。
　　 記得有一年年關(guān)將近，約好的日子兒子沒有到家。德林先生一反常態(tài)的如坐針氈。他步到我的診室說：“準備準備，跟我到濟寧去接你存新哥”。那天的午后，天下著鵝毛樣的大雪，存新哥頂風冒雪到了醫(yī)院。
　　 “濟寧幾點下的車？”德林先生不高興地問。
　　 “夜里九點半”，放下大包小包，疲憊不堪的兒子陪著小心說。
　　 “怎么來的？”
　　 “走著唄，這點小雪還能擋得住我？”濟寧到家一百七十里，兒子卻在輕描淡寫的說。但滿身的狼狽相是遮掩不住的。
　　 “就不會雇個‘腳’（魯西南方言，即車）？火車錢花起了，花不起這錢？”
　　 “找了，黑更半夜的，再多的錢，他媽的不干?！蹦莾鹤佑植僦鴸|北人的口音說。
　　 “人家都知道黑更半夜的不送，你就不知道黑更半夜的不走？不會找個店住一宿？”這時的德林先生臉上多了幾分舔犢之愛的憐惜之色，眼中似乎要落下淚來，也學(xué)著東北口音說。
　　 這時那兒子好像忘卻了疲憊之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兩步走到老爹跟前，兩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同時抓住了老爹的兩個上臂，對著從他進門就坐到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眼皮都不抬的老爹說：“不想老爹，我還想您的孫子嘞”，這時他見老爹緩過了心情就調(diào)侃起來。只見他走到門口，從大包小包中挑出一個不小的包包，舉示著說：“東北‘三寶’！”
　　 “哎---”德林先生不屑地說：“高麗參、鹿茸，中藥店就沒缺過貨?！?br />　　 “我捎的是烏拉草，火車箱里睡覺，當枕頭用的。去年你說沒見過?！?br />　　 哄堂大笑，爭著看烏拉草。
　　 這情景，我親眼所見，幾十年了仍歷歷在目。他們父子融洽之情，我很羨慕。
　　 骨肉親情，莫能如是哉。
　　
　　 三、仗義執(zhí)言疾惡如仇
　　 德林先生稟性正直，主持公道?？伤c任何人都沒有個人恩怨。幾屆院委會，他都全票當選為群眾委員。幾屆院長每有大事不決，都找他商量，都能迎刃而解。
　　 我到醫(yī)院的第一天，母親即對我說：“二先生（街坊鄰居都這樣尊稱他），最說事，到醫(yī)院除了照顧好你的師父，就是多連隨他，別近錢財?！蔽矣袝r間就到藥庫幫助他泡藥，切、曬、收拾。時間不長，他對我說：“你愿上藥庫不？我可以給院長說說，估計能行?！蔽沂切羞^拜師禮，有過承諾的。師父當時已六十多歲（當時沒有退休制度），瘦弱多病，工作又特忙。當時我未加思索就說：“師父沒法照顧了?！彼芾斫馕?，從此再未提及此事。后來我知道，是我辜負了他的一片好心。就在那一年年關(guān)，上級撥給醫(yī)院二百元年關(guān)生活救濟。經(jīng)群眾評議，德林先生應(yīng)得二十元的救濟（當時醫(yī)院人均工資每月不到三十元）。當最后大會公布評定結(jié)果時，他當眾卻說：“我不要了”，指名道姓地表態(tài)給我。他說：“他家比我家更困難?！钡玫搅舜蠹乙恢碌恼坡?。那時的我不在編制，根本沒有得到救濟的參評資格，卻意外得到。這樣的好心，怎能不讓人感動終生。
　　 在那個被詛咒的“文革”時期，我還年輕，不諳世事。德林先生見我草率地發(fā)表自己的思想，對我曾經(jīng)很嚴肅地說：“你知道‘右派’是怎樣打成的不？”我當時雖已明白這話意在儆誡，可我被卷入到那場旋渦之中，等到如夢方醒，想跳出時為時已晚。一天深夜，我還在照顧我年老多病、日漸沉重已臥床不起的師父。夜深人靜，我聽到德林先生由遠而近、異常沉重的腳步聲，他推門進來給我說：“你愿去哪個大隊（即行政村）衛(wèi)生室？”他舉了當時兩個在當?shù)刈畛雒蛔愕闹攸c大隊，說：“我去給你聯(lián)系?！蹦翘煲驗閹煾覆≈兀覜]參加會議。我當時就明白：我被挾嫌辭退了。百感交集的我說：“二大爺，我哪里也不去，師父這個樣子，我走了，人家笑話我……我回家種地，有時間來照顧師父……”。我覺得我是師父的拐棍，已是寸步不能離了。
　　 德林先生聽著我流淚說話，不停地吸著煙，站了很久很久。在那個深夜，他獨自踱步而去，我沒有去送他。
　　 天剛亮，一夜未睡的我，和師傅說了一聲，回家告知。等到我又匆匆回到師父的床前，師父對我說:“德林先生去公社黨委了，你去接接他?！笨蛇€沒等到我走到門口，他又叫住了我，說什么也不叫我去了。
　　 就在那天上午，公社機關(guān)黨委書記李繼啟到了醫(yī)院。注射室護士田金蘭借機發(fā)一通牢騷：就是個走資派，重新上臺就公報私仇攆人回家。又說：“醫(yī)院就這一個中醫(yī)了，學(xué)了十年，伺候老師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黨的中醫(yī)政策還要不要？”她點名道姓越說聲越大，不怕任何人聽見。
　　 一番大義凜然入情入理的話說動了那位書記。他又找其他人座談，其中就有我的師父和德林先生。后來那位機關(guān)黨委書記把事情匯報給了黨委會。醫(yī)院那位領(lǐng)導(dǎo)被叫到黨委，從而我被辭退的事叫停。
　　 事后德林先生再沒有說起那件事。只是那些天他一直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之情，面帶矜持又有得意之色的微笑，看到我，見前后無人拍著我的肩說：“伺候好師父，多看看書吧?！庇绕涫呛笠痪洳粺o責備之氣。話雖簡單但入木三分，至今也沒敢忘記。
　　 我知道，護士田金蘭一番大義凜然、擲地有聲的話，起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但更離不開德林先生仗義執(zhí)言的功勞和我?guī)煾傅目嘀?。按理說，事情的起始原由與我“文革”初期莽撞從事有很大關(guān)系，我不能不自責。那時我僅是個不在編制的學(xué)徒，連個團員都不是，卻能驚動上級黨委。我并沒有寸功寡恩與他們，卻能到如此的顧憐，我想都沒有想到。
　　 現(xiàn)在，我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是一個月薪能領(lǐng)到六七千的教授級別的國家退休干部，豐衣足食。我還在，可德林先生他們這些有恩于我的人都不在了，我把他們都快忘記了。想起時只有自己對自己說：“應(yīng)該謝謝他們”，這樣蒼白無力的話，我很慚愧。
　　 德林先生心胸寬闊，和誰也沒有利害沖突，口舌之爭?？伤蠲鞔罅x，疾惡如仇。他說大人物講忠，平民百姓講孝，不忠不孝之人，余事不足與論。一個暑熱之季的深夜，我在值班室診斷床上納涼，不知他在和誰說話，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么，突然他撲撲踏踏地腳步聲走到我的床前。我坐起相問，他俯身小聲但語調(diào)異常沉重，氣憤地說：“xxx不興長命。我是熬不到了，你一定能看到?！蔽液茔等?，他和那人平常關(guān)系很好，何出此言？誰知他和我說罷，沒等我發(fā)問，扭頭就走，我很茫然。直到一兩個月以后，我才聽別人說那人行為不尊，鑄成不孝大錯，是使人氣憤的事件原因?？蓮拇艘院笪覀兌藢τ谀侨四鞘略贈]有二次的對話。真想不到十年而別，那人年富力強突然暴亡，我驚嘆其預(yù)言準確。
　　 先生從不信鬼神，他說人就是鬼、神。我知道那晚那話，是他疾惡如仇憤怒已極，又無可奈何的詛咒而已。就如同“自作孽不可活”那句世俗的老話，不過是人們自圓其說的說教、套話而已，不想?yún)s被他不幸言中。使人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哎，公道自在人心！天理人心，原不可欺。
　　
　　 四、兄弟溺愛之傷
　　 德林先生有一個老哥，一個三弟，都循老支，宅心良善。然一木三枝又各有不同。老大愛清閑，凡事不與人爭。又好命，兒女雙全。尤其是他有個好女婿，是他家早年掩護過的抗聯(lián)的老八路干部，照顧他不少。早年弟兄們分家時他不要藥鋪。他說：“這活我干不了”。老三從小混街市，在當時最興旺，最有油水的糧布行做交易。輕松熱鬧，進項錢花不了。吃喝玩樂慣了，分家時他也不要藥鋪。他說：“從秤戥星子中摳錢花太慢，又操心還擔風險”。就這樣藥鋪折價三分后，德林先生繼承了祖業(yè)。解放后，“公私合營”，私有經(jīng)濟國有化時，藥鋪收歸國有公立醫(yī)院。只是德林先生身份成了公職人員而已。上個世紀五八年以后，魯西南饑餓不堪足足有三四年。老大一家不用說自有人照顧，老三則迥然不同，晚年游手而閑，乍貧難改舊家風，仍自嫣得不得了。幾個閨女相繼出嫁，那年頭自顧不暇，照顧他的也只能是杯水車薪而已。德林先生對他沒少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