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西安。
　　 我是先去的碑林，在于我主要是出于對歷代碑刻書法的興趣。
　　 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傳承歷來講究個“碑學(xué)”和“貼學(xué)”；把字刻在石碑上，當(dāng)然更堅固耐久利于傳世。魏碑不就是當(dāng)年的工匠們在鑿造石窟佛像之余留下的刻字嗎？卻創(chuàng)造了一脈偉大的書法流派。這些工匠卻不曾留下姓名，一如敦煌的壁畫，何曾見作者的落款？
　　 對碑林總的印象是其境肅穆，其勢沉雄。一千多尊高低錯落的字碑，俱睜著斑斑駁駁的眸子，與你千古對視。忽聞一處角落傳出拍拍打打之聲，循聲走去，見一老者正于碑上作拓片，不多會兒，一幅古舊的法書就在他的妙手下誕生了——黑底白字，骨格奇崛，力能扛鼎。我問哪里有買的，老者指了個方向，我便興沖沖去柜上買下幾幅，以后將之裱成掛軸。
　　 兵馬俑是不能不去的。
　　 作為普通游客只能從高高的護欄外向下俯瞰，下不到坑里的。我于此間的感受不消贅述，一首發(fā)表于《解放日報》上的拙作《兵馬俑一號坑斷想》足以概括，僅錄一段：
　　 瘦陶馬拖著戰(zhàn)車
　　 紛披的鬃毛抖動凜凜風(fēng)采
　　 這墁以青磚的坑底
　　 呈縱隊排列著的軍陣
　　 出沒你尚武的幽魂
　　 使合金的箭弩和長戟
　　 昭示末了的雄心
　　 又守望在地獄之門
　　 ……
　　 乾陵也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妙處當(dāng)在無字碑，可謂驚世駭俗。雖未著字，卻盡顯風(fēng)流。武則天這位中國歷史上獨一號女皇帝，起碼你得承認她有著不凡的胸襟——她不相信蓋棺論定、樹碑立傳那一套，而是深知：“歷史是人民寫的”這個樸素的道理。
　　 一塊無字碑，一聲遙遠的絕響！
　　 但不知何時掘陵？幾十年來爭議頗大。當(dāng)年周總理拍板：留待后人?，F(xiàn)在都跨世紀了，能否把這個考古工程拿下？包括一團迷霧遮罩的秦始皇陵？目前似無松動的跡象。
　　 竊以為：去西安游古跡的話，還是驪山最有“嚼頭”。
　　 它傲然挺立于浩瀚壯闊的黃土高原，是秦嶺山脈的支脈，海拔最高千米以上。放眼望去，一架蔥蘢的山嶺呈東向西橫亙蒼穹之下，縷縷霧紗絲巾般纏繞于嶺上，點點籠頂綠瓦隱現(xiàn)在茂林之間。我估摸著上下一個來回不消一天時間。
　　 首先去了華清池。
　　 無非是一處溫泉湯池，卻散發(fā)出縷縷香艷的氣息。一個澡池子，卻沉淀著厚厚的歷史——先是周幽王于此建驪宮；后被秦始皇改為“驪山湯”、漢武帝擴建為離宮；到唐朝達至鼎盛：唐太宗營建為“溫泉宮”，唐太宗再擴建為“華清宮”，又稱“華清池”。
　　 1982年挖掘遺址，在4200平米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5處湯池：蓮花湯、海棠湯、太子湯、尚食湯、星辰湯，分別為皇帝、貴妃、太子和大臣們享用。白居易《長恨歌》所云的：“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回眸驚艷就在澡池子里誕生了：“比翼的鳥”或“連理的枝”就這么被演繹編排出來了，多少還是有那么點浪漫和真情在的，但很快就淪為馬嵬坡上的悲情故事——玉環(huán)香消玉殞，玄宗性命無虞，甚至玉環(huán)之死被唐朝詩人田畋歌功頌德成“終是圣明天子事”了！玉環(huán)也就“死得其所”了。
　　 也許玄宗是迫于嘩變士兵的逼迫而“忍痛割愛”，但鏗鏘動人的所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愛情宣言也就隨之失色了……
　　 上山的路迂回曲折，一座座亭臺樓閣，仿佛呼之欲出。半山腰那里是“兵諫亭”，聽上去比當(dāng)初的“捉蔣亭”來得中性些、委婉些。驪山不僅與古代史有關(guān)，而且還對接了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可見驪山不是一座庸常之山。
　　 沿著一段陡峭的山徑攀上去，便是兩處以“老”字冠名的殿宇：“老君殿”和“老母廟”——
　　 老君殿位于西繡嶺的第三峰，又稱“降圣閣”。傳說唐玄宗兩次在此見到先圣老子降臨閣內(nèi)，故而得名。作為道觀，原供有白玉老君像，安史之亂時像的正面被燒裂，雙手被盜；面目全非的殘像現(xiàn)藏于陜西省博物館內(nèi)。
　　 中國的“哲學(xué)之父”?。∧陶d世人“福禍相倚”之道、“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是為不爭之德”。但自古以來帝王將相又有幾個“不爭”、“不武”的呢？居然也對您老人家“揮刀斬手”、“焦火燒身”。
　　 元散曲作家，曾任陜西行臺中丞的張養(yǎng)浩一曲《山坡羊·驪山懷古》，可謂道盡此間的滄桑：
　　 驪山四顧，阿房一炬，當(dāng)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行，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那么，華清池當(dāng)年的淫靡奢華，和老君殿其后的創(chuàng)痕累累，就必然不能割裂來看，而是有著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歷史的辯證因果關(guān)系。
　　 如果說兵馬俑的浩大工程顯示出秦朝統(tǒng)治者的橫征暴斂，譏嘲了其后不過區(qū)區(qū)二世的所謂“萬世基業(yè)”，那么華清池的“銷魂蝕骨”則活畫出帝王的沉淪，埋下的是唐朝由盛而衰的隱患。
　　 千古興亡事，在驪山這部歷史教科書里得以濃縮。
　　 老母廟處在東西秀嶺的第二峰，它的版本取自于神話傳說——驪山原是一座性情暴躁的火山，之所以至今沒有噴紅吐漿，是因為女媧氏在“煉石補天”時降服了它。驪山的紅土和溫泉就是在那時給燒紅、燙熱的。因為女媧氏造福人民，后人就尊她為“驪山老母”。人們聚土為冢，還在她煉石處立祠祭祀。
　　 “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wèi)填?！?、“嫦娥奔月”等是中國古代神話中最氣勢恢弘，最富文學(xué)色彩的精神意象。厚重的驪山，因有了女媧的結(jié)緣而平添了一道奇幻的色彩。
　　 我驚嘆于驪山的蘊藉之厚、承載之豐。
　　 登山不過數(shù)百米，就有如此斑斕多姿的人文景觀。若放眼八百里秦川，則嘆為觀止！過去聽人說：這塊土地隨便揀哪塊往下挖就會出古物；也有人說：不到西安，就等于沒到過中國，話雖有些夸張，但也有一定道理——回首周秦漢唐，就不能不提到西安（長安）；中國之所以為中國，又怎能不注目這片巍峨的大地？論深邃綿遠，則首推吳越江南；比厚重雄渾，則非秦川黃土莫屬！
　　 老母廟北與降圣閣交相輝映，南與第一峰烽火臺遙相呼應(yīng)。自西北至東南一字排開，形成一組名勝。
　　 高聳入云的烽火臺，兀立群峰之上。
　　 點烽火，起狼煙，說明有戰(zhàn)事，當(dāng)然要擇高以便號令三軍。其峭壁間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路徑向上延伸。面對如此壯美的河山，我產(chǎn)生了寫生的沖動，忙不迭掏出本子勾畫了起來。畫畢，便順著山路一鼓作氣登了上去。
　　 山頂其實是一塊平坦之地。在這個古老的遺址上，而今的烽火臺是1985年修復(fù)重建的。臺四周筑有城垛，中間是一座四角形的亭子，一面三角杏黃旗在上面迎風(fēng)招展，獵獵作響。
　　 又是一段令人啞然的“黑色幽默”故事——
　　 烽火臺相傳是周幽王為博寵妃褒姒一笑而無事點起烽火以戲諸侯之地?！稏|周列國志》有詩云：
　　 良夜驪宮奏管簧，無端烽火燭穹蒼；
　　 可憐列國奔馳苦，止博褒姒笑一場。
　　 這個周幽王開的玩笑也太大了；豈止是開玩笑，簡直是利令智昏，視國家安危如兒戲。他不顧臣子的一再勸阻，只為博得那位冷艷過頭，笑神經(jīng)不夠健全的褒姒柔媚的一笑，就把烽火臺變成了自己的斷頭臺。當(dāng)犬戎大軍真的“狼來了”，他再下令點烽火卻無人響應(yīng)，自己丟了性命，褒妃也淪入敵手，西周隨之宣告滅亡。
　　 不少人往往把這類事件歸罪于“紅顏禍水”，包括對楊貴妃，我以為荒謬！應(yīng)該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恰是這些個荒唐的帝王！如果按中國的朝代序列，可以排出一份長長的昏庸亡國的帝王名單。從華清池到烽火臺，僅是其中的一小段插曲。
　　 從烽火臺下山，已近黃昏。
　　 我行前特意安排了回程途中去“晚照亭”。顧名思義，“晚照亭”一定和晚照有關(guān)系。高一腳低一腳行至亭前，發(fā)現(xiàn)此亭開闊大氣，形態(tài)華美。此時夕陽正紅，燦燦的晚霞遍灑山巒；層林盡染，山風(fēng)浩蕩，沉沉的暮靄像一群彩色的奔馬，縱橫于天之蒼，山之崖。人在亭中，憑欄遠眺，仿佛蹬一下就可以凌空飛去，化成一只燃燒的火鳥。受美景的震撼，好多游客擠挨一處，竟無人言語，每張臉都掛著一縷夕陽的酡紅……
　　 美哉！“晚照亭”。
　　 難怪它被譽為“關(guān)中八景”之一，看來不是浪得虛名！
　　 回到西安城，已是燈火闌珊的夜晚。
　　 用過晚餐，稍事休息，便打點行裝，為明天的行程做準備，但筆墨紙硯仍擱在桌上，似乎還有什么東西需要在當(dāng)晚傾吐……
　　 第二天一大早當(dāng)?shù)匚挠亚皝硭蛣e，我贈了他一張畫，是熬夜涂抹的產(chǎn)物，題款即為篆體的《驪山晚照圖》。
　　 朋友見之甚喜，于我卻像是與西安的筆墨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