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天空中傳來由北向南陣陣的雁叫聲，當樹木大把大把地向天空拋撒著冬的通行證，當麻雀更加使勁兒地抖動著渾身那厚重的羽毛……這時，你就會知道，冬天來臨了。
　　 他望著窗外，每年冬天來臨之際，他都會感到惶惶不安，一種歉意，一種無奈，一種負罪感。當寒冷來臨的時候，每當妻子裹著厚重的羽絨服上班出去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的歉意和不安便油然而生。
　　 妻子在這個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上班，她害怕冬天的到來。
　　 一到冬天，妻子學(xué)校的眾姐妹們就會裹著貂皮，扭動著那妙曼的身姿在校園里閃現(xiàn)。
　　 這個世界充滿著物質(zhì)，躁動著欲望，彌漫著虛榮心。人們喘息在它們的周圍，穿梭在它們的中間，這些虛妄的東西把人們團團地包圍，讓他們或使自己出盡風頭把自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或使自己盡失顏面受盡屈辱……
　　 然而，妻子不是出盡風頭的那種，也就是說在妻子的姐妹中還有一小部分還沒有條件裹著貂皮大衣來展現(xiàn)那妙曼的身姿，妻子恰恰就屬于這一種。
　　 穿著貂皮大衣的姐妹們不時地大肆談?wù)撝┲?，她們或許對一個衣服的款式表達出自己的看法，或許對發(fā)型與衣服的搭配進行一番評論。她們永遠站在時尚的前沿，她們對穿著的不時尚永遠深惡痛絕，也是她們批判的話題。她們每當談?wù)摰门d起時，就會擺幾個造型，用手機拍幾張照片，然后是一陣歡快的笑聲。每當這時，妻子總是低著頭拼命處理業(yè)務(wù)，她感覺她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她的身上掃過，她感覺如芒在背，她感覺自己是另類，在這里和別人極不協(xié)調(diào)，同在一個辦公室，好像是兩個世界，她們是摩登的，而自己則是原始的。一有課，妻子就會逃離這個“摩登”的地方。
　　 一想到妻子他就扎心，妻子并不虛榮，但也畢竟是女人，女人的虛榮心有一部分是與生俱來的，還有一部分則是在女人堆里培養(yǎng)出來的。所以他能想象出妻子在裹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堆里是何等的心情。
　　 是的，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最是盼望寒冷，最是盼望冬天的到來了，因為冬天是屬于有貂皮大衣女人的世界。
　　 妻子的幾個要好的姐妹私下里勸妻子，最起碼冬天的貂皮大衣要買，不然也太不入眼了。當妻子說條件不允許，如果買一件貂皮大衣就要緊張一年或者二年，就要影響日常的生活時，她們則耐心地舉了某某條件也不好，但也穿貂皮大衣的實例來設(shè)法說服妻子，但也枉費了妻子那幾個要好姐妹的苦口婆心，她們的說服并沒有奏效。
　　 妻子每每說起這些，一臉的無奈，但也沒有過多的抱怨。生活并不是穿穿貂皮就完事了，每月的房貸，孩子讀高中，年事已高的父母，人情錢……各方面的開銷已經(jīng)讓他們捉襟見肘了，他們只能實際地活著，不會也不允許一下子拿出一大筆錢去買一件皮草。
　　 寒冷的冬天就像錐子一樣扎了他三四年。
　　
　　 二
　　 他望著窗外一片肅殺的景色，今年他不再一聽到南去的雁叫聲和看到隨處飄舞的落葉就惴惴不安了，他不會再害怕冬天的到來了。
　　 他在鎮(zhèn)里上班，十幾年了也還是個普通職員，他沒有能力升遷到?jīng)Q策層，更沒有機會利用手中的權(quán)利給自己帶來豐厚的收益，他只能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他只能用一個月三千多塊錢的固定收入來維持基本的開銷，但也只能維持最基本的。但在最近的這三四年里，他悄悄地積攢了一萬塊錢，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了，他要給妻子買一件貂皮大衣。
　　 在這三四年里，同事們一致的印象：他比以前更變本加厲地吝嗇了，吝嗇得幾乎令人無法容忍，他往往成了人們當面背后議論的話題。
　　 當同事們?nèi)币徽宜麥悅€手打牌時，他會迅速編個理由一走了之。他會巧妙地避開一個個飯局。一到點下班，他首先沒影，從而避免了一些尷尬場面的發(fā)生。他絕不參與任何娛樂活動，謝絕一切飯局，下鄉(xiāng)不能搭順風車就騎自行車……
　　 能做到這一點其實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不參加娛樂不參加飯局，這是犯眾怒的，同事們挖苦、嘲笑，像冰雹一樣砸向他，尤其有時領(lǐng)導(dǎo)在場時就更難了。即使尷尬、冒汗、甚至被奚落他也決不越雷池一步。
　　 他知道什么時間節(jié)點去菜市場買菜最省錢，要散市了，賣菜主剩下的菜必須賤賣，帶回去只能爛掉，只有這時候，才更能體現(xiàn)買主的重要，他才能以最少的錢買更多的東西。即使買生活中一件小小的必需品，他也會走幾個店進行價格比較，顯然，他省錢省到了極致。
　　 所有的同事都看不起他，他和工作在一起的人們格格不入，同事以及周圍了解他的人對他是一致的印象：農(nóng)業(yè)推廣中心那個“瞎子”（他戴近視鏡），太摳門兒了，水貨！但就是這么個“水貨”，三四年，愣是一點一點積攢了一萬塊錢，讓妻子穿貂皮變?yōu)榱丝赡?。妻子也不知道，他要給她個驚喜，這些錢足以買一件像樣的貂皮大衣。他的心情一陣輕松。他下班前要把錢從銀行取出，他要親手把錢交給她，他在想像她的表情……
　　
　　 三
　　 正當他放松著心情，喝著茶水、哼著小曲的時候，辦公室的門開了，政府辦的秘書老趙進來了，在他的對面坐下，老趙的臉色慘白，顴骨也比平時高了許多，碩大的眼球上面布滿了血絲，嘴唇抖動了幾下，沒有說出話來。
　　 他看著老趙憔悴的面容嚇了一跳，趕忙問道：“趙秘書，怎么了？”
　　 老趙的臉上滑下兩顆碩大的淚珠，終于開口了：“我的小女兒甜甜被診斷為再生障礙性貧血……”
　　 “就是那個讀高中的嗎？”他的腦海里立刻閃現(xiàn)出一個細高挑兒、一笑就柔柔的、甜甜的、十六七歲的女孩，一聽到這個病名，他打了個寒顫。
　　 老趙點了點頭：“我尋思，找找大伙幫幫忙吧，救救孩子吧！”老趙說道。
　　 初中時他的妻子是甜甜的班主任，孩子能歌善舞，歡快活潑，學(xué)習成績優(yōu)異，很是討人喜歡?；ㄒ粯拥哪耆A，居然得了這種病。老趙已經(jīng)五十出頭了，在政府秘書的職位穩(wěn)穩(wěn)地一坐就是三十來年，平時也沒什么積蓄。
　　 他望著老趙：“趙秘書，我也沒什么錢……”
　　 “我也知道，你平時節(jié)儉，也不容易，可是，這種病……”沒等他說完，老趙老淚縱橫地說道。
　　 他安慰了老趙，然后送走了他。
　　 他坐在那里，心中如五味瓶翻滾，感慨道，生活就像吃巧克力，誰也不知下一顆是什么滋味。
　　 他喝了幾口水，眼前總是晃動趙秘書那張痛苦不堪臉……
　　
　　 四
　　 下午下班，他去銀行,取出了那幾年積攢的一萬元錢。
　　 取完錢，他沒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老趙的家在小鎮(zhèn)的東面，他揣著錢，他要去老趙家，把這一萬塊錢給他送去，雖然是杯水車薪，但也盡心了?？墒沁@錢妻子不知道，用不用告訴她一聲呢？告訴她，趕上這當口，錢怎么來的，能說明白嗎？
　　 他一邊往老趙家走，一邊苦思冥想，自己千難萬難攢的錢難道還得偷偷摸摸的？自己不覺啞言失笑。
　　 還是去完老趙家回去再跟妻子慢慢說吧，妻子不能說自己在編小說吧？
　　 快到老趙家的時候，在前面的岔道口拐過來一個人，快到近前，一看，原來是妻子，穿著羽絨服，拎個兜子。
　　 他看到妻子時，妻子也看到了他。
　　 “怎么走這里來了？”兩個人幾乎同時說道。
　　 他和妻子都停下了腳步。
　　 還是妻子先說道：“我?guī)啄昵俺踔械囊粋€學(xué)生，多才多藝的那個，現(xiàn)在高中二年念書，查出白血病了，就是你們政府趙秘書的小女兒趙甜甜?！?br />　　 “咱們家這個月只能節(jié)余兩千塊錢了，只能這么多了，還得這個月先不買取暖煤……”
　　 妻子說著，眼里噙滿了淚水，她從初一教趙甜甜到初四離校，妻子和這個多才多藝的女孩有著很深的感情。
　　 “你這是干什么去?。俊逼拮酉蛩麊柕馈?br />　　 “我也去趙秘書家，”他從兜里掏出了那一萬塊錢，“這是我這幾年下鄉(xiāng)補助和出差補助攢的，原打算今年冬天給你買件貂皮大衣，老趙秘書今天找我了，我想拿給他……既然你有準備了，那這一萬塊錢你還是買貂皮大衣吧?！彼蛩f道。
　　 妻子一下子從他的手里奪過那一萬塊錢：“都什么時候了，還穿什么貂皮大衣？還是給孩子治病要緊！”
　　 他吃驚地看著她……
　　 她說：“我也沒有那么強烈地想穿貂皮大衣，其實真正給人來來寒冷的不是冬天，而是人心！”
　　 她又頓了頓：“真正能給人帶來溫暖的不是什么貂皮大衣，是人心！”
　　 她和妻子一前一后向老趙家走去，他走在后面，才注意裹著羽絨服的妻子是那樣的美麗，他不覺熱淚盈眶。
　　 他們加快了腳步……
　　
　　 ——2018年7月7日首發(fā)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