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被稱作先生，是一個會寫故事的人，而且他寫得故事，都是人們喜歡看的故事。
　　 先生也曾經(jīng)顯赫一時，是村子里唯一的舉人，因人過于迂腐，剛開始還被朝廷很是看重，但后來，一再被排擠，直至最后成了一名小小的縣令。做了二年縣令，倒是平安無事，也深得百姓愛戴。但他忽然辭了官，回到村子里做起了先生，教了幾名孩子，種了幾分薄田，勉強度日。
　　 那一年，先生辭官回家，只有二十四歲，還未婚配。有好心人給先生牽線搭橋，先生總是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先生很瘦，但相貌俊朗，皮膚細(xì)膩白凈，一副玉樹臨風(fēng)的模樣，哪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見了，都會心生憐愛，心甘情愿托付一生?？上壬褪悄前銏?zhí)拗，一個人樂得逍遙自在。于是，對于先生的各種猜測便應(yīng)景而生，且不盡相同，有的甚至猶如天方夜譚。有的說，先生一定是在朝廷做官時，被閹割了，已經(jīng)不是個男人了，要不，咋就一副女人的模樣；有的說，先生在州縣做縣令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人，可惜那個女人最后被他爹嫁給了當(dāng)?shù)匾粋€財主，先生便從此發(fā)誓，不會再愛上別的女人，也因此辭官回家；有的說，先生被一個狐貍精迷住了，亂了人性……所有的關(guān)于先生的傳說，都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傳此傳說者，為了讓別人相信，更是添油加醋。久而久之，先生在人們的眼里，更加神秘莫測，再加上，先生最后還寫起了故事。先生最初寫的故事，是讀給孩子們聽，孩子們又講給自己的父母聽。先生的故事和先生寫的故事，讓先生成了村子里一個大大的謎。
　　 一天晚上，村里的賈成去找先生，想讓自己的孩子去先生那兒學(xué)點文化。賈成推開先生家里虛掩的門，沒發(fā)出任何聲響。賈成想喊先生，但卻沒開口。賈成和先生差不多年紀(jì)，喊話之際忽然就想和先生開個玩笑，就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向內(nèi)走去。剛到先生房門口，未待開口，只聽先生在房里說：青豆，是你回家了嗎？
　　 賈成嚇了一跳，這時，卻聽隔壁房里有一女人的聲音，悲悲戚戚地說：先生，你不知道我在那邊好苦好苦嗎？你就忍心讓我就這么死了么？
　　 賈成這次更是一驚，心道：先生家里不是就先生一個人么？隔壁房里黑咕隆咚的，怎么會有女人的聲音，而且說的話，竟然不像一個活人說的。這時，一陣風(fēng)吹來，吹得賈成脊背一陣陣發(fā)涼。賈成慢慢轉(zhuǎn)過頭，四下里瞅瞅，感覺這陰森森的院子布滿了一雙雙眼睛瞪著他。他來不及細(xì)想，一拔腳，便驚慌失措地離開了先生的家。
　　 第二天，賈成的妻子給人說，賈成去先生的家里，沒見著先生，竟然病了，問啥也不說。
　　 瘸著腿的流浪漢張二靠在一棵大椿樹上，笑嘻嘻的說：我賈成哥是不是碰上狐貍精了，你可要小心點，聽說這狐貍精，連女人都不放過。嫂子，不如，你今晚跟我去睡，我正愁沒人陪呢。
　　 賈成妻子朝張二“呸”了口唾沫，說：看把你美死了，我現(xiàn)在就去找先生，叫狐貍精陪你去，把你娃吸干，省得你禍害人。
　　 一旁的村人看著賈成妻子和張二精彩的斗嘴，都笑了。
　　 賈成妻子扭了扭大屁股，回去做飯去了。她現(xiàn)在也擔(dān)心賈成是不是中了邪，是不是真的碰上什么了，但賈成死活不說，她也沒辦法。先等等，不行的話吃了飯就去請郎中給看看。賈成妻子一邊做飯一邊想，還沒忘了叫還睡著的兒子趕緊起來吃飯。
　　
　　 二
　　 郎中給賈成號了脈，說賈成不礙事，一切正常，吃幾服藥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好。
　　 三天后，賈成下了床，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的樣子，但妻子還是問不出來他那晚究竟碰到了什么或者有什么遭遇。但有時候，賈成會說一句讓人莫名其妙的話。比如：夢生還沒回家嗎？或者會定定的看著妻子，然后問：你說，這個世上，真的有狐貍精嗎？賈成的問話，妻子并沒在意。因為先生寫的那些故事，很多都是和狐貍精有關(guān)的。只是，關(guān)于夢生的故事，還沒聽人講起過。賈成的妻子想，大概是先生還沒寫完吧。
　　 又是一個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夜晚，勞累了一天的村子沉睡了，可先生，還是端坐在書桌前，冥思苦想。是的，他正在寫關(guān)于夢生的故事，但寫到一半，卡住了，寫不下去了。其實，對于一個寫故事的人來說，看這個故事的人，只是覺得有意思，便喜歡而已。但看故事的人，無法體會寫故事的過程，還有，故事里所包含的，寫故事的那個人心里的痛，心里那份無法割舍的情愫。夢生，就是青豆，那個在州縣陪伴了先生一段快樂時光的青豆。
　　 那天，先生在最后一次被罷免赴州縣上任的途中，在一片青豆田間，先生看到幾個兇神惡煞般的家丁正在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拳打腳踢，旁邊，還站著一個被綾羅綢緞裹著肥胖身子的老爺。先生趕忙走上前，加以制止。那些家丁打紅了眼，準(zhǔn)備把愛管閑事的先生個小孩一起收拾，那位老爺伸手擋住了家丁，說：年輕人，走你的路。
　　 先生抱拳施禮道：他只是個孩子，求你們放過他。我是州縣新任縣令，要去赴任途徑貴地，還望老爺高抬貴手，放過這個小孩。說著，先生掏出文書，雙手奉上。
　　 老爺接過文書，看了看，立馬換上一副笑臉，也給先生抱拳施禮，然后說：不知樸老爺駕到，小人有失遠(yuǎn)迎。既然老爺為這個小孩求情，定當(dāng)放過。
　　 原來，此地已屬州縣地界，這個小孩，是因為偷吃青豆被打。了解了事情經(jīng)過，先生邊掏出五文錢，遞給面前這個老爺，說：這錢，就當(dāng)這個偷吃青豆的孩子賠給您老的，還請收下。
　　 老爺連連擺手，但先生說：既然此地已屬州縣，您老也知道我的身份，所以，這個孩子既然犯錯，定當(dāng)受罰，您老要是推辭，便是不承認(rèn)我這個縣令了。
　　 先生如此一說，那老爺再不便推辭，干笑兩聲，從先生手里接過錢，領(lǐng)著家丁訕訕而去。
　　 先生扶起躺在地上的小孩，將他抱在懷里，用衣袖為他揩拭著臉上的泥土和血漬，一邊叫著：小孩，小孩，醒一醒……
　　 小孩其實是醒著的，只是被打懵了，或者嚇傻了，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怯怯地望著這個把他抱在懷里的男人。
　　 緩了會，小孩呼吸平穩(wěn)了，他掙脫開先生的懷抱，站在先生面前，看著先生。
　　 先生依舊蹲著，笑著問：小孩，多大了？
　　 小孩搖了搖頭。
　　 你叫什么？
　　 小孩還是搖頭。
　　 為什么偷人家青豆？
　　 餓。小孩輕聲吐出一個字。
　　 跟我走吧，我也是一個人，我們一起做個伴，我不會讓你再餓肚子的。先生說。
　　 小孩還是搖頭，但很快，又點了點頭。他不明白，眼前這個像哥哥一樣的人，為什么救他，還要帶他走，還說不讓他再餓肚子。但他不想去想，他也想不明白，只要不餓肚子就好。
　　 先生也不明白，怎么忽然對這個小孩說了這樣的話，是可憐，是同情，還是前世注定有緣？是緣吧，一定是緣，生命的長河里，我們所有的遇見，豈不都是緣呢？
　　 拉著小孩的手，向前走去。夕陽的余暉鋪滿田間小道，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被拉的很長，在草徑，在綠油油的禾苗上，跳躍著。
　　 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沒有名字嗎？那好，以后你就叫青豆，我們是在青豆地頭遇見的。你因偷吃青豆被打，我因你被打救了你。好，就叫青豆吧。先生自顧自說著，他不知道這個孩子同不同意，聽懂了沒有，但他的心情卻因為這樣的遇見而變得如此美好，以至于他對著夕陽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三
　　 先生給青豆洗完了澡，換上干凈的衣服。站在先生面前的青豆，完全換了一個人，雖說有點黑，但整個人，清秀俊美，惹人憐愛。先生不由把青豆抱了抱，說：青豆，你長得很好，是個小帥哥呢。
　　 青豆還是一副怯怯的樣子，被先生抱著，像只溫順的小貓。先生放開青豆：好了，今晚條件有限，我們就一塊擠擠，先去床上躺著吧。
　　 青豆很聽話的去了床上，小心翼翼的坐在床邊，看著先生脫去了外衣，準(zhǔn)備洗臉。忽然，憑空里一個悶雷，擂得人心驚膽顫。青豆“啊”了一聲，跑過來，從后面抱住了先生。
　　 先生轉(zhuǎn)過身，一只手抱住青豆，另一只手輕輕拍著青豆的脊背：傻孩子，響個雷怕什么，有我在呢，不怕。
　　 青豆弱弱地說：媽媽，就是被雷，被雷抓走的。
　　 先生“哦”了一聲，原來是這樣，青豆的母親叫雷給劈了，怪不得。先生嘆了口氣，抱緊了青豆：別怕，以后有我在。
　　 先生抱著青豆到了床上，青豆依然緊緊抱著先生。外面起風(fēng)了，雷聲一陣一陣的。風(fēng)吹滅了蠟燭，閃電一道一道射進(jìn)房間，房間里，一會兒亮如白晝，一會兒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青豆瘦俏的身軀在先生懷里顫抖，先生緊緊摟著青豆。青豆顫抖的，有些涼的身子讓先生感到溫暖。他用一只手拉開了被子，將他們蓋住。聽著外面的風(fēng)聲雷聲，思緒萬千。
　　
　　 四
　　 先生接手州縣縣令第一起案子，是和一個叫喬紫月的女人有關(guān)，原告是喬紫月的未婚夫張簾。
　　 先生看著堂下跪著的一男一女，一拍驚堂木，喝道：張簾，有什么冤屈請說。
　　 張簾一雙小眼滴溜溜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才指著一旁低著頭的女子說：老爺，我與喬紫月自小婚配，如今，已到成年，但喬紫月卻執(zhí)意不嫁。請老爺明斷，小人有當(dāng)初二老的協(xié)議一份，請老爺過目。
　　 先生從青豆手里接過張簾所說的二老的協(xié)議，展開在手里仔細(xì)看著?？赐曛?，臉上呈現(xiàn)出不悅之色，指著堂下的張簾說：大膽張簾，這明明就是賣身契，怎么說是二老當(dāng)初的婚配協(xié)議呢？而此賣身契上只說，賣于你家為奴三載，便可還回自由身。說完，又“啪”的拍了一下驚堂木怒道，你究竟是何居心，從實招來！
　　 張簾急忙又是作揖又是磕頭：老爺明察，賣身契便是婚配協(xié)議，小人只是換了個稱呼而已。老爺，紫月她爹生前，確實將她許配與我。
　　 先生不理會張簾，而是轉(zhuǎn)向一直低著頭的女子：姑娘，張簾說的是否屬實，賣身契又是怎么回事？
　　 喬紫月依舊低著頭，柔聲說道：是，爹生前確實將我賣于張簾為奴三載，但張簾居心不測，要我做他的妾子。
　　 哦，紫月姑娘，請?zhí)痤^回話。先生說。
　　 紫月慢慢抬起頭來，先生看到紫月，不由一驚。
　　 青豆此刻正站在一邊，看到紫月，正要開口，看了看先生，忙用手捂住嘴巴。
　　
　　 五
　　 先生的思緒回到了和青豆在奔赴州縣的途中。此時，青豆已和先生經(jīng)過幾天的相處，非常熟悉，青豆也變得些許開朗，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青豆走在前面，手上提著先生的包裹。
　　 先生說：青豆，包裹給我，你還小，小心累著。
　　 青豆回頭看了看先生：老爺，沒事的，我不累。
　　 先生說：青豆，以后你就跟著我，做我的小書童，我還可以教你認(rèn)字學(xué)習(xí)。
　　 青豆回頭看了看先生：好的，先生，書童是干什么的？
　　 先生緊走幾步，趕上青豆，拉住他的手，兩人一起往前走：書童，就是陪著我，看書辦案，侍候我的，你愿意嗎？
　　 青豆點了點頭：嗯，當(dāng)然愿意?？墒抢蠣?，我不想一個人睡覺，害怕。
　　 先生笑了笑，摸摸青豆的腦袋：你這孩子，好吧，在你沒長大之前，就先跟我睡吧，我們都是男人，沒關(guān)系的。
　　 說著，兩人來到一處小鎮(zhèn)，過了此鎮(zhèn)，就應(yīng)該是州縣了。
　　 先生指著一個客店：青豆，天不早了，我們就在此處歇歇，明天就到了。
　　 好的，老爺。
　　 客店不大，倒是清凈。安頓好了，先生和青豆正在吃飯，飯異常簡單，就是一人一碗面條。正吃著，有人敲門，先生想一定是店家送水來了，頭也沒抬，就說：進(jìn)來。
　　 進(jìn)來的人是送水的，但不是老掌柜，而是一位妙齡少女，房間，頓時飄來一股清香，一股女人的清香。
　　 少女說：老爺，水放桌上了。
　　 先生聽到聲音，才抬起頭，正好和女子四目相對，先生被女子容貌吸引，竟忘了回話，只是說：哦，哦，好，好。
　　 女子掩面低頭，輕輕退出房間。
　　 青豆說：這姐姐真好看。
　　 先生拍了一下青豆腦袋：吃飯，小屁孩。
　　 這時，又有人敲門。先生和青豆都抬起頭，互相望了一眼，難道，那女子又來了嗎？先生剛想說進(jìn)來，青豆已跑向門口，拉開了們，并說了句：姐姐好。說完，不好意思地?fù)蠐虾竽X勺。站在門外的，是老掌柜。
　　 先生站起，向老掌柜抱拳施禮：老人家，有事嗎？請進(jìn)。
　　 老掌柜進(jìn)了房間，坐在青豆遞過來的凳子上，然后說：先生慢用，不知小店的飯菜可合胃口？
　　 先生連連點頭：很好很好。
　　 老掌柜說：那就好，小店太小，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先生說：老人家客氣了，我們也是普通人。
　　 可我看著，不是一般人啊。老掌柜一副看盡世態(tài)炎涼，胸有成竹的樣子。
　　 哪里哪里。
　　 先生，我……老掌柜老人似有話說，欲言又止。
　　 先生不解地看著老掌柜：老人家有什么事，不妨直說。
　　 老掌柜猶豫了會，才像下了決心似的說：先生，我看先生為人和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先生看在我如此年邁的份上，就答應(yīng)了吧。說著，老掌柜站起來，就要跪下。
　　 先生忙站起來扶住老掌柜：老人家，使不得，有什么為難之處，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在所不辭。
　　 老掌柜說：好，那我就直言了。方才那位女子，先生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