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很久了，每當想起：“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蹦X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的背影，還有那裊裊地牽動著我情思的炊煙。夢里我的故鄉(xiāng)，還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你們是否還會想起，那些銘刻在我心靈深處的逸聞趣事？還有那輪高懸在故鄉(xiāng)上空的明月，是否還那么朦朧如花？
　　 我的故鄉(xiāng)四面環(huán)山，就像坐落在一個搖籃里。父老鄉(xiāng)親們坐在這個搖籃里搖呀搖呀，一搖就是幾百年。而我也是從這個搖籃里搖出來的，搖出來的我也是在這里長大的。因此，我對故鄉(xiāng)有著很深的眷戀。
　　 還記得那年稻谷抽穗的季節(jié)，我剛滿六周歲，父親要去灌溉田水。那時正逢干旱的年月，父親總要等到半夜三更才叫我陪他一同去。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發(fā)生了一件讓我無法理解的事情：父親提著燈籠，站在自家的田埂上，遙望著對面的山脊，我也跟著他站在田埂上。因為是深夜，我衣服穿得少，所以有點冷冷的感覺。突然，父親低聲地對我說：“兒子，你看對面那座山上，就是黃土坡上的那條路——有一把火……”我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隱約看見一束星光，從山頂朝我們緩緩地飄來。我說：爸爸，那是有人在摸黑趕路。爸爸也沒有說什么，當時他也并不在意，像我一樣以為也只是別人在摸黑趕路罷了。
　　 當父親彎下腰，把田埂下的水渠扒開，溝里的水就順著水渠嘩嘩地流進了田里。流瀉的月光照著他滿頭的銀發(fā)，我仿佛看見他的頭上，披著一層厚厚的霜。父親把手洗凈，從水溝里站起身時，突然大叫一聲：“兒子，快看……對面那條路上的火把好多喲！”我被父親這一驚一乍的聲音給嚇著了，剛一抬頭，就看見離我們不遠的對面，那條彎曲的小路上卻多了二十多把火。那火光忽明忽暗，細看時，又像一盞盞閃爍的燈，隨風飄忽不定；它隨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呈現(xiàn)出彎彎曲曲的虛線，似乎是一條飄忽在月夜中的五線譜。
　　 近了，更近了，離我們父子倆越來越近。那星光仿佛已經(jīng)飄到我的眼前，使我感覺到觸手可及。我父親這時卻緊緊地牽著我的小手，我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我的手臂輸入到我的全身。父親悄悄地說：“兒子，快，那是鬼火”。我還沒有聽出父親說的是什么意思，父親就拉著我拔腿往家的方向拼命地跑。由于跑得很慌亂，父親連提在手里的燈籠也沒有要，都不知道扔到哪個鬼地方了。
　　 到家后，那高懸在夜空的月亮，都已經(jīng)升到家對面的那座高聳的山頂上了。潔白的月光照著我的家門，把我家那所房屋簡陋的樣子，投射到那一片正在含苞欲放的玉米林上。大概是由于風的緣故，屋影隨著玉米葉左右擺動，像一座海市蜃樓，又像一座空中樓閣。
　　 父親輕輕地推開柴門，月光偷偷地照進屋里，照在母親的臉上。媽媽，你怎么還沒有休息??？坐在這里連燈也不點，嚇死我了，我?guī)缀跏谴舐暫俺鰜淼?。父親趕緊制止我說：“兒子，小聲一點，怕把弟弟們吵醒了?！蔽壹泵ζ磷÷曇?，找了一條凳子，坐在母親的身旁。父親把煤油燈點亮后，從水缸里舀了一盆水，脫掉鞋子洗腳。母親問我們田里灌滿水沒有，父親并沒有正面回答母親的提問，而是把剛才遇到的那個情景跟我母親說了一遍。此時，我看到父親的手在發(fā)抖。
　　 這件事情過后，我一直在想，父親說的鬼火是什么呢？到底什么是鬼火？我一直搞不清楚。曾經(jīng)幾次想向父親問過明白，可是父親卻只是對此敷衍了事地回答我，說等我長大以后就明白了。于是，我?guī)е@個困擾著我的謎團，急切地等待著我長大的那一天。
　　 在我們的村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星移斗轉(zhuǎn)，日月輪回。我一下子就長到七歲了，這個七歲對我來說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日子。因為七歲就可以讀書了，為了讀書這個問題，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獨自開心了好幾天，兩只腳像煮在鍋里的湯圓，七上八下地亂蹬著。有一天，母親拆被單清洗，卻發(fā)現(xiàn)被套里面的棉絮都被我蹬壞了。當然，我是絕沒有告訴母親這是我的杰作罷了。
　　 九月，正是萬壽花和羅漢花等花開的季節(jié)，我常想起我們老家有一首散花歌這樣唱道：
　　 “叫我散花我散花，散到后院笑哈哈；
　　 ?有人問你散個啥？我散的是萬壽羅漢花；
　　 ……”
　　 這個九月，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傷心的日子。我原以為我能得到讀書的，可是村里的小學報名那天，母親沒有借到給我報名讀書的錢。父親也沒有辦法，一輩子就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大山里，就算有滿身的力氣，也只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能掙到幾個錢呢。弟妹又多，一家人的生計，就靠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老骨頭整天在地里刨，刨出來的喜悅就只能夠一家人的柴米油鹽，養(yǎng)家糊口。
　　 父親對我說：“兒子，反正你年齡還小，今年我們沒有錢，在親戚朋友家也借不到錢，干脆你就等到明年再去讀書吧！”我聽了父親這句話，一下子就哭了，悲傷地哭著。我抹了一把淚，奪門而出，朝著家門口那片玉米地沖去，真想一頭撞死在土埂子上算了。我一直在玉米地里跑，父親一直在后面跟著追我，母親卻一直站在院壩旁的石頭上呼喚我的名字，“斌兒，你快回來……我和你爸爸明年一定會讓你讀書的……你快回來啊……”在這個夜晚，月光似乎突然之間變得如此得黯淡，像一張捕魚的網(wǎng)，我在玉米地里狂奔，前面仿佛一片漆黑。
　　 這個季節(jié)，由于家貧，我沒有得讀書；這個季節(jié)，因為學校報名要高昂的學費，我沒有機會讀書。從此以后，我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牽著我家那頭老母牛去山坡上放。在路上，我和那些小學生們一起，他們開心地唱著歡快的兒歌上學，而我卻在心里，唱著那首我剛從外公那里學來的歌：
　　 ?????高山畫眉離了窩，一逛逛到九盤坡；
　　 ?????心想喝口盤江水，又怕危險爹娘說。
　　 有一天，我問外公：“外公，我家的老母牛會下崽嗎？”
　　 外公說：“傻孩子，母牛怎么會不下崽呢？”
　　 那我天天都放養(yǎng)它，怎么就不見它下崽呢？
　　 “你急什么呢？母牛下崽是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的?！?br />　　 哦，可是我好希望它快點下崽?。?br />　　 “為榔子呢（為什么）？”
　　 因為它下崽后，我好把崽喂養(yǎng)長大，等到明年就可以把崽拉到市集上去買，我就有錢讀書啦。
　　 “傻孩子，你真傻??！你想讀書都想瘋了?！?br />　　 聽到外公說的話，我在心里想，我是想讀書想瘋了。為了讀書，只要能讓我讀書的辦法我都想遍了，可就是沒有什么好的法子，現(xiàn)在我終于看到了希望。于是，我對老母牛的態(tài)度比以前好了，我每天把它當著一尊神來喂養(yǎng)。
　　 十二月，臘梅花開的季節(jié)。村莊里的莊稼都被人們收割了。我家門前那塊玉米地也變得寬廣了許多。曾經(jīng)的往事，隨著玉米棒子的消失，深深地埋藏在我心靈深處。母親深情地呼喚，卻仿佛還回蕩在那片玉米地里。月光似乎再也沒有從前那樣皎潔了，總是顯得有點寒酸，有點凄涼。
　　 今晚的月光也是如此。我在家把晚飯吃完后，沒跟父母打聲招呼，就趁著月光跑到我那無話不談的朋友家去了。這是我小時候玩得最好的朋友，他家的經(jīng)濟條件當時比我家要好一點，在他家有時能吃到香噴噴的大米稀飯，而我在自家要想有如此的待遇，就只能等到過年了。這在當時，能吃上一頓白米飯，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人間美事了。
　　 我到朋友家后，他已經(jīng)吃完飯了。我看見他正拿著書，我便湊過臉去看，發(fā)現(xiàn)他在讀一首古詩，我當時并不認識字，所以就不知道是什么詩，后來我問他，他才告訴我那是一首李白的《靜夜思》。
　　 能讀這首詩，也是他教我讀會的，這也是我人生會背的第一首古詩。就在這一晚，我感覺到我的人生原來還是如此地精彩；我的生活還是如此地快樂；我沒想到我原來還是一個幸福的人。
　　 從朋友家里出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月光此時卻是那么地明亮，像一條從天而降的瀑布，傾瀉而下，流進家門前的那塊玉米地里。我一邊哼著不知名的歌謠，一邊踏著月光，步履輕盈地走回家中，我輕輕地推開房門，父親和母親還有弟妹們都已經(jīng)睡熟了。
　　 深秋的月亮更加皎潔，一些不知名的小精靈，總在俺家的墻角竊竊私語，高聲歌唱；有些還會從窗戶爬進我的小屋，在我的床前，哼著一首首優(yōu)美旋律的小曲，伴我入眠。就這樣，這個季節(jié)，憂愁而喜悅地走了，只留下一片片枯黃的記憶。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對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戀戀不忘，自個兒想起來還會忍俊不禁。我們村里有一座小山，小山的四周都是良田，而且還住著很多淳樸的村民。小山的東北面，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左側(cè)是一條傍山牽路的小溪。八九十年代以前，村民們就是靠著這條小溪過日子的。小山的正西南面就住著勤勞簡樸的村民，一排排整齊的屋瓦，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村巷道，當你在山坡上割草放牛的時候，總會聽見從深巷中隱約傳來幾聲犬吠和雞鳴。每當此時，我總會想起老陶的《歸園田居》中的一句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br />　　 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溪旁栽有一棵皂莢樹，看樣子已經(jīng)是上百年的歷史了，皂莢樹下面鋪著好幾塊寬大的石橋，用手一觸摸，感覺滑溜溜的，光滑極了。而這棵皂莢樹則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它弓著腰在這溪旁一站就是百年。村里的男女老少，只要一有空就會往這里跑來，連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屁股坐在這棵皂莢樹下的大石橋上。不知怎么回事，這塊大石橋總能給人們帶來無限的歡樂與喜悅，當你心情煩悶時，只要往上一躺就什么事兒也沒有了，心境也就變得平和了許多。夏天，這塊石頭總是那么涼爽；冬天，這塊石頭總是那么溫暖。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一直在皂莢樹和石橋的四周尋找，希望從中能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
　　 這一天特別地悶熱，好像整個村莊都被放在一個蒸籠里，使人透不過氣兒來。傍晚，我放牛回家吃完飯后，便跑到村里的這棵皂莢樹下和同伴們一起玩耍、乘涼。我覺得全村就數(shù)這兒最涼爽了。每一天的這個時候，在這棵皂莢樹下乘涼的人總是異常地多。今晚也不例外。月亮高懸，夜鶯的歌聲宛如那柔美而溫情的旋律，蟋蟀的演奏則是更加激烈，大有拼過你死我活的場景。村里有一個大哥哥最喜歡吹奏笛子，每當此時，他就和其他幾個大哥哥一起來到皂莢樹下，在大石塊上面盤腿一坐，一支笛子橫在他兩只手的手指上，兩唇微微一抿，悠揚的笛聲就從他那微抿的雙唇自然而然地飄了出來。笛聲婉轉(zhuǎn)悠揚，盤旋在村子上空，縈繞于耳畔，繞過對面的山坡，從那巍巍斷壁懸崖悠然而去，一會兒又悠然地踏著蹣跚的步履走來，久久不肯離去。乘涼的人們似乎也感覺到這個時候的空氣涼爽了許多，心情也顯得更加舒暢。有呂巖的“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的優(yōu)美景致，也有唐代詩人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幽和恬淡。
　　 不知什么時候，有一個小伙伴的扇子掉在了水溝里，順水流進了皂莢樹下的大石橋下面。這個家伙焦急得抓耳撓腮，又找不到什么可以伸進溝里去捅出扇子的東西。于是，我提出了一個建議：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褲子脫了從石橋下面游進去把扇子拿出來?？墒悄切┐蟾绺鐐兏静缓靡馑济撗澴?，那個小家伙又不會游泳，看來我是給自己挖坑來跳了。有一個大哥哥說既然辦法是我想出來的，那就由我來完成這項光榮的任務(wù)。我被逼無奈，只好把褲子脫下來給那個小家伙拿著。
　　 此時，月光就像父親握在手里的手電筒，照耀著那嘩嘩地流淌著的溪水。我順著月光照耀的地方游過去，越往前越感覺到不對勁——我發(fā)現(xiàn)大石塊的背面居然是潮濕的，而且四周還有一點發(fā)熱。這下我可高興了——我發(fā)現(xiàn)了在炎熱的夏天，那塊搭在溝上的皂莢樹下面的大石橋表面涼爽的原因。雖然我不知道如何來作具體的解釋和表述，但是我畢竟發(fā)現(xiàn)了一項重大的秘密。我高興地把那小家伙的扇子一邊拿著游出來，一邊大喊：我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了。有人奇怪地問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說我發(fā)現(xiàn)了大石橋涼爽的秘密?？墒歉揪蜎]有人相信我的發(fā)現(xiàn)，他們都說我信口雌黃，小屁孩一個連書都沒有讀就能發(fā)現(xiàn)什么呢。不管他們怎么說，反正在我心里，我堅信我的這項發(fā)現(xiàn)是對的，只是我當時無法來把他們說服罷了。
　　 關(guān)于這項重大的發(fā)現(xiàn)，我在心里高興了好幾天。終有一天我會讓他們明白我的這項發(fā)現(xiàn)是正確的，并不是我信口胡說的?？磥砦ㄓ凶x書才能解決此事了，讀書這個念頭在我心中卻越來越強烈，總是招之即來，揮之不去。
　　 皂莢樹第一片葉落，我就知道秋的腳步已經(jīng)來臨了。我感受到了秋的第一縷涼意，柔柔的，像母親的撫摸；涼涼的，像一彎秋水。八月的桂花四處飄香，仿佛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迷人的香氣卻不加任何調(diào)配，也不需任何胭脂水粉的涂抹，清新自然，濃而不膩，沁人心脾，令人神往，流連忘返。
　　 我們村里的小學每年都是這個月份的十七八號開展新生報名工作，對這個特殊的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離報名的時間就快要到了，可是我放養(yǎng)的那頭老母牛怎么還不見下崽呢？難道我讀書的夢想又要被無情地擱置起來嗎？爸媽是否為我準備好報名讀書的錢了呢？如果還是沒有錢，我該咋辦呢？不管怎么樣，我這個夢想是絕不能破滅的。帶著這些問題，我把老母牛牽回家關(guān)進那黑黢黢的牛圈里。我看見母親正在做晚飯，就迫不及待地問母親：媽媽，你們到底給我準備好讀書報名的錢了沒有？我今年一定要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