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幽靜而狹長的巷子里，青色的石板一直鋪到盡頭。兩側(cè)高高的圍墻再加上古色的氣息更顯得幽深靜逸。我就出生在這個小巷最深處的那個庭院里。殷實的家庭條件和父母的疼愛，讓我在幸福和快樂中成長。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祖輩傳下來的藥鋪，父親的醫(yī)術(shù)很有名氣，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來找他看病。藥鋪里還有一個伙計，是父親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因為我家姓杜，父親給他起了個中藥的名字杜仲。家里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也是小富即安。我娘是個大家閨秀，她的祖父曾是兩榜進士。她溫柔善良，知書達理是我娘的代名詞。姣好的容貌和凹凸有致的身段，讓看到她的人們無不多看上幾眼。
　　 從我記事起，家中的生活就像這個小巷子一樣平靜祥和。
　　 在我八歲那年，后院劉世榮的兒子劉得貴回來后，才打破了這里的寧靜。聽說劉得貴是被部隊開除的，不知為什么，正值抗戰(zhàn)時期，他卻被開除了?；貋砗?，他那兵痞子的形象顯露無疑。最可惡的每天趁我父親去藥鋪后就跑到我家，用那雙陰邪的眼睛在我娘的身上掃來掃去。那時候一直覺得戰(zhàn)爭離我們很遠，只是偶爾聽到遠處的槍炮聲。可就在那年的冬天，小鎮(zhèn)上忽然熱鬧起來。一隊隊的大兵扛著槍從小鎮(zhèn)穿過，一門門大炮被汽車拉著趕赴前線，槍炮聲離小鎮(zhèn)越來越近。
　　 那天晚上，我記得父親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長袍，領(lǐng)口處還圍著一圈白色的兔毛，是我娘一針一線做出來的。父親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對母親說：“仗馬上要打到這里來了，你明天收拾一下，等我從藥鋪回來咱們?nèi)ムl(xiāng)下躲一陣子。”
　　 誰能想到，這是我父親最后一天回家，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
　　 第二天我還沒睡醒，父親就去了藥鋪。娘把想要帶的東西收拾好，就等著父親回來一起走。可從上午一直等到太陽西墜，也沒有父親消息。等待，那是我記憶中過得最長的一天。娘過一會兒就去門外看看，一天下來去看了十幾次。從娘的眼神中我看到了焦慮和擔心。娘一直都沒說話，我也沒敢問一句。家里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靜得可怕，靜得讓人窒息。我和娘就在這寂靜中等待著，等待著父親回來。
　　 乓乓乓！急促地敲門聲打破了可怕的平靜。
　　 “誰??？”娘聽出這不是父親的敲門聲，頓時緊張起來。
　　 “快開門！我是藥鋪的杜仲?！?br />　　 “什么事？”娘急切地問道。
　　 “進去再說?！倍胖偎闹芸戳丝礇]人說道。
　　 “嗯嗯！”娘急忙把他讓進院子并插上大門。
　　 杜仲往院子里走了兩步說道：“先生被當兵的抓走了?！?br />　　 “?。≡趺椿厥?？”娘聽到這消息差點沒摔倒。
　　 原來父親去藥鋪后，正和杜仲一起收拾東西。忽然闖進來十幾個當兵的個個都拿著槍，其中幾個胳膊腿上的還纏著繃帶。他們進去后先逼著父親把現(xiàn)大洋都拿出來了，又把值錢的東西搶了個干凈。父親想要跟他們理論，卻被領(lǐng)頭的打了個耳光。還罵道，老子在前線打仗賣命，你們卻在后方吃香的喝辣的。不成想，搶完東西走了沒一會兒又返了回去。這次更不客氣，說是前方吃緊兵源不夠，用繩子綁上父親就走。
　　 “我想這就是沖著先生去的，誰都沒抓，就把先生一個人抓走了。”杜仲說完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跟著出去看到你們家后院的劉得貴和那些當兵的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估計……”杜仲說到這里把話題一轉(zhuǎn)道：“先生讓我送你們?nèi)ムl(xiāng)下等他回來?！?br />　　
　　 二
　　 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遠處的槍炮聲已經(jīng)停止，小鎮(zhèn)上靜得讓人窒息。我娘拉著我的小手，急匆匆地跟在杜仲的身后在小鎮(zhèn)上穿梭著，盡可能的不發(fā)出聲音。
　　 “干什么的！”
　　 一聲大呵，嚇得我趕緊躲在娘的身后。原來小鎮(zhèn)的出口都有了把守，一個個當兵的荷槍實彈站在那里站崗，出口處還有沙袋做的掩體。
　　 走不了了，娘拉著我又回到了家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過了一夜。那天晚上我娘一夜沒睡，就坐在床邊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寧靜的夜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密集的槍炮聲在半夜就響了起來，槍炮聲一直持續(xù)到天亮才逐漸停了下來。我被嚇得鉆到娘的懷里不敢動。娘用雙臂緊緊地抱著我，抱得是那樣的有力。直到一陣敲門聲，娘才松開抱著我的雙臂，當晚回藥鋪的杜仲又來了。原來后半夜日本鬼子趁著國軍睡著的時候偷襲了小鎮(zhèn)，三四個小時的功夫就占領(lǐng)了小鎮(zhèn)，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全部是日本鬼子。還好我們這里比較偏僻，杜仲躲躲藏藏的才跑了過來。自從父親收留他以后，他就一直住在藥鋪里。就在杜仲和母親說話的時候，后院的劉得貴推門進來了。
　　 劉得貴看了看有些單薄的杜仲，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他沖著我娘說：“我說弟妹，日本兵打來了，你孤兒寡母的在這里住著我不放心，搬我家去住吧?！?br />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我娘的身邊就開始拉扯。
　　 “你放手！我們在這里很好，用不著你擔心！”娘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說道。
　　 “呵！弟妹脾氣還不小，你丈夫已經(jīng)回不來了，早就讓日本兵打死了，還是跟我過吧，也免得你寂寞?！彼f著又要對我娘動手動腳。
　　 “放開我家夫人！”杜仲不知道從哪拿出一根木棍高舉著沖劉得貴呵道。
　　 “呵呵！你個小兔崽子搗什么亂，我還怕你不成??？”此時的劉得貴兇相畢露，他不躲不閃地朝杜仲逼近。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快步跑過去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疼得他啊——了一聲，用力一甩把我摔倒在地上。
　　 “月中！你沒事吧！”娘急忙跑過去把我抱起來問，還好我并沒有受傷，只是把頭磕了一下有點疼。
　　 劉得貴用手捂住被我咬的那只手，一滴滴血從指縫流了出來。
　　 “哼！你等著，我還會來的！”他說完扭頭走了出去。
　　 “杜仲，你快走吧，這劉得貴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殺了你?！蹦镆妱⒌觅F走后對杜仲說道。
　　 “我不走，先生待我恩重如山，要不是先生我早就餓死了，我要留下來保護你們娘倆！”
　　 娘看杜仲執(zhí)意不走也沒辦法，回屋收拾了一下就開始燒水做飯。還沒等米下鍋，外面就傳來日本兵“咿咿呀呀”的過路聲，接著是猛烈的砸門聲。隨著砰的一聲，門開了，劉得貴氣憤地沖了進來。
　　 “杜仲！你還不滾，我就讓日本人進來把你抓走！你信不信！”站在一旁的杜仲，拿著木棍想掄劉得貴。
　　 娘看看杜仲，看看劉得貴，耳邊傳來日本兵在不遠處的叫囂聲，權(quán)衡之后，娘給杜仲使個眼色讓他趕緊走。
　　 杜仲喊了一聲：“夫人——保重！”無奈地從后門走了。
　　 劉得貴見杜仲走了，立即露出的丑惡的嘴臉，他一步步逼向我娘。
　　 “站?。　币幌蛉崛醯哪?，此時就像一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一樣，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劉得貴停住腳步，想要看看這個柔弱的女人能做什么。就見娘走進廚房，舀了一瓢滾開的水走了出來，一瓢開水從劉得貴頭上澆了下去。頓時疼得劉德貴倒在地上打滾。
　　 “去死！去死吧！”
　　 劉得貴爬起來，氣急敗壞地、瘋狂揮舞著刀狂叫著。兩刀劃在了娘的臉上，一刀傷到了眼睛，一刀傷到了嘴巴，還有兩刀劃在了身上。娘的臉上、身上都鮮血直冒，劉得貴才頂著滿臉的水泡悻悻地離開。聞訊趕來的鄉(xiāng)鄰找來了郎中，為我娘止了血，做了的包扎。鄉(xiāng)親們想不到我娘為了保住自己的貞操，竟然這么勇敢。幾個女鄉(xiāng)親輪流照顧我娘康復。
　　 就這樣，娘用一瓢開水打敗了劉得貴，保住了她自己，也保住了這個家。可代價太大了，娘頭臉上留下來兩道難看的疤痕，疼得一天天睡不著覺，眼睛還被瞎了一只。在以后的日子里，娘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臉上的傷疤又疼又癢，又不敢用手去碰，稍微一碰就會流血。吃飯就像受刑一樣，因為張不開嘴，稍微一張嘴就會把嘴角撕裂。娘怕人們看到她的那張已經(jīng)扭曲的臉，還有傷疤臉。她一年四季都戴著斗笠，用一塊黑色的薄紗圍在上面……
　　
　　 三
　　 娘用斗笠和薄紗隔開了自己，也隔開了這個世界。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我結(jié)婚那天。
　　 那時候新中國早已成立，劉得貴因為投靠日本被政府鎮(zhèn)壓，可一直沒打聽到父親的消息。娘的腰背已經(jīng)彎曲，因為無法使勁咀嚼東西，只能吃一些流食，加上養(yǎng)活我的勞累，娘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了，而且身染多種疾病。
　　 親事是娘為我張羅的。我成親那天，接親的走了，娘就招呼著鎮(zhèn)上前來參加婚禮的鄉(xiāng)親，忙前忙后。接親的隊伍回來，娘站在門口迎接，一陣旋風刮來，掀起了母親的面紗，送親的女執(zhí)事，嚇得連連后退，驚叫：“鬼呀，有鬼！”我及時趕過來，才安撫了驚嚇過度的送親執(zhí)事。娘悄悄轉(zhuǎn)身，黯然躲進她的房間，插上門，再不出來。
　　 夜幕降臨，賀喜的人們都已離開，娘端來熱騰騰的飯菜放在堂屋的飯桌上說道：“孩子，去叫你的新娘子吃飯吧，趁熱吃?！?br />　　 “娘，你怎么拿兩個碗？”三個人吃飯，娘卻拿來兩個飯碗。
　　 “我提前吃過了，你們吃?！蹦镆贿呎f著一邊往外走。剛邁出去幾步又說道：“晚上不要給我請安了，我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br />　　 “好的，娘就早點休息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梳洗完，我?guī)е履镒尤ソo娘請安，可叫了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推開門進去，就見臥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卻沒有看到我娘。
　　 “娘，娘！”我打開每一間房門，哪里有娘的影子。
　　 “月中！別找了，你快來。”
　　 聽到媳婦的喊聲我跑回娘的房間，就見她站在床邊看著床上。這時我才注意到，娘的床上沒有看到被褥和枕頭，卻放著一沓嬰幼兒穿的衣服。那些衣服大的小的都有，整整齊齊的擺放在床上。
　　 “我娘呢？”我看到這一切一下子懵了。
　　 “我想娘她已經(jīng)走了。”
　　 “不會！娘不會走的，這才是她的家！”我情緒激動地說道。
　　 “月中，你別激動，我跟你一起去把娘找回來?！毕眿D挽住我的胳膊安慰道。
　　 “娘——！”
　　 娘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含辛茹苦的把我養(yǎng)大，默默的為這個家奉獻著自己的一切，卻在我成親這一天受了刺激，離開了家。
　　 “娘！你在哪？你要回家??！”
　　 我和媳婦踏遍了小鎮(zhèn)的大街小巷，也找了附近的溝溝壑壑，每天我和媳婦帶著干糧和水，去還沒有去過的地方找娘，幾天也沒能找到娘的身影。
　　 我在尋找娘的過程里，想起過去很多事，家里窮，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力求給我吃好，穿好。我上學又是耽誤回來晚了，娘就要沿路尋找我。我的成長史，就是娘疼兒的血淚史??！
　　 為我能娶上媳婦，娘背了多少柴禾？撿了多少山貨，摔得傷痕累累，也不停歇。
　　 我的娘啊，我不孝敬您，不讓您安度晚年，不享受天倫之樂，我還配為人嗎？我拿什么來教育我的孩子？我心里深深記著您對我的恩情吶！
　　 ……太多太多的往事，太濃太烈的情感，在我心里洶涌澎湃，眼里急得冒火。我的娘啊，您在哪里？兒想念您??！
　　 在我筋疲力盡的時候，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在幫我們找，原來娘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貞潔烈女。可幾天尋找下來一直找到郊外也沒娘的消息，好在媳婦一直陪著我，鼓勵著我。
　　 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找到娘，就在我們心灰意冷的時候，某天中午，一個鄉(xiāng)親興匆匆地告訴我：“我見到你娘了！我見到你娘了！”
　　 “在哪？”我激動得無以言表。
　　 “快去吧！你娘在北面半山腰的山神廟里住著呢，我們勸她不回來?！蔽液拖眿D趕去的路上，卻發(fā)現(xiàn)路邊擠滿了人。
　　 在小鎮(zhèn)北十幾里路的半山坡上，有一間荒廢的山神廟。一塊破棉被掛在山神廟的門口，我悄悄地走過去，破敗不堪的廟里，地上鋪著一些雜草和一床被子，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我娘的臉。
　　 娘正在梳理自己的頭發(fā)，她的頭上稀疏有一些頭發(fā)，她的一只眼，眼珠是無神的，眼瞼外翻，臉上爬著兩條難看的千腳蟲，皺皺褶褶，看起來奇丑無比。我在這一刻，震驚了，難怪婚禮上，女方執(zhí)事看到娘的臉，驚叫：“鬼，有鬼！”
　　 我悄悄地走到娘的面前，懇求：“娘！跟我回家，我不能沒有你?！?br />　　 娘看到我后先是一愣，急忙取面紗掩面。娘動作慌張，不小心面紗被枝條掛住，摘取，又爬著去解開。我急忙跑過去扶起她，可娘掙扎著不肯跟我回家。
　　 “孩子，你走吧，我不回去，我回去只是你們的累贅，我更不想讓人們看到我這張臉?！蹦锟人詭茁曊f道。
　　 “不！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娘，跟我回家，我不能沒有娘！”
　　 我雙膝跪下抱住娘的雙腿，眼淚狂飆。這時不遠處的媳婦也趕了過來，雙膝跪下。
　　 “婆婆，您這張臉是讓人尊重的臉，知道您故事的人都對您很欽佩?！蹦镒诱f著往身后一指繼續(xù)說道：“婆婆您看！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來接你了?！?br />　　 娘抬頭看去，就見小鎮(zhèn)上的大人孩子們正走進來。媳婦俯下身把娘扶起說道：“娘！快起來，我們回家?！?br />　　 陽光下，黑壓壓一群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有人大聲喊：“月中他娘，回家吧！你是一個好女人呢！那是戰(zhàn)爭給你帶來的傷害，你勇敢地打敗了壞人，僥幸逃過一劫。這么些年，你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月中，是貞烈女子呢！你是我們鎮(zhèn)的驕傲呢！我們都很敬畏你的！回去吧！我們都來陪月中接你回家！”
　　 眾人附和：“是?。∈前?！月中他娘，我們一起回家吧！”帶著面紗的娘微微顫抖著，我看見娘在擦拭眼睛……
　　 我和媳婦一起喊：“娘，回家吧！我們還要你給我們看孩子呢！”娘點了點頭。
　　 陽光正好，我看著被眾人簇擁著下山的娘，忽然感覺很驕傲。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積聚，為我的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