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大姑姑家，我的心一直無法平靜，無盡的疼痛吞噬了我。
　　 大姑姑大嗓門，直脾氣，不會哄小孩，她有八個侄女三個侄兒，我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也許我一直在學(xué)校的緣故，總不見大姑姑。二姑姑隔三差五給我做一雙溫暖的布鞋，過年時還會做一套花布衣服，因此我與二姑姑接觸的最多，到二姑姑家的次數(shù)也就頻繁起來——其實二姑姑也是大門大嗓直脾氣，二姑姑孩子少，就有了多余的時間關(guān)心我們兄妹四個，也許是更關(guān)心她的弟弟吧。父親是他們兄妹最小的一個，當(dāng)大伯結(jié)婚了，父親才三歲，因此二姑姑最偏愛她的小弟弟了，我也因此沾了不少光，最愛去的親戚就是二姑姑家，最愛吃的就是二姑姑做的各種面食。上了高中，二姑姑說我大了，自己做的布鞋不適合在城里讀書的我。大姑六個孩子，總也忙不過來，于是極少關(guān)心我的存在。我不懂事，總覺得大姑姑不親。
　　 對于大姑姑我保持在斷斷續(xù)續(xù)的禮節(jié)式的走親訪友中。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父親說你去看看你大姑姑吧，她要走了。在老家，對病重的親戚朋友每個人都要去“見最后一面”。我不相信大嗓門的大姑姑會病重，心里不由升起陣陣酸痛，血濃于水，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很在乎大姑，很心疼大姑。然而過了一年多，病重的大姑一直“拖著”沒走，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我的擔(dān)心多了起來。
　　 我一次次搬家，去姑姑家的路也越來越近，走姑姑家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了。大概是到了不惑之年，更在乎親人之間的感情，有的人，你錯過了就是一輩子，我想在大姑在的時候多陪陪她，也許這樣會減少我以前對大姑不親的愧疚之情。
　　 今年十月的一天，我又去看姑姑。
　　 八十多歲的大姑姑看不見，聽力也差了許多。我進(jìn)門提高嗓門說我是玲玲，她猛然發(fā)現(xiàn)是我，雙手死死地抓著我的手，一頓猛烈的哭，說夢里盡是老家，怎么和我夢見的一樣?于是老陳家的倆個女子抱頭痛哭，恍如隔世，用姑姑的話說就是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唉……據(jù)說女人嫁出去后身在夫家，一生碌碌，但死后靈魂卻會在第一時間飄到娘家門口，然后夫家的人會領(lǐng)著一只雞去叫她回去，不然女人一直會徘徊在娘家門口不肯離去。難道姑姑真的要走了？
　　 八十六歲的姑父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聾，對我說姑姑自從病了以后一直活在夢里。可不是么，沒有了亮光和聲音的大姑，腿腳也不靈便，只能臥在床上熬過每一天，這個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嗎？還是真實的嗎？
　　 直到我來了，她的委屈就一擁而上，傾瀉出來。大姑姑對我的憐愛讓我慚愧不已，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就不見了。有人說人生下來就走在通向墳?zāi)沟穆飞希贿^有的人的路很長，有的人的路很短。我知道大姑姑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她累了，想早點走到終點休息。大姑姑摸索著拿出她的一件棉衣和一件襯衣，讓我把它們的衣角縫在一起，因為眼睛看不見，同時穿兩件衣服很吃力，有時候還反穿了；又讓我把扣眼縫小一點，由于扣眼太大，紐子總是不聽話跑出來，她不能敞著衣服，要衣冠整齊，真是愛臭美的大姑姑！我背過臉，忍住了眼淚，叫姑父拿來針線替姑姑縫好，然后做一頓簡單的飯和姑姑一起吃，飯后累半天的姑姑睡著了，我生怕姑姑再一次哭，趕緊踏上返回家的路程。
　　 在路上，我碰見姑姑的鄰居，他對我說姑姑在受罪，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當(dāng)時我就想啐他一臉，最后還是忍住—人家說的沒錯，因為我想到了尊嚴(yán)二字。
　　 生命的尊嚴(yán)就是活著不拖累別人，不成為別人的牽掛和負(fù)累，甚至就是能夠為別人做點什么，最起碼就是衣冠整齊潔凈。要強和愛干凈愛美的大姑姑沒有了這一切，生活的每一天對她是一種無盡的折磨。
　　 現(xiàn)在輪到對我是一種無盡的折磨，半夜突然醒來，心口酸疼，“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我不想承認(rèn)自己是懦夫，但也做不了勇士。大姑姑的小兒子自從二十多年前離婚，一個人拉扯著兒子到現(xiàn)在，又照顧體年老弱多病的姑姑，把土房子折騰成磚房子，把襁褓嬰兒拉扯到自立的大學(xué)生直到送到遠(yuǎn)方工作生活，他不就是勇士么？我除了一次次地心理逃避他一家子的狀態(tài)之外再也無可奈何。
　　 我甚至有一種想法，希望姑姑與其清醒地忍受無盡的折磨，毫無尊嚴(yán)地活著，還不如在夢里安靜離開這個世界！也許天堂里沒有黑暗和病痛，是吧！但是婆婆對于一個人的去世總說可憐的人走了，我就恍惚?；钪退廊ゾ烤拐娴氖遣豢捎庠降镍櫆?，毫厘之間陰陽相隔！
　　 婆婆對于未知的世界總有一種恐懼的說辭，說人死了不能吃喝玩樂，躺在黑暗的地下，很可怕。在她眼里人就是一口氣，軀體在那里人就在那里。她終究也不明白人死了其實很簡單，死了就和萬物一樣化為烏有，隨風(fēng)而散！
　　 在我看來死是另一種方式的活著，只不過我們看不到罷了。既然在這個世界毫無尊嚴(yán)，就有尊嚴(yán)地去另一個世界！這種例子太多了，在國外有的國家比較人性化，會實行安樂死來減少病人的痛苦，挽回他做人的尊嚴(yán)。
　　 但是，誰來拯救姑姑的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