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干到戶分田地時陳七和高石兩塊地挨著，高石的地低，陳七的地高。
　　 陳七在自己地上放下鋤頭抽煙，也過來遞一支給高石。高石慢悠悠地接過，夾在手上，瞥了陳七一眼。陳七給高石點著，第一次沒點著，陳七將自己點著的煙遞給高石，換回沒點著的煙，自己再點。陳七瘦小，看著誰都怯怯的。高石眼望遠(yuǎn)處，仰著下巴，說：“你煙抽得不便宜呵！”陳七說：“一直是這個牌子。”高石冷笑道：“比我有錢??！”陳七說：“只是煙比你的貴，其它的都不如你。”高石開懷大笑，拍了拍陳七的肩膀，說：“你會說話??！”接著又低頭挖起陳七的菜園地，一鋤比一鋤狠。每一鋤下去，陳七心頭一疼，但他咬咬牙，暗暗罵道：“你這個不得好死的！”
　　 菜園地都是梯形的，陳七本來也可以挖上一層村長高光家的，但高光早年就壘了石壁，陳七無法挖，也不敢挖。陳七也想給自家的地坎壘石塊，但一直沒有動手。
　　 兒子陳阿狗那年十五歲，初生牛犢不怕虎，阿狗搬來一些石塊砌地坎。兒子剛發(fā)育，身體羸弱，一個大點的石頭都搬不動，但他咬緊牙關(guān)慢慢挪動著。他讓父親陳七去幫忙，陳七開始答應(yīng)，但走到地頭，又轉(zhuǎn)身回去了，說是去拿斗笠，看樣子天要下雨了，可整個上午父親都沒有來。陳阿狗越想越氣，使盡力氣干活。一排石頭沒砌完，高石看見了，站在遠(yuǎn)處暴跳如雷，罵道：“阿狗，臭崽子，你干什么？”阿狗直視他，仰著頭說：“砌石坎。”高石大罵：“砌你娘的墳頭！砌了石坎茅草不好拔還會有蛇！”阿狗也不示弱，說：“別人都是石坎，怎么不見蛇？”
　　 在高家村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這么頂撞他，這還了得。高石沖入菜園地，搬起阿狗砌好的石頭，丟得老遠(yuǎn)，指著阿狗罵道：“你小畜生老實點！”阿狗從小就痛恨高石，這會膽子一壯，罵了句：“你是老畜生！”高石在高家村活了四十多年，頭一回碰到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種，這不逆天了？他揮起鋤頭朝阿狗晃了晃，阿狗頓時愣住了，不再吭聲了。高石受了天大侮辱，豈肯罷休，他就去找陳七論理，覺得阿狗畢竟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爭得過分，有失顏面。阿狗見高石走遠(yuǎn)了，心里冷靜了點，嘴里輕輕罵道：“老畜生！”眼淚禁不住流出來，不過他也沒有繼續(xù)砌石坎。
　　 等阿狗回到家時，家中大亂，幾個姓高的人在指責(zé)阿七的孩子不懂事，竟然敢罵高石是老畜生，姓高的在息事寧人，勸說高石不要發(fā)怒，小孩子的話不要往心里去。高石依然一蹦三尺高，指著陳七罵道：“你家怎么教養(yǎng)的？竟然養(yǎng)這么個沒大沒小的孩子，我活了四十多年，沒人說我半個不字，倒是給你家小屁孩罵了，我要你家放鞭炮賠禮！”放鞭炮賠禮是鄉(xiāng)下無比失面子的事。陳七低頭不說話，有人拉扯高石，讓他離開，勸說：“算了，罵了你一句，他們家也沒賺，他家的鍋不是給你砸了嗎？”一聽這話，阿狗發(fā)瘋地沖進(jìn)自家的廚房，只見廚房一片狼籍，灶上的大鍋被砸了個窟窿，阿狗娘坐在灶前抹眼淚。阿狗抄起灶邊的砍柴刀往外沖，他母親眼快一把抱住阿狗。15歲的阿狗竟然能爆發(fā)出難以鉗制的力量，母親給他摔了個趔趄。阿狗沖到堂前，眾人一看阿狗的樣子，都愣了。陳七上前又一把抱住阿狗。高石見狀，一聲大吼，這一聲響徹整個村子，驚得眾人耳膜幾乎洞穿了。高石吼叫道：“滅了你老陳家！”他抄起門邊一根木棒，棍棒擊中地面，泥土飛濺，木棒斷成了兩截，頓時空氣凝固。陳七怯怯地看著高石，說：“他是個孩子呢，不懂事?！北娙死陡呤x去了。眾人走開后，阿狗娘“哇”地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村長高光來到陳七家了解吵架過程，陳七父子都不愿開口說話，高光只好搖搖頭，說：“你們家孩子要多教育，說話要有禮貌?！标惼唿c頭稱是。這場風(fēng)波就這么平息了，不過陳七后來索性連那塊菜園地也沒要了，讓地荒蕪著，慢慢地直接讓高石挖平，成了他家的。用陳七的話說：“給他算了，眼不見為凈?！?br />　　 這個暑假阿狗收到了縣一中錄取通知書，他離開家去讀書了，后來高石在多個場合說道：“可惜不作興推薦提拔了的政策了，這樣不禮貌的孩子，依我看不能讓他讀書，我們貧下中農(nóng)不答應(yīng)?！钡哂凶?，這些年由貧下中農(nóng)推薦提拔一說不復(fù)存在了。
　　 其實，陳七失去的僅是一塊菜園地，這地不會影響到他家實質(zhì)性生活。他是個勤勞的人，能用很多辦法來彌補(bǔ)土地的不足。他失去的是他后來一系列的東西，比如高家人請客，他送禮都是很積極，份子錢總是比別人多，但他請客，可能別人不會送什么錢，當(dāng)然他也不會請客，后來連阿狗上大學(xué)，在城里娶了媳婦，他都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親戚也沒通知，更談不上請客了。
　　 近三十年，阿狗一直在外，很少回家。別人家的孩子打工做生意，村里房子都翻個新，大家日子都過得紅火，但陳七家境況依舊黯淡。高石依然是一大嗓門，特別是對著陳七，幾乎是吆五喝六的，老遠(yuǎn)就喊：“老七，來支煙！”他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陳七，陳七連忙站起，笑著遞上一支煙，照例幫他點上。阿狗娘搬來凳子讓高石坐，高石坐下翹著二郎腿，仰著頭說：“老七呵，我家下個月買臺小車呢，我兒子賺的錢?！标惼哌B忙附和著笑說：“那恭喜??！”高石眼朝天上看，說：“我兒子爭氣呢，一年能賺十多萬，上次要給我買個手機(jī)。說什么蘋果，我說有個桃子就可以了?！卑⒐纺镆策^來聽，卻聽不明白，說：“你家不是有桃子嗎？”說到桃子，又傷了陳七的心。那片被高石霸占去的菜園地后來栽上了桃樹，高石每年有幾千斤桃子好賣，弄得陳七再也不吃桃子，他瞪了妻子一眼，妻子連忙縮回里屋去了。
　　 高石繼續(xù)聊他兒子，說兒子做包工頭，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很有面子，陳七聽著聽著低頭不語。阿狗十五歲去縣城讀書，一直很少回家，回家也不愿和父母多說話，也不向他們要錢，這書真不知道怎么讀的？高石突然問道：“你家阿狗呢？”陳七訥訥地說：“不清楚呢。”高石仰面大笑說：“我說呢，他成不了事，那小子不懂事，不像你們倆對誰都禮貌客氣?！标惼卟灰詾槿?，說：“他讀過大學(xué)呢?！备呤种齑舐曊f：“我聽說讀過大學(xué)了，讀個大學(xué)有啥用？我兒子不比大學(xué)生差，每個月一萬多收入呢?！标惼哌B忙稱是，又嘆了口氣，說：“阿狗不爭氣呢，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高石繼續(xù)鄙夷地說：“能怎么樣？大不了就是個老師，說不定還在工廠打工呢?？隙ū炔涣宋覂鹤?，要不他也寄點錢給你看看？”陳七搖搖頭，說：“沒寄過錢，他也沒向我要過錢。這兒子算白生了?！备呤湫茁曊f：“我早看出來阿狗不如你們夫妻，他不懂事?！备呤f完起身離去。陳七沒有站起來送他，依然低頭坐著，雙眼盯著鞋尖，吐一口煙，阿狗娘在里屋卻輕輕地說：“再沒用也是個大學(xué)生，哪像他家的兒子，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
　　 陳七在別人面前低眉順眼，在妻子面前卻從不含糊。妻子的低語他竟然聽到了，怒不可遏，大叫一聲：“大學(xué)生又怎么樣？給你買過一塊毛巾嗎？人家小學(xué)沒畢業(yè)一個月都賺得到一萬多塊了，下個月都要買小車了?！闭f完他又朝門外看看，怕這句話被高石聽到，還好，高石已不見人影了，妻子聽后也不再說話。
　　 陳七坐下繼續(xù)抽第二支煙。
　　 這時村長高光興沖沖過來，見面就喊：“七哥！”陳七左右張望，以為高光是喊別人，高光說：“老七，是叫你呢！”這句“七哥”把陳七叫暈了，他是外姓人，高家村從來沒人叫過他為“哥”，都是老少一律稱他為“老七”。
　　 陳七有些緊張，望著高光站起來，遞上一支煙，而高光掏出自己的煙，很客氣地遞上一支“大中華”，說：“老抽你的煙，你也抽我一支?！标惼吒踊倘?，心想：莫不是村里又要找自己麻煩了？
　　 高光問：“你家兒子在哪你知道嗎？”陳七納悶地?fù)u搖頭，問：“他沒啥事吧？”高光大笑，說：“七哥，大事呵！”
　　 陳七惶恐地看著高光，一支煙在手指間默默燃燒著，妻子也趕緊出來。
　　 高光說：“你兒子當(dāng)大官了！”陳七夫婦互相看著，又看高光，苦笑一下，說：“村長，你別開玩笑啊！”
　　 高光說：“當(dāng)了縣長呢！”
　　 陳七夫婦驚訝得張開嘴巴發(fā)不出聲音。
　　 事實就是事實，阿狗做了陳縣長，下午有一幫官員陪同回家看望父母。
　　 高石聽到這消息，一個勁地?fù)u頭，說：“不可能！假的！”他跑到村里找高光，高光不在，有人說高光到陳七家里去了。他跑到陳七家，老遠(yuǎn)看見高光果然在陳七家門口坐著?？粗吖鈱﹃惼叩纳駪B(tài)，他猜著事情可能是真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這么不懂事的孩子能當(dāng)縣長？真是老天爺瞎了眼！”
　　 高光在陳七家門口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歡迎陳縣長回家。陳縣長幾輛小車，一隊人馬，很是熱鬧。村里一眾老小都去圍觀，鄉(xiāng)里的干部村里的干部，這些人平時多神氣不說，這會都在陳七家見人笑逐顏開，好像高家村人都是他們的娘舅。陳七也被人圍著，笑容僵在臉上，那笑比哭還難看。有高家村的婦女幫忙泡茶，端凳，縣長阿狗還是那個樣子，像他父親，個子矮小，一雙小眼，只是眼神比他父親有光澤，眼珠骨碌骨碌轉(zhuǎn)。
　　 高石本來在家悶著，但聽到陳七家這邊熱鬧，還是忍不住往這邊跑。這些年村里年輕人都外出了，村里很寂寞，有點熱鬧，高石也不愿放過。他抽著煙，遠(yuǎn)遠(yuǎn)看著人群，阿狗還是那個樣子，他看不出和他父親沒什么差別呵，怎么就做了縣長呢？
　　 人聲嘈雜，高石也聽不清，他想靠近點，卻又不好意思，在墻角處躲躲閃閃的。這時，村長高光大喊一聲：“石叔，過來，陳縣長在呢！”這一喊把眾人的目光引向高石，這下他躲不開了，只好厚著臉皮走向陳七家，高一腳低一腳，這一輩子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上有這種感覺。臨近，他堆著謙卑的笑，但陳縣長沒有看他，只是和高光說話：“你有三十多年工齡了，這個事組織部會根據(jù)文件精神辦的，我只能交代他們按政策辦事，我不能越權(quán)呵！”高光連忙點頭稱是。
　　 高石知道，高光一直在辦轉(zhuǎn)國家干部編制的事，他曾問過高光：“你轉(zhuǎn)成國家干部了，和一個包工頭比怎么樣？”高光第一次鄙視高石，說：“包工頭算個雞巴，我轉(zhuǎn)成國家干部，活一百歲都有退休工資，包工頭不干活啥都沒有?！?br />　　 這時，他看到高光在阿狗面前這幅神態(tài)，心里酸澀，覺得要吐，他轉(zhuǎn)身欲走，阿狗走過來一把拉著高石的手，高石回過神，不知怎么開口，看到阿狗眼中銳氣凜凜，高石內(nèi)心打了個寒顫，雙腿輕微一抖，咧嘴笑笑，說：“阿……縣長回來了？”阿狗笑容滿面地說：“你老人家不坐一會么？”
　　 “老人家”這個稱謂一下戳痛高石高傲的心，他頓時覺得蒼老和悲涼襲身而來，他在高家村一跺腳一聲吼就使大家噤若寒蟬的時代似乎真的被轟然擊垮了，他不知所措地說：“不坐，我還要干活呢?！卑⒐匪砷_他的手，說：“那你慢走呵！”高石轉(zhuǎn)身離去了，只聽到背后人群中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
　　 許多天后，高石遇到人就說：“阿狗還懂事，當(dāng)了縣長也主動和我打招呼呢！”
　　 高家村日子又平靜如水了，慢慢地流淌著。阿狗娘每天多了一項事情，給菩薩燒香，保佑兒子平安，千萬別出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