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頭下崗了。
　　 偏頭沒咋讀書，更和大學(xué)中專不挨邊，可是早些年因為有個當(dāng)官的好爹，沒怎么費勁就進了村里的供銷社，趾高氣揚地當(dāng)起了售貨員。那時候，雖然改革開放來了，可是依然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物資緊俏，什么電視啊自行車啊，供應(yīng)還是很緊張，因此售貨員的職業(yè)還是很吃香的?？上Ш镁安婚L，隨著政策的進一步開放，個體商店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出來，供銷社在激烈的競爭中不能轉(zhuǎn)變觀念，就漸漸變得門前冷落車馬稀，最后竟被淘汰出局，偏頭自然也就下崗了。
　　 下崗那天，偏頭在外頭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手里還提留著半瓶啤酒。當(dāng)時，英子正在洗衣服，收錄機也打開著，正播放著劉歡的《從頭再來》，下崗的偏頭本來心情不好受，再加上酒精的刺激，那憤怒的脾氣已經(jīng)到了爆炸的臨界點，一句“人生豪邁，只不過從頭再來”便點燃了導(dǎo)火索，他一邊吼著“他媽的，就你說得好聽，工作沒了，工資沒了，拿什么豪邁？”一邊踉蹌地抱起收錄機，舉過頭頂，奮力地摔向地面，頃刻，收錄機的豪邁沒了，磚地上撒下一堆殘片。
　　 英子知道他難受，雖然倆人感情不是太好，但畢竟是人家的合法妻子，況且她天生善良，見不得別人受委屈，于是捶背喂水遞毛巾，連哄帶勸，忙了半天，好歹把醉人哄到床上睡了。
　　 其實，供銷社的倒閉不是沒有先兆，這些年的銷售總是帶死不活的，工資漸漸無法保障，本來中旬該發(fā)的，拖到了月末，后來是兩三個月發(fā)一次，去年下半年一直拖到年底，今年就徹底無望了，臨倒閉，大家每人分點滯銷的商品，就算頂了工資。
　　 按說，英子在村里是令人羨慕的家庭，她在家里侍弄莊稼，偏頭在供銷社有一份固定工資，一家人半商半農(nóng)，生活水平超出常人一大截，沒想到好端端的供銷社，說垮了就垮了。
　　 要說姜還是老的辣，文革后，偏頭的老爹因為“三種人”的牽連，被撤了職，成了一般干部被掛了起來。老頭賦閑在家，思想?yún)s沒閑著，他早看出供銷社的前景，所以勸著兒子在家里開了小商店，這回正好，下了崗的偏頭直接就可以再就業(yè)了。
　　 可惜，偏頭不能正確對待下崗，心態(tài)調(diào)整不過來，整天把自己埋在酒里，漸漸的成了酒鬼。
　　 喝酒的人大概有三種狀態(tài)，初學(xué)乍練的那叫酒徒，酒量不大，喝一點就頭暈?zāi)樇t，膽量也小，不敢涉水太深，淺嘗輒止，而且對酒也沒什么感情。第二種叫酒鬼，這種人酒量也未必有多大，但卻是對酒情有獨鐘，逢酒必喝，每喝必醉，醉后失態(tài)耍酒瘋也是常態(tài)，久而久之，對酒精有了依賴，不喝就難受，手腳哆嗦，喝上兩杯酒有了精神，深度就是酒精中毒。第三種叫酒仙，酒量有了一定火候，對酒也有了深刻認(rèn)識，一口酒下肚就能知道酒的質(zhì)量好壞，度數(shù)高低，并且不論什么酒局都能應(yīng)付自如，即使喝多了也不會在人前失態(tài)。至于偏頭，大概要算是第二種，就是酒鬼。
　　 偏頭喝酒和他的崗位有關(guān)。他一參加工作就被分到副食售貨組，一溜柜臺，一頭并排三個酒缸，那酒缸蓋每天反反復(fù)復(fù)被打開無數(shù)次，偏頭便被飄逸出來的酒精分子氤氳著，饞蟲也就一點點的勾出來了，沒人的時候，夜晚值班的時候，他便一口兩口、二兩三兩的淺斟慢飲，久而久之，就入了行當(dāng)。開始的時候他還挺守規(guī)矩，舀出二兩，便自掏腰包，把二兩酒錢投進錢柜，后來得知，散白酒可以揮發(fā)，是允許有損耗的，自己喝的那二三兩根本不算個事，況且，有一次，單位打平伙吃飯（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AA制聚餐），菜錢大家平攤了，酒是主任從酒缸里舀的，之后又兌進兩瓢水，根本不用大家分?jǐn)?，于是偏頭開竅了，以后值班喝點小酒就再也不用往錢柜里投錢了，而且偶爾的時候還用這個辦法給賦閑在家的老爹孝敬二斤。但那時的偏頭尚屬酒徒階段，還知道節(jié)制，不敢多喝，下崗之后，心情不好，便一頭跌進酒缸，成了酒鬼。
　　 開始，英子對偏頭很包容，想喝酒了就給他弄倆下酒菜，喝醉了便哄他睡覺，農(nóng)活和小商店的事，只要忙的過來，盡量自己多分擔(dān)一些，好在有婆婆照看這孩子，實在忙的時候幾個大姑姐隔三差五還能幫襯一些，日子還不至于顧頭不顧腳。只可惜，這恰好增長了偏頭的壞毛病，讓他更加好吃懶做起來，不僅如此，還有了賭博的壞習(xí)慣，每天把大把的時間都耗在麻將桌上。
　　 一日，在麻將場上，因為一筆賬，偏頭和麻友劉炳吵了起來，倆人越吵聲音越高，情緒越激動，旁邊人怎么勸也平息不下來。
　　 “就這點小錢，至于嗎？就你這德行，八輩子也沒出息?！逼^邊說邊拍著桌子。
　　 “你有出息還靠女人養(yǎng)？”劉炳更是惡語相向。
　　 “我靠女人養(yǎng)我老婆愿意，你想吃軟飯還沒人養(yǎng)呢?！?br />　　 “快別得意了，腦袋頂都發(fā)綠了還臭美呢，沒準(zhǔn)孩子都是別人的呢?！?br />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偏頭，他匱乏的語言里再也沒有什么子彈可以還擊對方了，惱羞之下，一句“放屁”脫口而出，隨之右手變成拳頭，迅疾地?fù)]向?qū)Ψ?，隨即，劉炳鼻子上便流出了鮮血。于是二人便撕扯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旁邊的人費盡周折，好好歹歹把倆人分開，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回到家里，從柜臺上拿過一瓶酒，咬開瓶蓋，偏頭就坐在茶幾旁喝開了悶酒，一邊喝一邊回想著劉炳的“腦袋頂都發(fā)綠”那句惡語，嘴里還默念著“不可能?。坎豢赡馨?？”
　　 那邊的英子正在洗衣服，開始見偏頭怒氣沖沖的走進院，便問了句“怎么啦？今天咋這么早？”可是根本就不見偏頭搭茬，現(xiàn)在看到他又喝開了悶酒，還在那自言自語，就更心生疑慮。
　　 “他爹，你到底咋了？有事說出來，別悶在心里?！?br />　　 “咋了？”偏頭把酒瓶在茶幾上一敦，上面的酒杯都跳了起來，一杯酒漾出一半?！拔夷X袋發(fā)綠了，被人戴綠帽子了！”
　　 “什么？”英子一愣，雖然聽得清清楚楚，但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手里的活也停了下來。
　　 “我戴綠帽子了，我成烏龜王八了，這還不明白嗎？”偏頭說完，一杯酒以仰而進。
　　 “哪個爛嘴巴的在那胡說？走！你領(lǐng)我找他去！”說著，英子在身上擦了擦濕手，就去拉偏頭。
　　 “我不去，我還嫌丟人呢！”偏頭胳膊一甩，把媳婦扔到沙發(fā)上，又一杯酒下了肚。
　　 “你怕丟人，就不怕我受冤枉？”
　　 “這我哪知道啊？別人這樣議論，總有點根據(jù)吧?！?br />　　 “胡說八道！有屁根據(jù)？”沙發(fā)上的英子一怒而起，萬般委屈化作一個動作，奪過酒瓶，仰起頭，一口氣灌進去半瓶。
　　 看到媳婦這樣，偏頭害怕了，畢竟心里深深愛著她，況且他也沒見過媳婦喝過幾兩酒，看來這次真的委屈她了，于是他趕緊站起來搶過酒瓶。
　　 那邊的英子余怒未消，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你拍良心想想，嫁給你這多年，我哪點對不起你了，家里外頭我又當(dāng)女人又當(dāng)男人，還給你生養(yǎng)孩子，自己的媳婦是啥樣你不清楚？別人說啥你就信了？要沒信任這日子有啥過頭？”
　　 “對不起，媳婦，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可是外人說我戴綠帽子我心里不好受，原諒我吧，實際我知道你是正派女人?！?br />　　 “你知道就行了唄，管別人咋說呢？別人那是挑撥，是別有用心，你回來這樣鬧不是上了人家當(dāng)嗎？”見偏頭承認(rèn)了錯誤，英子語氣也緩了許多。
　　 “對不起，對不起……”
　　 “要知道對不起，以后就好好過日子，少玩麻將，少喝酒，別去賭博?！?br />　　 “好、好、好，以后我保證聽你的?！逼^一邊說著一邊點著頭。
　　 那天晚上，偏頭沒咋費周折，便得到了英子，而且，英子也比以往多了些溫柔和默契，這讓偏頭興奮不已，發(fā)起了好幾次沖鋒。
　　 事畢，心滿意足的偏頭撫摸著英子問道：“老婆，你今天咋這么好？”
　　 “傻瓜，只要你對我好，我以后對你會更好?！?br />　　 聽了這話，偏頭又煥發(fā)了激情，卻被英子阻止了。
　　 深夜，偏頭鼾聲正熾，一旁的英子卻越來越清醒，白天偏頭說的話又在她的耳旁響起，讓她不由得想起兩年前和學(xué)長祥子交往的細(xì)節(jié)。
　　 那天晚上，在賓館的房間里，在酒精的刺激下，曾經(jīng)心心相印的倆人都失去了理智，摟抱在一起，撲倒在床上……就在這時，不知是隔壁電視，還是走廊里突然傳出了“媽媽、媽媽”的哭喊聲，英子一愣，仿佛清醒過來，推開祥子，捂著滾燙的臉頰，跑進衛(wèi)生間，抽泣起來。那邊的祥子也冷靜了許多，起來整理一下衣服，然后敲了敲衛(wèi)生間的門，安慰了幾句，見對方?jīng)]什么事，便下樓離開了。
　　 這件事一直在英子心里埋藏著，每當(dāng)想起來，總有些悔恨，但也慶幸有了那一聲孩子的哭叫，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雖然和丈夫沒感情，但既然已成了人家媳婦就得守本分，何況還有一個孩子呢？
　　 唉，想到這，英子不由得嘆了口氣，肯定是有認(rèn)識人看見自己和祥子進賓館了，可是后續(xù)的事誰能說得清呢？
　　
　　 二
　　 金秋時節(jié)，東北農(nóng)村一派繁忙，雖然都是一家一戶各自為政，少了大集體時的轟轟烈烈的人海戰(zhàn)術(shù)，但是卻煥發(fā)了農(nóng)民的積極性，自家的田地，大家都不遺余力地?fù)]灑著汗水，收獲著豐收的果實，收獲著喜悅。
　　 英子一個人在地里已經(jīng)忙了十來天了，收土豆時請了三個幫工，每天五十元，中午還得管飯，沒辦法，自己忙不過來，偏頭既不會干農(nóng)活，又吃不了苦，只好把他放在家里看商店。午飯是求婆婆做的，好在就兩三天，婆婆雖不太愿意，但也是堅持下來了。那幾年都是自己的老媽給做，讓老爸挑到地里來，可今年父母親明顯老了，實在干不動了，她也就不好意思張口了。
　　 今年的玉米長勢好，雨水也給力，比去年至少能多收兩成。英子家缺少勞力，就她小女子一個，不敢種那些耗時費力的作物，除了土豆和少量的豆子，其余都種了玉米。秋天的陽光依然很毒，可是英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抬起腰身，用毛巾擦了擦汗，看看后邊那一大片被自己割倒的玉米，心里的欣慰也燦爛到臉上，最多到下午，玉米就都被割完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她從包里掏出早晨自帶的干糧，就著榨菜和火腿腸吃了起來。這些天她都這樣對付，就為了節(jié)省時間，多干點活。家里有偏頭照顧著，不用操心。浪子回頭金不換，以后只要偏頭少喝酒，別去賭博，倆人一心，小日子一定會紅火起來的。對于將來的日子，英子有很好的設(shè)想，她想把商店做大，現(xiàn)在村里人的心思都活了，模仿她開商店有好幾家，雖然規(guī)模不如她家，但購買力就那些，你不想辦法就會被擊垮。她想擴大經(jīng)營，不但百貨，還要上農(nóng)藥化肥種子以及柴油、四輪配件等，反正只要村民需要她就經(jīng)營。那樣就會把大家都吸引過來。想到這，覺得有些噎得慌，便去包里掏水壺，可是把包掏空了，水壺卻不見蹤影，這才想起，早晨走的忙，灌滿了水，忘記放包里了。沒有水，干糧也吃不下了，她好歹把火腿腸吃完，就又開始投入收割了。
　　 正午的太陽高懸于上，何況又是秋老虎，自然威力無比。缺了水分，加上太陽朗照，英子越發(fā)饑渴難耐，堅持了半個鐘頭，實在忍不下去了，只好提前收工，回家喝水。
　　 七八里山路，自行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家。
　　 進得院內(nèi)，見房門關(guān)閉，推了一下，沒開，暗鎖鎖上了，英子感到奇怪，開著商店，怎么能鎖門呢？掏出鑰匙，打開門，喊了一聲“偏頭”，沒見回音，不禁自言自語，不好好看店干啥去了呢？說著折進臥室，推開門，一幅想也沒想到的畫面映入了她的眼簾，偏頭站在地上，正在神色緊張的穿衣服，床上一個女人，也在那里忙亂著，褲子雖然穿上了，上衣卻還沒系上扣子，兩只肥碩的奶子還在那里張狂地挑釁著英子。
　　 “混蛋！流氓！畜生……”英子一邊喊著一邊用裝著飯盒的提包砸向偏頭。
　　 偏頭一邊躲閃，一邊吱吱嗚嗚地喊著：“英子，英子，對不起……聽我解釋……”
　　 “解釋個屁！有什么好解釋的？”說著，英子一巴掌輪過去，偏頭的左臉頓時生出四個紅指印。要知道，英子雖為女性，可從小到大一直沒斷了力氣活，手勁不亞于一般男人，何況此時怒火萬丈，爆發(fā)力全都集中在那只手上，結(jié)果可想而知。
　　 床上的那個女人見狀不好，匆匆忙忙穿鞋下地，趁著偏頭和英子撕扯的空檔，像喪家之犬一樣逃走了。
　　 這個女人是本村的，英子當(dāng)然認(rèn)識，四里八村的很出名，眾所周知的破爛貨，人稱“大班車”。大班車的老公早年就出去打工了，已經(jīng)小有成就，據(jù)說在外邊養(yǎng)了個小老婆，兩三年才回家一次。開始大班車也和他鬧過，可是那男的根本不買他的帳，反而扔下一句狠話：能忍就忍，不能忍就散。此時女人總是很無奈，不得已，與男人簽下屈辱的私人協(xié)議，那男的每年給大班車兩萬元，表面上維持婚姻關(guān)系，兩人私生活互不干涉。于是，寂寞難耐的女人就在家里開設(shè)賭局，招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前半夜賭博抽頭，后半夜賣身，有中意的倒貼也行，于是便有了公共班車的綽號。
　　 前些天，偏頭去參加一個婚禮，村里的發(fā)小坐一桌，你敬我拼之下，每人都喝了不少，散場時有人就提議，去大班車家玩四圈。開頭，偏頭不想去，自己已經(jīng)答應(yīng)英子了，以后不賭博，這保證沒過去多久就犯規(guī)，有點對不起人家，可是酒后興奮，沒架住眾人三勸，便稀里糊涂坐在了賭桌旁。那天，偏頭手氣格外好，幾乎是一卷三，可算賬時臨時上來湊數(shù)的大班車這卻遲遲不掏錢，偏頭討要了幾次，她扔下一句話，先記著吧，妹子這兩天手頭緊，以后一定還。今天，大班車來店里買貨，結(jié)賬時剩下的零錢偏頭沒給她找，大班車扭著腰身，一手托腮，一只手伸到偏頭臉下，學(xué)著電視里模特的媚樣：“哥哥，給妹子找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