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小時候開始，“年下”便是我一直期盼著要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年下”，這是我們這里對春節(jié)的一種俗稱，一個又一個的“年下”伴隨著我的成長都漸漸遠(yuǎn)逝了，可是，很多兒時的過年的場景卻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或者夢境中，回味中，總有那么一股溫暖的味道，令我熱淚盈眶，感慨歲月滄桑。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大年三十，那一年，隨著太陽漸漸隱沒在樹陰和房屋組成的灰蒙蒙的地平線以下，小縣城里的家家戶戶也都開始了自己的年夜飯，一家人圍坐在并不寬敞的房屋內(nèi)的小地桌上，很少見的雞呀魚的也都會出現(xiàn)在飯桌上。如果哪一家有一張能夠折疊起來的桌子和幾把折疊椅子的話，那一定是值得炫耀的家伙什，而且，一過了春節(jié)，這些家具就會被重新裝在完好無損的塑料包裝袋子里被小心翼翼地再次珍藏起來，等著下一個“年下”的到來。
　　 孩子們無疑是這個時候最高興的，他們興奮地看著滿桌子的好吃的，眼里放著光，不住地咽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兩只手也不安分地搓來搓去，還總想先捏起一顆花生米來嘗嘗，甚至想撕下一小塊雞皮來想解解饞。這時候，看似忙碌的大人們卻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小伎倆，“把小爪子拿開！”一聲佯怒的大吼，會讓孩子們互相使個眼色，像是有一個什么約定似的，繼續(xù)等待著大人們的允許之后，好大快朵頤一番。
　　 那一年，還沒有“春晚”，于是，吃過晚飯之后，百無聊賴的孩子們會自己做一些游戲來打發(fā)這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放松的時光。
　　 捉迷藏，是最為盛行也是最具有“刺激性”的一個項目。我家所在的機械局家屬院是屬于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所以孩子也比較多，而且，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可供我們隨意玩耍。
　　 于是，一幫孩子在吃過晚飯以后，可以不經(jīng)過家長們的同意而“放肆”地聚集到一塊，不必?fù)?dān)心家長再敦促自己寫作業(yè)了，因為這時候，家長們也認(rèn)為這個時候就是該屬于孩子們放松的時候。
　　
　　 二
　　 于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的那一晚上，我們幾個小家伙，在玩夠了捉迷藏之后，感覺應(yīng)該找點什么新的項目來滿足一下自己因為放松而帶來的空虛。
　　 牛小坡比我大一歲，但是，他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人，至少我是一直這樣認(rèn)為。我們幾個看著因為過年人們都不在而變得黑黢黢的機械局里的那條大路，心里生出一股興奮。牛曉坡說：“我們幾個往那邊走走吧？你們怕不怕？”我們都興奮地點點頭，仿佛這是一個什么很莊嚴(yán)的事件一樣。
　　 那時候，國家剛剛改革開放，一切都還在過去的那個氛圍中，經(jīng)濟更是剛剛開始復(fù)蘇，我們生活的這個小縣城，那真的是一個破舊的小縣城，一共兩橫一縱三條大街，整個縣城沒有一盞路燈，平常到了晚上，路人也就是靠著路邊幾個賣飯的小攤點發(fā)出的燈光來照亮的?，F(xiàn)在，正是大年三十的時候，所有街上的人都趕回了家里去吃年夜飯了，街上和單位里更是沒有一盞亮著的燈，對于我們這些當(dāng)時只有五六歲的孩子來說，在這樣的夜里，走那么遠(yuǎn)，的確是一件很具有挑戰(zhàn)性的事。
　　 可是，因為有牛曉坡在，我感覺這就不是個事，在我的心里，他是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就像一個大哥哥一樣，讓我感到踏實。
　　 于是，我第一個回答他：“走！我不怕?！庇谑?，一幫孩子就開始了他們?nèi)松鷼v程中的第一次“探索”，我們一邊走，一邊看著路兩邊同樣黑黢黢的房屋，還有一棟房屋跟一棟房屋之間因為種著一些植物而顯得更加陰森可怖的角落，仿佛那里隱藏著無數(shù)的魑魅魍魎在窺探著我們。
　　 可是，已經(jīng)吹出了大話，就不能夠再回頭了，我們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很快，我們到了面向縣城大街的機械局的正門那里，大門是早就關(guān)上了的，只留有了一個小門供人們進出。我們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小門，伸出幾個小腦袋，看著外面空無一人的大街，仿佛是打開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街上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絲光亮，在天上密布的繁星的光亮下，柏油鋪的路面泛出微微的白色。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就好像是進入了誰的夢境里一樣。
　　 牛曉坡看著我們幾個，再次提議道：“要不咱們從這里順著大街走到十字路口再往北拐，從南北街往北走，走到咱家屬院的東邊再回到家里，怎么樣？”
　　 這可是一個非?！昂陚ァ钡男袆佑媱?，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捉迷藏所能夠帶給我們的吸引力。幾個孩子躍躍欲試，可是面對這一項我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活動，心里還是有很多擔(dān)心。當(dāng)然，更多的是男孩子天生的“英雄”心理所帶來的那種非常想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情景的想法。
　　 我突然靈機一動，去旁邊的垃圾堆上撿來了幾根被人廢棄的木料，一個人分了一根，說：“這就是我們的槍，有了槍，就不用再害怕了。”
　　 幾個人于是迅速進入了“角色”，提著“槍”，貓著腰，順次地沿著大街邊上的屋檐下向目的地“前進”。牛曉坡自然是我們幾個人的“頭兒”，他不時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不時地向我們發(fā)出“停止前進”，“繼續(xù)前進”，“注意敵人”等命令，我們幾個則有序地在他的后邊執(zhí)行著他的命令，不大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縣城最大的十字路口。
　　 面前忽然變得開闊起來，當(dāng)我們還沉浸在這種“偵察兵”的情節(jié)當(dāng)中的時候，突然，“有鬼呀！”牛小坡大喊了一聲，并且開始向前猛跑了起來。
　　 我們幾個的“偵察兵”情節(jié)突然幻滅了，四周仿佛立刻涌出來了眾多的妖魔鬼怪，一時間，頭發(fā)都豎了起來，來不及多想，也趕快大聲地叫嚷著跟在他的身后飛奔了起來。
　　 后來才知道，牛小坡看我們那么認(rèn)真，就想惡作劇嚇我們幾個一番。
　　
　　 三
　　 悲劇說來就來。
　　 就在我們都不顧一切的順著南北大街狂奔的時候，就聽見“哐啷”一聲，接著就是“哎呀”一聲慘叫。我們都愣住了：難道真的遇見鬼了？
　　 等我們跑到跟前，看到，在黑夜里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歪倒在地上，牛小坡和一個大人歪倒在地上，另一個騎車的人正在支自行車。牛小坡躺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著，他的兩只手抱著他的一條腿，我走到他跟前，看到他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臉上的表情很是痛苦。
　　 我們幾個孩子都蒙了，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在這時候，那個歪倒在地上的大人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先看了看牛小坡，問他：“碰到哪里了？疼不疼？”牛小坡只顧哭，也不回答。他想扶他起來，可是，他一碰碰牛小坡，牛小坡就像殺豬一般的大叫起來。
　　 于是，那個大人回過頭問我們幾個：“你們幾個孩子的家在哪里住??？”我往家的方向一指，說：“我們都在機械局家屬院住著呢?！?br />　　 另一個大人說：“那倒不遠(yuǎn)?！蔽揖托U驕傲的說：“不遠(yuǎn)，就往前一走，再拐個彎兒就到了?！?br />　　 兩個大人商量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彎下腰，問牛小坡：“你能站起來不能？我們送你回家吧？”牛小坡一直咧著嘴在哭，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腿……疼……腿……起不來?！?br />　　 看到這種情形，那個大人對我們幾個人說：“你們在前面領(lǐng)著路，叫我把他送回家，好不好。”我們幾個都點一點頭。
　　 那個大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牛小坡，把他放在自行車的后架上，一路小心地推著他跟著我們回了家屬院。
　　 一到家，牛小坡的媽媽秀芳姨心疼的不得了，大呼小叫地說著：“哎呀呀，我的小兒啊，你這是怎么了？碰到那兒了？疼得狠不狠？”
　　 送牛小坡回來的那兩個大人向周圍的人解釋道：“我們是在北關(guān)街上干活的，這不是年三十了嘛，著急著回家，沒想到走到十字街的時候，這小孩兒在大馬路中間猛跑，一下子就碰上了?！?br />　　 圍過來的鄰居們也就附和著說：“可不是嘛，都三十晚上了，誰不心急著回家呀？”
　　 “沒事兒，小孩兒骨頭嫩，長得快?！?br />　　 也有埋怨那兩個騎車人的：“這大過年的，你們也不知道慢點？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們不是造孽嗎？”
　　 聽了鄰居們的議論，牛小坡的爸爸和媽媽到冷靜了下來，他們跟騎車人說：“都怨孩子沒規(guī)矩，你們快回家過年吧，家里人也都該等心急了。”
　　 兩個騎車人也很不好意思，連聲說：“誰也不愿意這樣啊，真不好意思，要不這樣吧？我們留下十塊錢，就算是給孩子們的壓歲錢了?！闭f著就去掏錢。秀芳姨連忙阻止：“不要不要，是孩子自找的，怎么能要你們的錢呢？快回家吧，走吧走吧?！眱蓚€大人這才連聲道謝以后，騎車離開了。
　　 鄰居們見狀，也都安慰了幾句，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家，小院里安靜了下來，也已經(jīng)很深了，只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爆竹的爆炸聲提醒著我們這是大年夜。
　　 把小坡安頓睡著以后，秀芳姨叫過我們幾個一同去的小伙伴，讓我們帶路去給兒子“叫魂”。她拿了一件小坡平時穿的衣服和一把大掃帚，我們幾個來到了碰車的地方，秀芳姨把衣服鋪在小坡剛才倒地的地方，點上了香，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了一會兒，又把衣服拿起來放在大掃帚上，就拉著回家。臨走的時候又囑咐我們說：“一路上一定不要回頭，還要說著小坡我們回家吧，知道了嗎？”我們立刻感覺這個事件是非常嚴(yán)肅的，容不得半點馬虎，不然小坡的魂兒就有可能真的回不了家了的感覺。
　　 再后來，我們都知道了，牛小坡那一晚上被撞骨折了，在醫(yī)院里做了手術(shù)，一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好了起來。
　　 但是從來沒有聽說秀芳姨怨恨過騎車的人，包括那時候所有的大人，也都只是借這個事件教育自己家的孩子：“在路上走，一定要安生點兒！別亂跑，要不然被撞了是要受疼的！”
　　
　　 四
　　 三十八年一晃而過，這些年里，每到春節(jié)，在那鞭炮噼啪聲中，總有一會兒會感覺恍惚，那些年的那些故事和那些人帶給我的感覺越來越溫暖，以至于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就會淚流滿面。
　　 或許是時代的變遷太過迅速了，還沒有四十年，卻仿佛已經(jīng)穿越了四百年，很多我們的感覺已經(jīng)不再被現(xiàn)在的這個時代所接受。三十晚上的燈紅酒綠，大街上到處人聲鼎沸的場景除了給人喧囂的感覺之外，再也沒有了那種安靜之下的祥和；孩子們有了更多的壓歲錢，可是，似乎他們永遠(yuǎn)也體會不了那時候我們從家長手里接過那張嶄新的一毛錢時的那種擁有財富的驕傲和對財富的珍惜之情了；更多的孩子有了手機，有了王者榮耀，但是，失去了更多的與自然和真實的生活接觸的機會，甚至失去了真實的自我。
　　 當(dāng)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扶與不扶”的爭論日囂塵上，大有成為這個社會的主要問題的時候，我在憤怒中壓抑著自己的焦急：難道真的要“人心倒了，可就真扶不起來了”的地步嗎？我也在為這個社會焦急的同時為自己感到幸運，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了，秀芳姨和那兩個不知名的騎車人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了起來的原因。
　　 有些珍貴的東西，讓你感覺到它的珍貴的時候，其實可能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失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