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等一等,笊籬在喊你(散文)
二娘家在前,我家在后,都住在一條胡同口,有人問我,你有幾個娘。我說,兩個,娘和二娘。二娘一個人過活,二大爺年輕的時候被拉了壯丁,站錯隊,后來就再也沒回來,聽說埋在東北的大山里。
半中午就聽見鍋灶響,半中午饞蟲兒就從肚子里面往外鉆,快要鉆出腔子、喉嚨的節(jié)點,二娘在前院喊,讓我去端面魚兒湯。二娘做的面魚兒湯真香。青碧的是菠菜,細碎的是蔥花,黃白相間的是雞蛋花兒,游來游去是炸的焦黃的面魚兒。
二娘炸面魚兒,笊籬是不離手的工具。在村莊,笊籬一年使不上幾回,除了逢年過節(jié),祭拜祖先,祭祀天地,就是隔段時間焅油的時候。吃油,豆油、棉油、花生油,從葛廟集上的榨油作坊回來,一股腦兒咕咚咕咚倒進鐵鍋里?;鹪谙旅鏌镌诎赴迳厦睿[花剁碎,拌上切碎的青蘿卜,炸丸子。把撒了鹽的面劑子搟成薄片,撒上芝麻,切成花刀,是炸焦葉兒。最后才是炸面魚兒,蔥花佐料鹽,打上兩個雞蛋,抓在手里往外擠,一擠一條面魚兒,在沸騰的油鍋里游來游去。
這時候笊籬適時登場。一把柳編的笊籬掛在屋檐下,也許沉默了太久,也許因為鄉(xiāng)間的日子太過瘠薄,在鐵鍋里游刃有余。我們村的笊籬,編的最好的當屬大成哥,老河灘上割來的杞柳條,剝皮,晾干,洇濕,一插一折,一橫一豎,柄是柄,眼是眼,對著夜晚的天空,能網(wǎng)住天上的牛郎織女。二娘手中的笊籬,打撈的是孤獨的煙火日月,能有什么辦法呢?一個孱弱的鄉(xiāng)間女子,也曾滿心憧憬,也曾恍惚聽見篤篤的叩門聲醒來,不過是黃粱一夢。
我有時會面對這些舊時的器物發(fā)呆,一件事物的生成有其原因,時間,背景和地點,使用這些器物的人才是命運的主角。那么二娘呢,是不是在二大爺走后匆匆去大成哥家拿回了一把笊籬。她需要等待,需要做好充足的準備,哪怕一根針一線也成了不可或缺的東西。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風雪夜中點燃搖曳的燈盞,照亮夜歸人回家的路。
笊籬不懂,笊籬的生成有其淺層次的原因,用竹篾、柳條或者堅韌的鐵絲編成,相當于鄉(xiāng)間女子突然增長的手臂,形同漏勺,用來撈取食物:餃子,面條,二娘家的面魚兒。一旦使用過后,再次掛上寂寞的山墻。而我在追溯,逆著時光的河流一件件打撈,或許它們并不像當下的器具那么美觀,精致,使用起來也沒有那么方便,但那是時間上的繩結(jié),結(jié)繩記事了鄉(xiāng)村的簡單日常。
但事實并非這樣,當你面對一件器物時,是否會有似曾相識的錯覺,恍若親人,在遠走之后遺留下只屬于自己的生命符碼,在某個瞬間撥動了我們的某一根神經(jīng)。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但凡事物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東西——究竟是什么,這仍需時間來點撥。
我閉上眼睛,腦子里豁然閃現(xiàn)《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里第四折的場景。
靈兆女緩緩上,唱曰:“妾身是靈兆女。自從俺父親在海上沉舟回來,搬到這鹿門山住。俺父親會編笊籬,一日與我十把笊籬,將來長街市上貨賣。這早晚無人買這笊籬,俺父親的齋食,如之奈何?且到云巖寺山門首賣去,敢那和尚又要買笊籬也?!?br />
暮近黃昏,二八佳人款款走,丹霞禪師起俗心。想當年自忖滿腹文章,一心考取功名走在去往京城的大路上。路遇馬祖禪師相問,小秀才,你這么風塵仆仆是要去往哪里?秀才說,還禪師呢,這也看不出來,我囊螢映雪懸梁刺股十年寒窗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我要去趕考,我要中狀元,我要混上金鑾寶殿身穿蟒袍當大官。馬祖禪師聽了微微一笑,當官?官有什么好,伴君如虎,兩袖清風難免會受排擠,中飽私囊難免東窗事發(fā),到最后午時三刻拉到菜市口,咔嚓一聲身首異處,你且看看是你當官好,還是我一心向佛好。一番言語驚動了趕考秀才,“因此金刀落發(fā),舍俗出家,先參馬祖,后拜石頭和尚。”
這是佛光閃現(xiàn)的笊籬,一把笊籬牽引出一場因果大戲。所謂來生債,是說靈兆女的父親龐蘊龐居士原來是唐衡陽郡的一家大戶,有一個叫李孝先的人借了龐蘊兩枚銀子經(jīng)商,后來虧了本,路經(jīng)縣衙,看見縣令正在抓捕欠債不還的一干人等,驚嚇成病。龐蘊聽說,便上門勸慰,說真是造業(yè)啊,本來想著救人于急難,哪曾想讓你積郁成病。隨即當著李孝先的面燒毀債券。并且回家之后把所有積藏的債券一把火燒光,“煙焰沖天,上通帝闕”。
又一天晚上,龐蘊路過馬槽門,夜色寧靜,聽見里面?zhèn)鱽眢H馬牛的對話聲。驢說,唉,沒想到啊,上世欠債今世還,想當初就是因為借了龐居士的銀子沒能還清,今世就變成了一頭驢,天天拉磨挨皮鞭。牛與馬一起附和,言及同樣的原因轉(zhuǎn)世當牛做馬。居士大驚,只以為平日樂善好施,哪曾想弄巧成拙都放做了來生債。罷罷罷,“釋牛馬驢,任其所之,悉焚田宅券。復(fù)以大船裝載家貲悉沉于東海,攜家人鹿門山,斫竹編籬,清淡度日?!?br />
我無意借一把笊籬來作為判斷價值道德的準繩,只是透過斑駁的光影看見人心深處的良善之光。同樣生活拮據(jù)的二娘,在漫長的等待中只做著相同的一件事情:活著。打撈,只有活著才能打撈希望,也只有如此才能完成這并非云淡風輕的一生。后來母親和二娘不知因為什么起了矛盾,一度不讓我去二娘家,二娘就偷偷覷在我放學的路口。只要一個眼神,我就明白二娘家又炸面魚兒了,跟隨二娘踮著小腳的步調(diào)回家,吃完一抹嘴;轉(zhuǎn)身告訴母親,我今天不餓。
沉船全部家當?shù)凝嬏N搬到了鹿門山上,隨處是搖曳的青竹,風過耳是一身卸去凡俗的輕松。龐蘊負責采伐青竹,剖解,編織,制成一把把俗世的笊籬,用以方便民間日常。夫人龐婆負責一家人的衣物與炊事,在清貧中打撈天倫之樂。兒子尚小,除了在夜間溫習功課就是漫山遍野地玩耍與奔跑。只有女兒初長成,身負笊籬來往于市井。
但生意著實不好,每從市井歸來笊籬并沒賣掉,只能靠云巖寺的丹霞禪師周濟。又是一天歸來,丹霞禪師念白:“我有心無心,買下三房子笊籬。這早晚敢待來也?!碧襞?,嘲諷,多年青燈古佛并未消解心中的微瀾。靈兆女不怕,一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偈語點撥了丹霞禪師,“我恰十凡心起微微動處,被一片黑云遮住。若不是點化真言,險墮了阿鼻地獄?!?br />
后來的事情大概你能猜到,龐居士一家人在仙樂飄飄中同上兜率宮,卻原來龐居士乃賓陀羅尊者,龐婆乃上屆執(zhí)幡羅剎女,兒子鳳毛是善財童子,靈兆女乃南海普陀落伽山觀音菩薩。這是笊籬之功,非為買賣,以山間青竹的靈性點撥人世迷障,云開處,散發(fā)出普度眾生的光芒。
母親先于二娘離開人世,年邁的二娘常會踮著小腳過來陪病榻上的母親說話。言及當年,說明明看見我隨著二娘進家,就知道二娘家炸了面魚兒。笊籬在山墻上傾聽,能打撈月光,也能打撈這屬于民間的樸素真情。
除此之外,笊籬還有另外一種隱喻,古時的旅店,經(jīng)常在大門外掛一把藤編或者柳編的笊籬。這時的笊籬已經(jīng)走出煙熏火燎的炊事,以一顆古樸之心站在風霜的路口。意即“不漏掉”或“留人”,招攬更多的客商,圖個吉利。我在初中的課堂上遇見過這把笊籬:“一排留宿的小店,沒有名號,只有標記,有的門口掛著一只笊籬,有的窗口放著一對笊籬(李健吾)”。
只是時間變得越來越快,讓人跟不上步伐。作古的二娘也好,點撥迷途的觀音菩薩也好,或者還有那旅店窗口上古樸的標識,日漸模糊。等一等,一把笊籬在等你。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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