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見北郊流涇古鎮(zhèn)，是在秋風里，煙雨中。
　　 石板路、木牌坊、庭前梅，素素的老著。
　　 踟躇在窄窄的小巷，看一切風物，有種釋然的歡意。直走、盡頭，阡陌縱橫，水溝靜臥，一堵低矮的水泥墻突兀地隔斷了我的視線。踮起腳尖向里探望，隨處可見一些拆遷后居民房的斷墻殘垣。
　　 從簡陋的墻門進入，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向前，深秋的風將野草吹得一臉褶子，填滿了垃圾的老井豁著嘴巴不滿地抗議。一只棕色的哈巴狗伏在奄奄一息的野槿滕上，無限落寞。轉(zhuǎn)身、拐彎，一座朽掉的木橋癱軟在水里，深褐色的木樁穿過水葫蘆的縫隙無聲地戳向天空。
　　 流水依舊淙淙，白霧起伏。帕斯卡爾說，河是流動的感情，能把人帶到他要去的任何地方。
　　 我佇立河岸：是哪年哪月哪天，那許多太陽下笑著、唱著、跑著的，還有在水里搖曳的月亮，洪荒時代到現(xiàn)在多少年，怎么全都走了？去哪了呢？我得沿河岸走多久才能找到你們呢？
　　 在我來之前，那些劃過木橋軀體的漿葉，難道都移情別戀了嗎？
　　 我怏怏地回到家中，一股原木的氣息撲鼻而入。我環(huán)視著周圍的一切，木床，木門，木質(zhì)的茶具，它是有了些年輪的，隱約地泛著如同秀橋一樣幽微的光。
　　 暮靄沉沉，人們在夢中擁抱著季節(jié)的金紅和鵝黃色，它們在竊竊私語。
　　
　　 二
　　 遠山。塔影。鉛灰的天。挨挨擠擠的檐頭屋脊。連那青石板上遠去的人和故事，也在距離里，有了悠悠的古意。
　　 午后的古鎮(zhèn)，寧靜祥和。
　　 密如蛛網(wǎng)的河道抱著綠的田野，河湖勾連交錯，漪波漣紋相及。坐落在流涇河上貫通東西的忠月橋，始建于北宋，樸拙又滄桑。
　　 駐足古橋，仿佛能聽到它的心跳，歷史的跫音再一次風生水起。
　　 清?顧祿的《桐橋倚棹錄》中記載了蘇州一段段關(guān)于古橋的傳說：明末時，朝廷腐敗，天下大亂，各地饑民紛紛揭竿而起。彪悍的滿清騎兵，趁勢南下。為了鎮(zhèn)壓漢民反抗，制造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屠城事件。
　　 順治二年，清兵犯蘇州，總兵土國寶率軍攻入胥門，欲途經(jīng)飲馬橋屠城。抵達飲馬橋時，忽見關(guān)帝捋須橫馬立于橋上，清兵驚呼“關(guān)老爺顯靈了——”齊刷刷跪拜在地。土國寶深知“未戰(zhàn)而心怯，用兵之大忌”，遂退兵而去。卻原是兩個醉漢前一天晚上，將飲馬橋旁廟里的關(guān)帝塑像抬到了橋上，稀里糊涂，竟救了一城百姓。
　　 次日，土國寶率軍繞過飲馬橋，準備從落風橋（橋原名）再攻蘇城。住在橋頭的一對以做煙火爆竹為生的年輕夫婦，得知消息，連夜用炸藥炸毀了橋梁，再次救了全城百姓。氣急敗壞的土國寶命令部下將夫婦倆沉河溺死。蘇州百姓感念這對夫婦恩德，逐將捐款重建后的木橋從夫婦倆名字中各取一字，改名為“忠月橋”。
　　 一彎彎石板橋上流轉(zhuǎn)了多少光陰，世事變遷，橋和水仍是本色。
　　
　　 三
　　 春末時，槐花赴死一樣地盛開，橋在花里坐懷不亂。岸邊的垂柳將手伸到流涇湖里，那些水下的小動作讓人想入非非。
　　 擺渡的姑娘，唱和著咿呀的槳聲，船像漂在水上的一枚葉，漸行漸遠，牽腸掛肚的人不忍離去。
　　 西下的太陽斜斜地疏理著裊裊上升的炊煙。歸來的老船夫，聚在一起喝酒，那酒葫蘆里的快樂，正咕咚咕咚作響。
　　 一季一季的樹葉數(shù)著日子，從春天開始，數(shù)到燕子來了又去。九十年代末，蒼老的忠月橋涅槃重生，桔紅色的霞光把湖羞得胭脂萬頃。
　　 橋上熱鬧了起來，兩頭擺滿了各種驚紅駭綠的蔬菜，賣菜的人蹲著，貓啊、狗啊懶洋洋地臥在一旁，討價還價聲軟得不像話。
　　 粗礪的石板延伸在歪歪曲曲的小巷，青苔古樹仿佛從地下突然長出來似的。一進一進的民居錯落有致，窗前芭蕉綠，屋后風尾森。出門是河陌，抬眼見小橋。一如阮元《吳興雜詩》“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
　　 晨露中，趕著去田里忙活的在橋上遇著，順嘴打個招呼，“朝（早）飯吃哉？”
　　 “轉(zhuǎn)來吃。”
　　 問話的從兜里掏出個熱乎的芋頭或紅薯遞過去，答話的接著就往嘴里塞，不用客氣，連腳步都不停一下。
　　 也有閑著無事的，大都是做了爺?shù)?，嗑著水煙，屁股擱在橋頭幾張石條上，天南地北地閑聊，時而爭得面紅耳赤，便悻悻地一哄而散。第二天，又老兄老弟地吆喝著聚在橋頭。
　　 雨天時，院里落滿了棗花。新媳婦綰起發(fā)，撐著桔黃的桐油傘，篤篤走在木橋上，木橋吱吱呀呀，新媳婦孩子似地跺跺腳，木橋哼哼唧唧得矯情。遇到個愛說葷話的叔伯免不了打趣幾句，橋上便落滿了嗔語，惹得躲在屋檐下的麻雀不滿地喳喳。
　　 我在鳥兒的喳喳里醒了。不厭其煩地告訴那些外來的客人，一定記得多走幾座蘇州的橋，它是有感情、有生命的啊。
　　 你聽，那咯吱聲里，螢火蟲點亮了童謠。童謠里的風啊，它從陽澄湖那邊的田野吹過來，裹了稻花的香，蠻不講理地鉆進你的鼻、沁入你的心。
　　 我的夢里，全是它的樣子，小巧的、唱著歌的、蕩著秋千的……
　　 ?
　　 四
　　 夕陽下，飛鳥倏地掠過，沿河沉郁的木閣樓卻不動聲色。白花花的蘆荻，層層散去，與一些不知名的鳥兒相對無言。
　　 河流的身體里長出了花草和高樓，許多木橋漸漸被石橋替代或消失。唯有這座忠月橋被一次次加固，風霜雨雪中，默默守望著它的子民。
　　 2000年的秋天，風燭殘年的忠月橋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走在了湖的前面。而湖泊也將會在某一天被截斷、填沒，它的離去讓小鎮(zhèn)上的人們不安了一陣后陷入長久的沉默。
　　 許多奇怪雜亂的聲音擠進了小鎮(zhèn)，人們拋棄了木橋、湖泊，甚至土地，很多陌生的植物爭先恐后住了進來，扭著腰肢眉開眼笑。
　　 我沿著河岸一直走……
　　 忽忽的風裹著泥土的香，讓我夢回童年。兒時老房子后面的那條湖泊，幾座木橋像觀音一樣端莊，橋面上始終不會有一片落葉，橋縫里拋著媚眼的一叢黃蕨花，被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連根拔起，香消玉碎。
　　 為此，我曾幸災樂禍了幾天，我不屑它寄人籬下的媚俗，半點都不待見它。而木橋依然芳華灼灼，橋邊的迎春花依然燦爛，那些日日在湖里淘米洗菜的阿婆都不曾老去。
　　 我的耳邊呀，時常響起欸乃的櫓聲，我的目光便在木橋上梭回。夜航船在湖中篤篤駛過，濺起潑刺刺的水聲。
　　 兩岸的烏桕，野花和叢竹，摟著月光倒映在湖里，跟著水藻一同蕩漾。
　　 日日夜夜，小鎮(zhèn)流動起來了。
　　 “你不能活在過往里啊?！边@是我的聲音。
　　 “我討厭這滿目囚禁的荒涼，還有那些浮尸般的水花生，它們?nèi)杖崭癄€著太陽下曾經(jīng)做著俏媚眼的清澈的水。”這也是我的聲音呀。我忽然有些糊涂了。
　　 “人生應該往前走。”
　　 “我只是喜歡山那邊吹來薄荷一樣的風，雨后的彩虹倒映在湖里，我們在橋上可以大呼小叫?！?br />　　 雨絲在我身上編織著一張網(wǎng)，我委屈地捂住耳朵。
　　 “孩子，往前走，前面才有希望?！?br />　　 “往前走……”哦，這是父親對我說過的話啊。
　　 八歲那年的盛夏，我撅著屁股趴在橋上沖著蹲在橋頭的父親嚎啕，“救命呀，阿爹，我不敢走。”
　　 “別怕，蓮兒，往前走，別回頭?！备赣H一臉笑意。
　　 湖水拍打著木樁，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嗚嗚聲，我嚇得瑟瑟發(fā)抖，“鬼——阿爹，水里有鬼?！?br />　　 “蓮兒，別怕，勇敢地往前走?！备赣H對我伸出手，卻不肯靠近我。
　　 我絕望地盯著父親，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僵持了許久，終于手腳并用像只小狗般爬過了橋。
　　 后來，我無數(shù)次地獨自走過這座小木橋。
　　
　　 五
　　 歲月湮遠，朝代遞嬗，木橋徹底消失在歷史的跫音中，卻在我的夢里葳蕤地生長。
　　 我的祖祖輩輩都是擇水而居，我們在這片土地的身體里行走，在路過的木橋上重溫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敬畏和溫暖。
　　 我始終相信，心中的秀橋仍舊在那里，它是蘇州永遠的文化歷史符號，以靜默而滄桑的姿態(tài)，等待著過客與歸人。
　　 半年后，我特意又去了一次北郊。坐在車上，一縷陽光拉長了我的心事。
　　 這里還是以前的地方嗎？曾經(jīng)殘缺的河道、荒蕪的水草、腐爛的木橋呢？
　　 我沿著柳蔭遮天的河堤奔跑。
　　 遠處，是一摞摞青的山。近處，來來往往的人。一座座精致的小橋擁著湖水，水調(diào)皮地撓著岸。波浪之上，一片片黛色的、涌動的風的影子，在藍天白云下、在粼粼水波之上忽忽地掠過。
　　 亭臺樓閣、曲堤長廊、樹木花草錯落成青幽竹簡。大爺們在亭子里下著象棋，專注的神態(tài)仿佛正進行著一場重要的比賽。調(diào)皮的孩子追著風箏。
　　 有種潸然淚下的沖動。
　　 原來，那些夢中似曾相識的風景，都在歲月深處執(zhí)著得堅守。
　　 在這里，我與它們一見如故。
　　 夕陽安詳?shù)卮孤?，心中的秀橋，在潺潺流水里淺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