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雨潺潺，耳邊雨聲響起。雨喚醒塵封的記憶，我不由得想起很多往事。雨像一位武林高手，將我過往歲月的穴位打通，輕輕地化成宗氣的絲線，一頭連著過去，一頭連著現(xiàn)在。
　　 剛來杭州那幾年，生活頗為清苦，租住在一個狹窄昏暗的房子里，租金花去大半工資，雖無“床頭屋漏無干處”的苦楚，卻常常有“雨腳如麻未斷絕”的傷悲。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望著微薄的收入，內(nèi)心焦灼，無力感油然而生。我不禁想應(yīng)該去哪里賺點錢貼補家用。
　　 恰在這時，朋友的培訓(xùn)班老師請假，請我代一節(jié)課。那天，我安頓好了女兒，便騎著車前往五公里外的培訓(xùn)部。出門不久，便發(fā)現(xiàn)陰云四布，彌漫天空，一種“泰山壓頂”的感覺撲面而來。我立刻加快速度，生怕晚一秒鐘都會遭遇風(fēng)雨的襲擊。然而，風(fēng)的速度卻追上了我騎車的速度，頗有一種與我并肩前行的想法。正當(dāng)我快馬加鞭騎上一座天橋時，猛然發(fā)現(xiàn)電瓶車電力不足，明顯慢了下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不禁埋怨自己，為什么出門前不做好萬全準(zhǔn)備。
　　 天空并未放松自己“呼風(fēng)喚雨”的腳步，反而更加放肆地撒起野來。不一會兒，風(fēng)雨齊頭并進，撲啦啦地往地上砸來。霎時，“風(fēng)如拔山努，雨如決河傾”，又逢我的電瓶車行進十分緩慢，我覺得我成了這個城市里最為狼狽的那個人。雨真大啊！打在雨衣上，就像被鞭子抽打似的疼痛和難受。我的眼鏡，被雨簾蒙住，看不見前面的情況，只感覺一陣陣寒意順著風(fēng)雨霸道地在我的身上肆虐。我的手臂毛孔豎起，那種涼意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叢細(xì)微的毛孔中滲入，直至五臟六腑。雨水在我的臉上攀爬著，在我的臉上傾瀉成了瀑布，水流入我的嘴里，眼睛里，匍匐在鏡框上，又鉆進我的衣服里。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來不及細(xì)想，震耳欲聾的雷聲又從天而降，“風(fēng)驅(qū)急雨灑高城，云壓輕雷殷地聲”，這風(fēng)雨雷電都聚齊了。
　　 我不敢做片刻停留，干脆下車推著電瓶車?yán)^續(xù)往橋上走去，巴望著早一些行至下坡地帶，可以節(jié)約些許電力，助我及時抵達培訓(xùn)部。
　　 我不記得到底用了多長時間走過那條漫長的路。我慶幸自己能夠在毫無遮攔的路上平安抵達，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培訓(xùn)部的時候，渾身濕透，頭發(fā)服服帖帖地黏在頭皮上，原本瘦弱的臉龐，更是憔損得一覽無余。站在窗前，不用經(jīng)風(fēng)受雨了，但我卻沒有點點歡喜，心中潛藏的蠢蠢欲動的賺錢心態(tài)，被擊得七零八落的。不到十歲的女兒一個人在家，她會害怕嗎？那座陰暗的房子，會不會給女兒以片刻的溫暖與安全……
　　 很快，這場極有有脾氣的雨停了，窗戶上還有諸多頑固的雨滴停留著不肯散去，天空的云層開始更迭自己的身影，或金邊，或變幻各種奇形怪狀的物種，在城市的上空我行我素，地面上恢復(fù)了平靜，就像從未有人在雨中寥落地奔跑過。
　　 上完課回到家，女兒哭著向我撲來：“媽媽，媽媽，今天你淋濕了吧……”我望著女兒那稚嫩的臉龐，真有百般滋味，不知如何說。我抱著女兒，問：“打雷時你害怕嗎？”女兒說：“害怕，想想媽媽可能還在路上，就更怕了！”我緊緊地抱著女兒。窗外云收雨過雷止，陽光又跳出來照耀著大地。
　　 電話如約響起：“朱老師，今天這個班級的培訓(xùn)老師可能需要請長假了，你愿意來我的培訓(xùn)部兼一個班級嗎？”
　　 “不了，謝謝你的信任！”女兒望著我，那雙眼睛里，就像被雨水剛剛清洗過一樣……
　　
　　 二
　　 那場雨，讓我篤定了自己的選擇。每個雨聲響起的日子里，我都會望著窗外那一簾簾雨珠，感慨萬千。擁著女兒，細(xì)數(shù)著雨滴落在屋棚上的聲響，溫暖又安心。有時候想，還會有人像我那時一樣被風(fēng)雨打淋嗎？是不是每一個出門的人，都已經(jīng)有一把助你奔跑的雨傘？
　　 雨季來的時候，常常會與女兒聊起老家女兒的爺爺奶奶。
　　 那時，我們還在老家鎮(zhèn)上小學(xué)上班。我們家里置辦著一個磚窯。磚窯就在鎮(zhèn)上，離家不遠(yuǎn)。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些泥土，從地里一點一點地聚集到機器身上，經(jīng)過機器的打磨，就成為一塊方方正正的磚頭。父母雖近耄耋之年，卻依然是磚窯里的主勞力。從窯里把磚塊挑到空曠之處，一粒幾分錢的工資。媽媽力氣小，但憑這從磚窯到空地的幾百趟來回，也能每日賺到幾十元錢。那錢啊，拿在手上，滾燙滾燙的。每到吃飯時間，父母就頂著一身黑灰回到家里，洗刷十幾分鐘，方能見到本真面目。
　　 媽媽常說，辦磚窯雖然辛苦，但總歸是可以為幾個孩子置辦些家什的。幾年里，腰佝僂了，可新房立起來了。
　　 辦磚窯最怕的就是下雨。尤其是夏天的雨，極有性格，有時如霧如塵，有時如瀑如掛雨，而且來無影去無蹤。一見快要下雨，父母就會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開家，往磚窯飛奔而去，給那些堆疊在空曠地里的磚塊披上塑料紙。若遲幾分鐘，那些已經(jīng)成型的磚塊，就會被雨打得軟綿無力，失去形狀，所有程序又得重新來過。
　　 有一次，白天陽光明媚，到了夜里，忽然雷聲大作，妖風(fēng)四起。正在睡夢中，聽見樓下有人大呼：“老全，快起床，快快快……”是媽媽的聲音。我和老公一個激靈，立刻坐起，原來，是要下雨了。只見樓下立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砰”的一聲，是關(guān)門的聲音。只見窗外只有沉沉的黑幕，遠(yuǎn)處的路燈若隱若現(xiàn)，被風(fēng)吹得東搖西擺。“狂風(fēng)吹樹影離披”，房前的樹發(fā)出颯颯的響聲，眼看一場雨即將來臨。老公披衣起床，循著父母的聲音而去，一同給磚窯搶險。
　　 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幾近凌晨。我們睡意全無。雨到底還是來了。老公說，親眼所見父母的那種焦灼，全然不見他們年近耄耋的老態(tài)，只有為拼一粒磚塊的那種決然力量。他說，那天夜里，是他這一輩子最難忘的雨夜。媽媽步履如飛，來到磚窯，急速拿出那捆白色的塑料紙，奔向田野。那些已經(jīng)成型的磚塊不知雨的到來即是它們的滅頂之災(zāi)，沉靜，安定地等候一場搶救。他們一起把厚重的塑料紙，披在那些磚塊的身上，再把塑料紙的一端固定在地上，就像小時候母親給自己的孩子蓋上被子，又把被子的一端輕輕地塞好，生怕孩子踹了被子受凍似的。寬闊的田野上，那些沉靜的磚塊，蓋上了一床床透明的“被子”。父母坐在田邊，雖累得直不起腰，卻沒有絲毫的抱怨，只說了一句：搶險成功，回去睡覺吧！
　　 雨隨即下到了空曠的原野上。父母坐在田邊，沒有起身離開?！拔嗤?，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雨寄離愁，卻不知此刻的父母，是“不道勞頓愁苦”……老公也陪著坐了一會兒，那潤濕的田壟，仿佛在訴說著父母那一輩的辛勞無度。媽媽說，這只是無數(shù)次搶險的其中一次。媽媽說得輕描淡寫，在兒的心中，卻如萬鈞之重。
　　 幾年后，兩個兒子都調(diào)離了鎮(zhèn)上，帶父母到別處生活，磚窯的日子不復(fù)來。但下雨搶險的經(jīng)歷，卻常常來我們的記憶里回旋一番。女兒聽了，似懂非懂：“為什么不把磚晾到屋里來？那樣下雨就不用搶險了呀！”
　　
　　 三
　　 雨中的故事，如一杯淡淡的清茶。我對雨的感情特別復(fù)雜。很多年前，曾聽人說，大約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患有天氣綜合癥，會隨著天氣的變化而發(fā)生情緒的變化。自從聽了這話，我竟主動自覺地“對號入座”，覺得自己就是那百分之三十中的一員。尤其是雨天，常有悶悶不樂之感。朋友笑我，說我的情緒竟然被雨左右。說得也是，雨只是自然萬物中的一種，它的到來與消失并不自由，皆為氣象輪回所致。于是，我轉(zhuǎn)變心態(tài)，常常去讀雨，讀雨中的樹，雨中的花，雨中的人，還有那雨中的詩。讀著讀著，就讀出風(fēng)景來——
　　 雨，是形態(tài)萬千的，輕柔的雨，猛烈的雨，蒙蒙的雨，不同時節(jié)里的雨也各不相同，不同風(fēng)格的雨在不同人的眼里自然也別有風(fēng)味。歷史上很多文人墨客，總喜歡用雨作詩：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騰云似涌煙，密雨如散絲……怕是沒有比雨更能在世間萬物身上奏出靈動聲音的物件了。滴滴答答，叮叮咚咚，潺潺循循，每一滴雨，都在唱歌。當(dāng)代很多作家也特別喜歡雨。余秋雨喜歡在雨后的蘇堤散步，他認(rèn)為那是西湖邊沒有被文字污染過的地方；季羨林寫雨，更是纏綿悱惻，叫人讀之愛不釋手，頗不尋常。
　　 寫雨的詞人中，李清照堪稱獨樹一幟。雨這樣尋常的事物，竟然在她的詞中風(fēng)情萬種，既能寄托憂思，又能抒發(fā)情致。梧桐更兼細(xì)雨的愁緒只是萬千之一，更有幾點催花雨，黃昏疏雨，細(xì)風(fēng)吹雨……在她寫過的詞中，著一“雨”字的篇目達到十六篇，大多抒發(fā)閨怨，惜春，感懷，思念故國，暮年哀愁。于是，我便也循著這種感覺，去雨中尋找一些寄托，境界不足，便用注目禮相抵。工作多年后再讀李詞，情感的體味全然不同。
　　 詩人借雨感懷，農(nóng)民借雨生存。
　　 小時看見爺爺種田，一年的糧食有大部分希望寄托在雨水的身上。夏天是莊稼最難熬的季節(jié)，沒有雨的滋養(yǎng)，莊稼的收成無從談起，但又怕泛濫成災(zāi)，功虧一簣。種子一旦播種下去，爺爺所有的行動皆與農(nóng)田有關(guān)。天氣燥熱，他就從小溪里挑水澆水，把清涼透過肩膀送入土地；一旦瓢潑大雨降臨，又忙著給一些蓄滿水的農(nóng)田開閘放水。有些田壟并不牢固，雨水一多，泥土流失過多，失去了承載之力，在某個雨夜轟然倒下，壓倒一片莊稼。第二天，爺爺扛著鋤頭上山，在水里勞作半日，宛如一個筑壩的工人。每到秋天，谷粒滿倉的時候，爺爺會不忘夸一句：今年的風(fēng)水好，便喜上眉梢。難怪常聽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風(fēng)水即民安之本啊！
　　 雨水還是村里的溪流之本。無水無以為繼，雨水一到，溪流變成大河，浩浩蕩蕩，奔涌向前，十分壯觀。沿著河堤向村口的學(xué)校走去，一腳一腳地踢出路上的水花，腳也濕了，但心卻在雀躍。呵，真是無憂無慮的童年。
　　 來到城市，不像莊稼那般需要雨的潤澤，但每逢晴朗多日，就會十分想念雨水。雨來了，葉子就亮了，草芽更尖，孩子也會安當(dāng)?shù)刈诮淌依锟磿?，聊天，下棋。不遠(yuǎn)處的西湖，因雨而山色空蒙，煙波浩渺，鳥鳴更加清脆，樹木愈發(fā)蔥蘢。
　　 過往的歲月，在雨的潤濕下，發(fā)出了淡淡的光。到底是走出雨的困境了，那些年淋過的雨，讀過的詩，讓我的生命豐盈如許?！半S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感謝雨，把回憶送到我的身邊。
　　 愿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有一把能夠擋雨的傘。愿每一次天空飛揚而下的雨，都能夠無關(guān)風(fēng)月，滋潤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