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肇秋時(shí)節(jié)，口埠集街一番安然景象。南北集街空空蕩蕩，街道兩側(cè)高大的白楊展著濃綠的葉子隨風(fēng)搖曳，晃動著地上交錯銜接的濃密樹蔭。今天并不是大集，所以街面上并沒有穿梭的人流，整條集街顯得恬靜怡然。大人們?nèi)齼蓛傻鼐圩诩謨蓚?cè)的蔭涼里，懶散地席地而坐，尻子底下墊著一只沒臉子布鞋，腳丫子底下墊著一只沒臉子布鞋，兩兩捉對對坐。面前守著一個各種線條畫成的簡易棋盤，棋盤上擺著“碙坸、杖棧兒”之類的棋子兒，神情緊張地下著諸如“五虎”“四頂”“四斜”“馬虎逮羊”之類的對弈游戲。
　　 不會下棋的娃子們則聚在蔭涼里玩各種不跑不顛的娛樂游戲。譬如吹洋茄蛋蛋兒——折一根麥秸掐掉骨節(jié)兒使其上下通氣，于一端劈成五岔。另一端含在嘴巴里，使麥秸桿兒筆直朝上，狀如一根扎煞開五指的臂膀。在朝天的劈岔里放入一顆如豆粒般大小的紫色洋茄蛋蛋兒。嘴巴試探著均勻吹氣，洋茄蛋蛋兒就會脫離麥秸桿懸空旋轉(zhuǎn)，待到一口氣吹完了，它又會掉落在麥秸稈的劈岔口。娃兒們玩這種游戲賭輸贏，看誰吹的洋茄蛋蛋兒既高穩(wěn)又時(shí)間長，贏了的可以吃到甜甜的紫色洋茄。那些洋茄太好吃了，嚼在嘴里甘美無比，絕對是那個年代極度奢侈的甜品。
　　 墻根蔭涼里有六個娃兒正在玩“趨盤盤”的游戲。這個游戲?qū)δ挲g沒有局限性，再小的娃兒也能參與。五個男女混搭的娃兒倚著土墻根兒按大小個站成一排。另一個被稱為“趨盤”的娃兒于對面站立，腳尖踢對方的腳尖兒，每人的左右腳各踢一下，邊踢邊高喊：“趨盤盤，到盼盼，紅糖米，落濰縣，濰縣開花落糖水，糖水濺，濺三遍，三遍一，蜷一只——”“趨盤者”說到這里倏然而止，隨即一踢對方的腳尖，嘴里喊一聲，“你——”被踢者得迅速蜷起被踢的一條腿，蜷得慢了就會受罰。這是一個古老的游戲，也是一首古老的童謠，古老得就像是夕陽里隱在云霞中若隱若現(xiàn)的紅蜻蜓。誰都不知道這首童謠到底唱的啥，更不知道童謠從何年何月就有。
　　 樹枝上金蟬的單調(diào)的吱吱聲像是鼓吹著的哨子，偶爾夾雜著幾聲知了婉轉(zhuǎn)動聽的啼鳴，將口埠集街的這番動感景象永遠(yuǎn)烙印在了那個泛黃的年代里。
　　 董記米鋪早就關(guān)門停業(yè)了。沒人打理的房宅顯得頹敗蕭涼。青瓦甃疊的屋脊稀稀落落地覆蓋著參差不齊的馬齒菜和狗尾巴草，門窗欞上沾糊著的白紗紙破敗了無數(shù)個毫無規(guī)則的黑洞，房前空地上潑勢的拔節(jié)茅和槡子棵交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堡壘，幾乎把門窗都遮掩了起來。綠色堡壘中間有一條腳印踩出來的狹窄的小道，一直連接到房屋門窗底下的一塊不大的空地。這塊不大的空地里密布著已經(jīng)干燥的和散發(fā)著臭氣的鮮崴崴的大便，使人無法直視。很顯然，這塊肆意竄冒的綠色堡壘成了趕集的人們臨時(shí)解決內(nèi)急的絕佳場所，抹下褲子拉屎撒尿時(shí)，既可以遮丑同時(shí)還可以乘涼。
　　 集街西邊剛剛開了一家包子鋪，門口掛著的一塊青布幌子在風(fēng)中胡亂搖擺，但依然能看清上面繡著的五個大字——金記包子鋪。包子鋪的門口礅著一個碩大的泥巴爐灶，其上疊壓著一摞箅篾，篦篾縫隙中氤氳著柔柔繞繞的蒸氣，彌漫著誘人的香味。新麥緊緊攥著鳳桂的手，眼睛瞅著包子鋪門口，腳步卻放慢了下來。鳳桂低頭瞅瞅新麥問道：“丫頭！饞包子了？”新麥瞅著娘的眼睛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鳳桂知道娃兒的肚子餓，娃兒已經(jīng)兩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劉青玉炸炮樓得來的半袋高粱米早就見了缸底。雖是算計(jì)著吃，奈何那么多張嘴巴，個個飯量又大得驚人，那點(diǎn)糧米實(shí)在是經(jīng)不住消耗。
　　 鳳桂摸了摸口袋，指頭觸摸到了一個銅板，看著新麥說：“走！娘帶你吃包子去?！鳖I(lǐng)著新麥兒踏進(jìn)了包子鋪。包子鋪面積并不大，并沒有什么顧客，正中置放著一張小矮桌，矮桌四周圍了一圈兒馬扎子。靠近門口的位置擺著一張高腿兒木桌，木桌旁側(cè)擺著一條黑黢黢的長條板凳。鳳桂就近在長條板凳上坐了下來，新麥兒隨即挨著她也坐下了。鳳桂坐在長條板凳上眉頭一蹙，她也說不出什么感覺，只是對尻子底下的這條板凳有種莫名其妙的敏感，不由得低頭察看，見凳面上布滿一條條的縫跡，像是刀刃砍出來的，又像是斧頭剁出來的。鳳桂緩緩起身指著屋地正中央的矮桌對著新麥兒說道：“閨女，走，那兒去坐！”新麥兒剛要起身，一個中年男子一掀門簾從內(nèi)房走了出來。鳳桂瞄了中年男子一眼，琢磨著他便是包子鋪的老板，點(diǎn)了一屜籠小籠蒸包。
　　 鳳桂坐在新麥兒旁側(cè)瞅著她一副貪婪的吃相心里感到挺不是滋味，笑著說，“丫頭，慢點(diǎn)吃，吃完了娘再給你買?！睂匣\里只有六個像雞蛋那般大的包子，新麥只吃了兩個卻不吃了，捏著一個包子舉到鳳桂眼前：“娘！你也吃一個?！兵P桂搖搖頭：“娘不餓，你盡管吃就是了?！毙蔓湽怨缘鼗氐溃骸澳铮∥页燥柫?，剩下的這些包子給我的弟弟妹妹們帶回去吧！也讓他們嘗嘗味道。”那一刻鳳桂心里酸溜溜的，眼睛里也是澀澀的。她知道丫頭并未吃飽，像這么小的包子，丫頭吃上整屜籠也不會飽。
　　 一直站在柜臺后面的中年男子默默瞅著鳳桂娘倆的舉動忍不住說道：“這丫頭可真懂事?。　兵P桂聞聲扭頭，朝著中年男子笑笑，旋即收回了目光。收回目光之后卻倏然間眉頭一蹙，再次扭頭盯著他看過去。這個中年男子剛才給她們端過包子，鳳桂只顧著照顧新麥兒并未太留意他的五官長相，如今細(xì)細(xì)打量驀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她盯著中年漢子想了好久頓時(shí)恍然大悟。眼前這人正是八年前在扈家官莊幫著她抬過金桂尸體的那個中年漢子，當(dāng)時(shí)他還曾遞給她一塊遮蓋尸體的草氈。鳳桂認(rèn)出此人，即刻聯(lián)想到了那條斬殺金桂頭顱的長條板凳，她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shí)中年漢子把那條長條凳搬走了。想到那條長板凳她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了此時(shí)此刻尻子底下坐著的這條長凳，不由得騰地站起了身子。
　　 鳳桂的情緒有了些波動，盯著中年漢子踧踖不安地問道：“大哥是不是扈家官莊人氏？”
　　 中年漢子微微頷首，頷首的當(dāng)隙他對祝鳳桂陡然也有了印象：“你……是口埠北村祝家……”鳳桂微微頷首，朝著中年漢子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當(dāng)年的事真的要謝謝大哥了?！敝心隄h子擺擺手：“大妹子，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提起來傷心，誰見到那種悲慘的場面也會出手幫一把的。再者說了，我也沒做什么……”
　　 中年漢子叫金三育，扈家官莊人氏。別看他起名叫“三育”，其實(shí)他只是兄弟一人。他本是臨沂老仙莊人，早年跟著爹一路向北逃荒，卻在扈家官莊定居。金三育的這個名號是他爹給他起的，本來想著多生多育，無奈卻是這么一根獨(dú)苗。然而金三育卻頗對得起他這個名字，娶妻之后連生三子，長子金起峰、次子金起明、小子金起文。扈家官莊八百口人，百分之八十都是扈姓，諸如劉、張、陳、姜、金的姓氏都是小門小戶。金三育算得上是個生意人，雖然沒上過一天學(xué)堂，不識一個字，然而他對于算數(shù)卻有著超乎常人的天份，兩位數(shù)的乘法不必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嘴皮子吧嗒幾下就能喊出得數(shù)，所以他爹便認(rèn)為他有做生意的能耐，早先帶著他賣過布條腰帶，還干過扁擔(dān)貨郎。那些年走南闖北沒少在外面漂泊，雖沒積攢下什么錢，但總歸是沒餓著老婆娃子。那個年代里這已經(jīng)算是相當(dāng)有本事的人了。他的三個兒子只有次子金起明繼承了他的本事，從小也沒上過學(xué)堂，卻做起了布條腰帶的生意。這與金三育的思想有關(guān)，他認(rèn)為上那么多的學(xué)并沒有什么卵用，純粹是耽誤賺錢的工夫。在他看來人活著或者說活下去只要有兩項(xiàng)技能便可，一是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并熟背居住住址，如此即使跑再遠(yuǎn)的路也不會迷失家門；二是要會算數(shù)，這樣的人才能做得了買賣且不會被外人算計(jì)。
　　 金三育從柜臺后面走了出來，移步到鳳桂娘倆吃飯的桌子前，把新麥仔細(xì)打量一番：“丫頭，幾歲了？”新麥兒回頭瞅著他答道：“十二?！苯鹑炎雷由系募埌匦抡归_，看了看里面剩了大半的包子，對著新麥說：“吃吧！丫頭，包子管夠，一會兒我再給你拿上兩屜籠，給你的弟妹們打包回去?！薄罢娴?？”新麥兒眼睛瞪得溜圓，情不自禁地從板凳上挺起身子，她從沒想過這么美味兒的食物能一次吃個飽吃個夠。即使多年前在辛家村大姨家也只是打打饞蟲嘗嘗鮮，也絕沒有這個奢侈的想法。金三育朝著她頷首肯定：“你吃不上這一屜籠，我可不給你?！毙蔓渻哼B連說著：“吃得上，吃得上！”一口一個往嘴里填著包子，鼓脹的腮幫子貌似比那些薄皮包子都圓溜光滑。
　　 金三育看著娃兒貪婪的吃相，或是心底升起一縷憐惜之情，表情驀然沉重起來，他扭頭瞅著鳳桂問道：“大妹子，怎么把娃兒餓成這樣?。俊兵P桂困窘的神情夾帶著些許愁苦和無奈。她也一直瞅著新麥的吃相，瞅著瞅著，驀然覺得眼睛里酸酸的，不由得紅了眼圈。所有解釋的話都沒有必要說，鳳桂眼里噙著的淚水已經(jīng)告知了金三育答案。他嘆了一口氣，便不再問。
　　 金三育只不過是嘆口氣的工夫，新麥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jiān)瓢愕爻酝炅四菍匣\包子。她抬頭看著金三育說道：“叔叔，吃完了?！奔榷帧昂俸佟币恍?，“沒吃飽！”金三育什么話都沒說，又從門外的蒸爐上搬下兩屜籠包子放到新麥跟前：“吃吧！”新麥剛從屜籠里拿起一個包子，卻被鳳桂手里的筷子點(diǎn)住手背，她朝著丫頭瞪瞪眼睛，又扭頭看著金三育，表情帶著感激和尷尬：“金掌柜，我們不要包子了?！兵P桂的口袋里確實(shí)沒有多余的銅板，只夠這一籠包子的錢。
　　 “你這是干嗎？我說過讓娃兒吃個夠。”金三育盯著鳳桂語氣有些微責(zé)，他瞅著鳳桂為難的神色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大妹子，你放心，我說過的，白給娃兒吃，不要錢。”鳳桂雖沒說什么，但她心里有些忐忑，須知在這個兵荒馬亂忍饑挨餓的年月里，糧食真是堪比黃金白銀一樣珍貴，俗話說得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這個人再別有用心，那吃到肚子里的東西如何能吐得出來？又如何淘置這些銅錢給他？鳳桂一連串的思想斗爭也早被金三育看透了，他微微笑了笑：“我只是喜歡這個懂事的丫頭，大妹子切莫多想。”
　　 二人說著話的工夫新麥兒又將兩屜籠包子吃了個底朝天。這會兒她像是飽了，竟然不斷地打起飽嗝來。金三育笑了笑，扭頭朝著內(nèi)屋喊道：“起明，倒碗水出來?！眱?nèi)屋有個清亮的聲音應(yīng)了一聲，隨即房門拉開了，屋里走出來一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白白凈凈的少年。他上身穿一件無袖汗衫，裸露著堅(jiān)實(shí)的臂膀；下身著一條藏青褲，寬肥的褲腰很有規(guī)矩地抿著，褲襠前垂著一根玄青色的布條腰帶墜頭兒。少年雙手托著一個大洋瓷碗往新麥兒面前輕輕一放，看著她說道：“喝吧！”這個少年便是金三育的次子金起明。
　　 新麥兒剛想要端碗，金起明又小聲提醒了句：“慢點(diǎn)兒喝，剛倒的，燙著呢！”新麥兒又把碗重新放在桌子上，抬頭看著他，雖沒說話，但眼睛里卻流露著感激的神情。此時(shí)她卻倏然又打了一個嗝兒，劇烈抖動的身子搖著桌子，桌子晃著瓷碗，碗里滿滿的水一個急劇地晃蕩，灑到桌面上一些。想是她太需要這口水溜溜卡在喉嚨里的面食了，再也顧不得水的溫度，躬著身子，嘴唇貼在碗沿狠狠吸溜了一口，發(fā)出“吱溜”一聲大響。金起明情不自禁地笑了，捂著嘴“咯咯”地笑。金三育瞅著金起明：“二仔，你再去取兩屜籠包子，打包給她們帶走。”金起明爽朗朗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去了門外。鳳桂一直瞅著那個少年的舉止，眼神流露著滿滿的愛惜，禁不住說：“這個娃子可真不錯，看著就精明，也懂事?！苯鹑?yīng)著：“這是我家的二小子，叫金起明?！彼崛谎劬σ徽?，“妹子，你若是喜歡這個娃子，不如給他倆訂個親事，我也喜歡你家這個丫頭呢！“鳳桂幾乎是未加思索地回道：“好??！”不得不說，她的確挺喜歡這個少年，金三育又是生意人，將來娃兒跟著他們起碼能吃上飯。這年頭，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嗎？
　　 金三育剛才只是半真半假的一句戲言，他也沒想到鳳桂會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倒是有些接受不了，便說道：“只是你同意可不行，得征求一下娃兒的意見?！?br />　　 鳳桂笑笑并未說什么，她想著像新麥這樣年齡的娃兒能懂什么，只要能讓她吃飽飯，估計(jì)什么樣的事兒都敢答應(yīng)。金三育瞅著正喝著水的新麥問道，“丫頭，讓你給剛才那個小哥做媳婦，你愿意嗎？”新麥兒聞言一時(shí)有些懵，眨巴著眼睛問道：“叔叔，我干嗎給他做媳婦?。俊苯鹑α诵?，看著她說道：“丫頭，將來你給金起明做了媳婦，可以天天吃包子，你愿意嗎？”
　　 “嗯！愿意?！毙蔓?zhǔn)箘劈c(diǎn)點(diǎn)頭，雖然她還是沒太搞明白金三育的意思，但他說的這句“可以天天吃包子”實(shí)在是太入她的心了，這對她來說幾乎是一個夢，倘若能天天吃到包子，那樣的日子過得真比神仙都滋潤。新麥兒信眼前這個叔叔的話，因?yàn)樗X得他開的包子鋪比大姨父的包子生意做得敞亮大氣。金起明從門外進(jìn)來了，手里提著兩個紙包，紙包打得方方楞楞的很精致，其上用紙捻線各綁了一個規(guī)整的十字架，拴了一個便于提攜的捻扣兒。鳳桂看著那兩個紙包，愈發(fā)喜歡這個娃兒，他不但懂事乖巧，而且還心靈手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將來肯定是塊做生意的好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