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年十二歲。有一天，父母帶我去村二十幾里外的安河鎮(zhèn)趕集。出村三里許，父母帶我離開大路，從右邊拐上一片塬茆，說給我解鎖。我小時候多病難養(yǎng)，父母隨為我請了鎖，許了愿。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這片塬茆叫羅漢窯，計三十畝大小，早先曾建有一佛寺，聽這名稱就知道，早荒棄了。
　　 我之前早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從沒起過觀探的念頭，因為害怕。我小時候膽大，但對寺廟之類的所在卻怵，單是其額檐斗拱上涂飾的藍紫色調(diào)就讓我發(fā)慌。在我看來，這種陰冷色調(diào)分明透著一股煞氣，是地獄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實在瘆人。這種荒棄的寺院更其可怕，又是在荒郊野外，其屋壞墻頽、荒草連天、狐息出沒，該是何等荒涼！更有怪鳥忽鳴、陰風乍起、魅影似有，又是何其恐怖！常聽人說,那種廢棄舊宅最易鬧鬼，這種荒棄的寺廟更不用說了。這羅漢窯的旁邊,即我們出行回村的大路，又緊連著一個必經(jīng)的崾峴。這種地方本是我們避之不及的所在，但卻是繞不開。而崾峴這種地方也是讓人緊怕之處，卻還是沒選擇。單人或小孩路過這里，尤其是向晚偏黑時候，實在讓人發(fā)慌緊怕，不由使人頭皮發(fā)緊，腳下慌怯。如果是膽小之人，那就不敢走了。
　　 這次有父母帶著，又在大白天，我倒也不覺怕。我們只是走到這處廢墟的邊緣，向它的中心望去，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殘垣斷壁的樣子和枯死的樹樁樹杈。在我們的面前，盡一人多高縱橫瘋長的荊棘，根本沒有逢跡能夠進前。只聽到父親念念有詞說著什么，解鎖儀式究竟怎樣，我完全不知道。總之是我現(xiàn)在魂魄完整了，陽氣旺盛了，從此以后可以順順利利長大了。
　　 十二歲的我被忌怕所困，也沒有什么知識視野，隨沒有據(jù)一眼之觸動印象而發(fā)揮想象，而發(fā)思古之幽情。比如:遙想當初，羅漢窯古木掩映，寺舍幢幢；僧眾隨處，經(jīng)音悠悠；信客絡(luò)繹，香火繞繞；鐘聲大音，響徹原野……
　　 羅漢窯所在這片塬茆是一塊平地，完全可以整理出來種地。那個年代里，人們開荒填溝，大修水利，就是要盡量拓展耕地，但是從沒人打過這里的主意。
　　 那個年代農(nóng)村人家缺柴禾，像羅漢窯那般茂盛的荊棘在山里是根本見不到的，正是上好的硬柴。我們村曾有人家，接了隊上派飯任務(wù)。下鄉(xiāng)干部已經(jīng)坐在他們家炕上了，面條已經(jīng)下進鍋里了。煮面正在進行時，卻硬是沒柴了。就差添最后一把柴了，偏就是開不了鍋，遂急從柜子下拉出一雙鞋當柴燒了。就是逼到這種地步了，多少年里也從沒人動過這里的一草一木。
　　 這是犯大忌的吧。人們覺得對它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就任由它千古荒涼吧。
　　 在我們村早先的地界里，不計幾處單獨的小廟，大型的寺廟就有兩座。一座就是這羅漢窯，另一座在村人吃水的溝里，古名佛光寺，現(xiàn)名雷音寺?？凑嫉孛娣e，這羅漢窯的規(guī)模要大得多。那佛光寺或雷音寺，我們知道它起建于隋唐，并了解其后革沿變化大致的線索。而這羅漢窯，卻是黑洞洞。何時何人所建？何時何故廢棄？中間經(jīng)歷多久？相關(guān)種種信息，竟都毫無所知，就像那些神秘的史前遠古遺跡似的。地方志里沒有片字記載，也沒有專業(yè)人士一探其究竟。村民們既無人好奇前往，就是真有人去了，看了也是白看。人們明知道它的存在，天天從它旁邊路過，卻于它如隔世。它的存在就如不存在一樣，與這里的人們毫無什么關(guān)系。
　　 曾與一位研究佛教的朋友吉勝利談及我們村的寺廟，倒引出他的一番見解。他說一村之界竟有這么多廟舍，還有如此之規(guī)模，即可想見這一地域曾經(jīng)的動蕩之烈，涂炭之甚。如此大興寺廟，正在于鎮(zhèn)壓戾氣，散布祥瑞。聽他這樣說來，我將信將疑，一時恍恍惚惚。
　　 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域的塬落構(gòu)造中，崾峴是關(guān)鍵處，塬落間多由崾峴鏈接。從羅漢窯側(cè)近的崾峴過來，便是我們村這一片塬落，而羅漢窯正是開始。羅漢窯所在的塬茆正似這片塬落的頭部，所謂鎮(zhèn)壓，自然要鎮(zhèn)壓在頭部上。古人用思之深或者正在這里，風水之說其非妄耶？
　　 但是羅漢窯還是被動了，卻并非為了拓展耕地。原來是公社要建機械廠，盯上了羅漢窯廢墟中的磚瓦石頭。不怕犯忌嗎？不怕。老百姓就說了，政府坐著天下呢，號令所向，牛鬼蛇神望風而逃，任怎樣的妖魔鬼怪都得低頭。
　　 公社一聲令下，調(diào)動全公社的拖拉機浩浩蕩蕩奔向羅漢窯。擬建的機械廠在公社所在的羅子山，距離羅漢窯計三十里，往返之間必得打站歇腳，于是公社安排這些拖拉機手到我們村吃飯停宿。拖拉機前來時都已裝了車，第二天起來即直奔羅子山。
　　 就在這些停宿的拖拉機上，我才看到了那些曾被掩蓋在羅漢窯廢墟中的磚瓦石頭。這一時刻，我被強烈震撼了。磚瓦石頭我也見多了，也見過村里廢廟里的那些磚瓦，并沒有什么稀罕。但羅漢窯的這些磚瓦石頭卻不同，為我從未見識。它們太特別，太美。它們的規(guī)格都大，落落大氣，透著大氣派，大氣象；其質(zhì)地極是堅實，經(jīng)傾塌而不壞，仿佛風雨不侵；又型制別致，制作考究，樸素渾然，極精美。石頭皆深青色，多是既厚又長的條石，條型規(guī)則，切割嚴謹，打制精細。瓦片皆淺灰色，大如锨盤，邊緣規(guī)整，樸拙而厚，坯面細致。磚分兩種方式，一種色如其瓦，為一尺見方的方磚，也是質(zhì)樸大方，規(guī)整細致。另一種為鐵青色，比普通磚厚而長，極重極硬，比其他更精致，更美觀。
　　 在這些物件里，給我印象最深，最令我震撼的就是這種青色長條磚，它竟硬比石頭！我曾以镢頭試砸，竟砸不爛，一時讓我驚嘆不已。這還是磚頭嗎？！這樣的硬度當然是以密度支撐的，細細看過，竟沒有發(fā)現(xiàn)普通磚上所有的那怕細小的氣眼?？梢韵胂螅浣M織該是多么密實緊致，也就難怪它很重了。說它更精致，單看其棱角線條就知道了。這磚從燒制出來，經(jīng)千百年歲月風雨，其棱角線條竟若新發(fā)，毫無磨損痕跡。這些地方之規(guī)則嚴謹，其對應(yīng)之長寬高低竟不差毫分，這可是手工制作啊，我完全不能想象。而且，就是觸碰棱角時也須加上小心，因為他們竟似有刃般，有刀之鋒利，真有人被割破了手。
　　 我還是不由去想象，古時那些工匠究竟如何做到？
　　 曾聽長輩說過，先人們挖制我們村中澇池時，為防滲漏，夯筑底部時竟和以蒸熟的軟糜子黃米。以澇池之大，哪得耗費多少糧食?。〉俏业南热藗兙褪沁@樣老實！小時候的我還是信不下這個，直到后來大了，聽到古人或用軟米和以沙土筑砌城墻，這又會耗費多少糧食？我想象不來，但我相信了。
　　 古人老實，不僅不吝財物，更不惜功夫。比如制作陶瓷，要細致地篩土，最費工夫的是和泥過程，必得反復(fù)踩，反復(fù)揉，不計百遍千遍。以我們今人看，這也太笨了吧？是的，就是這種笨，就是老實，他們才創(chuàng)造出了雨過天晴云破處之天青色的汝瓷。
　　 不用說，羅漢窯的磚正是古時那些工匠這種樸笨老實心性的結(jié)果。其磚如石硬，這無疑在于和泥過程中反復(fù)踩揉的工夫。這該是怎樣的老實勁笨工夫?。?！這種過程將耗費多少時間？如此地消磨生命值得嗎？我不忍想象，我不能計算。
　　 我遙想古人，不禁感慨系之。他們到底是一群有著怎樣心性精神的人呵！對他們的這種笨拙老實，我絕不敢狂妄地往死性愚蠢上去聯(lián)想。睹物思人，只讓我靜。這靜消解了悠悠時光，在這靜中，我分明走近了他們，認識了他們，讀懂了他們。原來他們的笨拙老實中分明有一種執(zhí)念信仰在，這種信仰就是誠意，就是純粹。在這種精神面前我只有敬拜，而惶恐無地。
　　 今天世界科技日新，人們聰明智巧，只在將自己從前人那種辛勞笨拙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更幻想著人工智能將自己伺候安逸了。幸甚至哉！但這同時，我們也創(chuàng)造不出像羅漢窯的磚和汝瓷那樣的美了。我們享受著自己的巧之利，而那種美卻分明是笨之美。
　　 聽說今天有人準備復(fù)制汝瓷，豈不知，既令科技再發(fā)達，那種美也是不可復(fù)制。
　　 就在拖拉機晚上停宿的機會，我們村多有人偷取了這種磚瓦石頭，我也參與了。在我們看來，羅漢窯本為我們村所有，現(xiàn)在我們拿取是理所應(yīng)當，天經(jīng)地義。這不叫偷，是拿。之前不拿是因為敬畏，現(xiàn)在公社既把我們這份敬畏破壞了，我們也便沒了什么忌諱，不拿白不拿。石頭太重，不方便，拿走的少。我則三種都拿，而最多拿那種青色長條磚。一般是先搬運至附近藏起來，然后集中用架子車運回去。也會將架子車停在附近，當時現(xiàn)搬現(xiàn)運。我拿取這些東西，一方面是愛其美，而主要是設(shè)想用它們修建兔窩。
　　 那些被公社抽調(diào)出工的各村的拖拉機手也知道這事情，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他們看來，他們并不擔什么責任，干自己什么事？他們只是出工，誰操哪心？再說，他們吃在我們村，宿在我們村，能不心軟口軟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怎么好意思說？而且，有些人還跟我們村沾親帶故的，他們不幫著干就算不錯了。大不了，明天路過羅漢窯時再裝添就是了?；蛘?，拉少了更好，跑起來輕松多了，還給隊里省了油。
　　 公社負責人就是知道了，又能拿我們怎么樣？那些磚瓦石頭是他們的嗎？說不定，他們還正心虛呢，不怕遭報應(yīng)嗎？
　　 這種拖拉機是十二馬力，拉磚石這種重貨，一車也裝不了多少。這幫拖拉機手也不積極，好像整整運了一個月。這中間，我們村人拿取，路過村子也有人拿。這一路散失下來，最后究竟運往羅子山多少，我們也不想這個。反正就是一場浩劫，乃荒唐年代里的一把糊涂賬。作為相關(guān)方的我們村人，也并沒有誰反對阻攔，一如它原來與己無關(guān)，現(xiàn)在也同樣與己無關(guān)。沒有人惋惜，沒有人傷感，村民們就像那看守敦煌窟室的王道士。王道士換點錢，我們拿點磚。
　　 多年后回村，我突然想起這宗舊事，想到我拿回的那些青色長條磚。老屋早已坍塌，我當年建過兔窩的地方也深埋在土下。我沒有即行挖掘，它們或者還在，或者已經(jīng)消失。村人們都已另建房舍，村子面貌大變，它們還在嗎？我知道，這種磚石并不易朽壞，應(yīng)該還在吧。但是，它們又在哪里呢？
　　 那么，當年用于公社機械廠的那批磚石呢？它們還在嗎？幾十年過去了，社會變化，人事茫茫，它們能去哪里呢？
　　 在黃土高原，在我的家鄉(xiāng)，哪朝哪代，怎么會建起一座如此規(guī)模如此規(guī)格的寺院呢？本地集資，本地工匠，這不可能吧，因為難得如此巨資，如此工藝?；蛘呦裼行┧略耗菢樱赡澄桓呱蟮鲁珜?dǎo)發(fā)動，集畢生心血而成？最有可能者，當為皇家敕造，但是，至于放在這荒涼的陜北高原嗎？
　　 我在這里解鎖，我在這里迷思。
　　 世上已無羅漢窯，此地已是蘋果園。